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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黑色巨手(六) ...

  •   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啦作响,屋内的哭声倏地停了。

      夜里凉得很,他们又都只穿着短袖的校服,蹲在屋外一惊一乍地过了半宿。这会儿扬照虽然又冷又累,但是仍然不敢放松警惕,她和白奕躲进树后的阴影里,蹲下身,握紧了手中的木棍和树枝,探出视线,紧盯着那扇屋门。

      过了一会,屋内灯都熄灭了,啪嗒一声响,清脆地传进耳中。

      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过了一会儿,屋子那边传来人声,是一个奶奶在和小男孩在说话。

      声音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清晰。

      “我把你锁在家,你都能翻墙出去!看你爸爸妈妈过年回来怎么收拾你!”

      “你凭什么把我锁在家!他们都能出去玩!”,小男孩怒气冲冲地回嘴。

      “你还顶嘴!找打是吧!”传来闷闷的拍打衣服的声音,小孩应该是挨了老人的巴掌。

      “他们都能出去玩!”男孩躲开,大喊着跑远,老人的声音也追着远去,“你回来!别乱跑!”

      ……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那对祖孙的行为好像完全不受影响,他们毫无障碍地走路、吵架,就像是在白天一样。

      “我们跟上去看看?”白奕突然出声。

      扬照被吓了一跳,“太黑了,完全看不清路,跟不了啊。”

      “我包里有手电筒。”白奕回答。

      扬照:“用手电筒他们不就看到我们了吗?”这太危险了,谁知道那对祖孙是不是会攻击他们。

      白奕只是说:“没事的,我们远远地跟着,有异常情况,就往学校那边跑。”

      白奕这个人胆子太大了,扬照心想。她提出建议,“刚刚那对老少离开的方向,就是咱们的左前方那里,趁人还没走远,你往那边晃几下手电,如果被她们发现了,那我们也离得远,比较好逃。”

      “而如果她们没有发现,那就是说,我们可以开着手电筒跟上她们。”

      白奕掏出了那只失而复得的手电筒,他用手紧紧掩住筒头,小心地按下了开关。

      手电筒啪嗒一下打亮,照在地上。

      两人都是蹲姿,白奕将手移开一些,把手电筒往左前方送出去。光线直直射向远方,白奕一眼就看到了那对祖孙,奶奶正在树林边的小道上,她左手挎着篮子,右手牵着孙子,脚步蹒跚,一高一低地往前走着。

      被手电筒的光直射在脸颊,她们仍然像是没有任何察觉般,自顾自地走着。到了树林边的尽头,老人牵着孙子又转了一道小弯,改为面朝白奕的方向。

      这一下给扬照吓得不轻,她赶紧把白奕的胳膊按下,关了手电筒。

      而白奕在刚那一瞬间清楚地看到了老人的脸。

      在他意料之中,那张脸和吊死在屋内的老人长得一模一样。

      正常人从黑暗里直视手电筒时,都会像看到了远光灯一样眯起眼转头避开,而那对老少却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是因为这对祖孙其实已经死去,而眼前这对,则是两人死之前的影像重现,所以,老人才会在大晚上没有手电的情况下,提着菜篮拉着孙子正常行走在狭窄的小路上,原因很简单,因为当时她们出门就是在白天。

      白奕和扬照起身,远远地跟上了那对祖孙。

      老人拉着孙子来到了小菜园里,推开了一道低矮的小篱笆门,她躬下身,从草丛里面摸出了一片蚌壳,慢慢地割着一把韭菜。

      在小菜园的门外,小路边有一道浅浅的水渠,这个时候水渠已经快干了,几只蝌蚪摇着尾巴聚在一汪水泡里,男孩脱下鞋子下了水渠去抓。

      老人割完韭菜抬头,确认了孙子还在,就又低头去处理青菜苗,开春撒下的种子密密麻麻地长出了一层,绿油油的很惹人怜爱,需要全都拔出,移植到别的空地上。

      人就像这青菜一样,一茬又一茬,有少就有老。

      男孩已经来到了水渠的尽头,他看到前面有一片池塘,一道细细的水流从池塘流到脚下的渠里,脚上凉凉的。

      “咦?有一只虾!”脚上有什么东西挠了他一下,男孩低头去找,是一只小虾。男孩兴奋地捡起那只虾,它还没有自己的大拇指大,青色的虾背几近透明,能看到里面深色的的虾黄。

      他捧着那只小虾从水渠里上来,两只脚在旁边的草上擦了擦泥,又被旁边池塘里的荷花迷住了。

      池塘里有一池荷花,高高低低地开着,很是好看。茂密的荷叶底下,池水很是清澈干净,村里人都来这个池塘边洗菜淘米。为了便利,有人在岸边搭了一条长长的石板伸进塘中。

      这条石板高出水面不过十几厘米,水下的石壁上生了层薄薄的青苔,细细密密地扒着很多螺蛳,还间杂停着一些小虾。男孩很是欣喜,将身体趴在石板上,空起掌心拿手去盖。手掌还没来得及放下去,虾就嗖地一下不见了,每次拿起时都掌心空空,这让男孩很是懊恼。

      白奕看着这一切。

      扬照也看着那个小孩的手越来越往下伸……

      扬照再也看不下去了,即使这祖孙俩都看不到她的存在,但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男孩在眼前掉进水里。她跑到了池塘边,想把男孩往岸上拉,她朝他大喊:“不要玩水!快回去!”

      扬照手中抓空,男孩的身子也逐渐往下倾斜……

      老人从地里抬起头,青菜苗栽得已经差不多了,她捶了捶酸痛的腰背,年近六十,这种程度的体力活已经逐渐变得让她难以承受,她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腿脚也不再好使,每到刮风下雨天就钻骨地疼。

      她佝偻着背拎起篮子,转着脑袋找龙龙。

      老人看向水渠边,那边空空如也。

      “刚刚还在这里玩着呢,怎么人这会就不见了?这孩子又跑到哪里去了。”她看了看天边已经快下山的夕阳,大喊:“龙龙!”

      “龙龙!”

      “龙龙!”

      四周静悄悄的,有炊烟从烟囱里升起,正是该做晚饭的时候。

      “龙龙!”

      没有人回答她,空旷的菜地里静悄悄的,老人慌乱地扔下手中满当当的篮子,往回路跑,不太灵活的腿脚一瘸一拐的,看上去有点滑稽。

      她回到家里,猛地推开了门,屋子里还是和走之前一样,龙龙的书包摆在椅子上,刚收回的洗好的衣服摆在旁边,还没来得及叠。

      屋子里也静悄悄的。

      她嘴唇发颤,连带着腮边的肉也簌簌地抖,面色变得煞白,转头又向屋外奔去。

      “龙龙!”

      “龙龙!”

      “龙龙……”

      呼唤声又渐渐远去了。

      不一会儿,近处的屋子里也亮起了灯,有人陆续从房子里冲出来,他们围住了老人,不一会儿又散开,手电的光四散开来,往远处跑去。

      一时间声音高高低低地从远处传来:“龙龙!”“赵龙!”“你在哪里!”“龙龙你在哪里……”。

      扬照心里犯堵,她瘫坐在池塘边,刚刚她亲眼看着那个小男孩滑下了石板,又亲眼看着他伸出的双手渐渐沉下去。

      有村民找到了这里,好几个男人拿着竹杆在水里一圈一圈地划拉。

      几个人来回找了一圈,平日里清澈的池水变得青黄浑浊,泛起绿色的藻叶,和被踩断的荷花根茎。荷花连着荷叶一起,被人撞得东倒西歪,眨眼间就透露出残败气象。

      不一会儿,一道喊声传来,发着抖,“龙龙奶,这里!这里!快!快捞!龙龙奶!”

      更多的人下了水,有人把双臂伸入池底摸索,即使是这样,水面的高度也才刚刚到他的下巴,他摸到了一具身体。

      岸上有凄厉的哭声响起,有女人在哭,不只那个老人。

      有男人在大喊:“叫王医生,快去请王医生!”

      老人双眼发愣,被抽去了骨头般瘫坐在地上,她蹒跚着奔到刚上岸的男人跟前,紧紧搂住递过来的湿透的孙子,龙龙柔软的头发此时都紧贴在额头,往下沥沥地滴着水珠。他双眼紧闭,嘴巴却张得大大地,平常壮实有力的手脚都软绵绵地耷拉下去。

      老人掐着孩子的人中,学着长辈们说的方法去按他的肚子,又去抠孩子的嘴巴。

      孩子毫无反应。

      老人开始一下又一下摸着那张苍白的小脸,嘴中喃喃道:“龙龙,龙龙,你醒醒啊,龙龙,龙龙……”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从水里刚上来的男人们都低下了头,女人们捂住了自己孩子的眼睛,撇开头悄悄擦着眼泪。

      有人把老人和孩子一起抬回了小屋,书包和衣服都被收起堆到矮几上。这栋简陋的屋子在这个夜晚塞满了人,他们高高低低地或坐或站,围住了老人和她怀里的小孩,有人安排着别人给孩子的父母去电。

      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她冲进人群中,直接跪倒在小孩身侧,接着用手指摸了摸小孩的鼻息,又摸了颈侧大动脉。

      手下没有搏动,王医生把孩子的上衣扣子解开坦出胸膛,小孩赤裸的上身冰冰凉凉的,她跪立起上身,两掌交叠,抵在小孩的胸前往下按压,一下又一下,几分钟后又俯下身进行人工呼吸。

      小孩瘦小的胸脯鼓起,像是充气的气球,又快速地瘪了下去。

      周边围着的一圈人都在看着那块小小的胸脯。空气像是凝固成了实体,压在所有人的心间。

      墙上古老的时钟咚咚地敲了十一下,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

      王医生满头是汗,手上的动作也逐渐变慢,直至完全停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

      最先发出声音的是瘫在地上的老人,她嗓子已经嘶哑了,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口里叫喊着:“龙龙啊,我的龙龙!”,叫着叫着,转成凄厉的尖叫。

      一时间,旁边的人都动了起来,妇女们将老人从地上拉起,男人们纷纷站起身离开了小屋。

      ……

      村庄里的灯火成片亮起,又一盏接一盏熄灭。

      像一场悲剧演出,故事发生,观众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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