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婢》烟水袅袅

77、第 77 章

　　自从那日答应帮怜心求情，江夕月就再没见过云凝烟。尹怜心死后她曾去入梦阁，想将事情经过告诉云凝烟，可人走到门口，却无论如何迈不过门槛。

　　凝烟跟怜心素来亲密，江夕月入府之前，她们二人便相伴许久。凝烟仗着容貌自视甚高，旁的大丫鬟不与她亲近。而怜心本性温和，甚少结怨生尤，她们二人在侯府最久，因身世之苦相知相交，个中感情非旁人可比。

　　江夕月答应她救怜心一命，怜心如今却凄然离世。虽然她对这事已尽全力，可面对凝烟还是有憾然亏欠的感觉。

　　凝烟本就长得姿容妖冶，多年养尊处优更使她眼高于顶。她的眼眶红着，刚哭过的模样，三叠的白孝服穿在身上，凄怆中有种遗世孤独的气韵。

　　外面的天色变得昏暗，阴云遮挡住日光，凉风缓缓吹进门框。江夕月走上前，打了个招呼。凝烟垂着嘴角，微微地回了礼，不等她开口就道：“夕月姑娘，怜心不能葬在这里。”

　　“……为何？”不止是江夕月，那农夫也在反问。

　　云凝烟就拿出一封信递给江夕月。

　　江夕月展开看过，竟是尹怜心的绝笔书，信是写给云凝烟的，请她在生母坟边为自己立衣冠冢。

　　她果然是不想葬在这里的。

　　这封绝笔信写得凄苦悲哀，江夕月看完后心中深深哀郁，默然片刻后她把信还给凝烟：“可她生母的墓地在哪儿呢？”

　　既不打算葬在这里，凝烟便从尹姓妇人手里要回了银票。把钱交还到江夕月手里时，凝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竟而勉强笑了笑：“谢谢你。”

　　江夕月浑身一震。

　　凝烟走出了屋子，江夕月追上去，她想解释一下整个事件，可凝烟并不想谈。江夕月见她倦怠伤心，只好把心事放回肚里。

　　天灵山位于京郊西南，山坳平坦下毗农桑，这里林木葱郁，高大的乔木遮掩，顺着山涧里流出的溪水，一条天然的林间路时隐时现。

　　山明水净的地方，自然是众生向往之地。山腰上建有慧德古寺，山顶更高处则是报恩塔。晴雨之时，行走在林路之上，耳边传来古寺悠长的钟声，抬头隐见报恩塔的六合宝顶，便有恬淡避世的虔敬之感。

　　江夕月这次出来，还是郭环为她驾车，这也是陆承渊的首肯。凝烟带着两个丫鬟在另一辆车上，走在前面为他们带路。

　　江夕月挑开车帘，看到天色阴霾，一行人却往偏僻的山林中去，不禁有些异样，因而问郭环道：“郭大哥，你知道这是要往哪去吗？”

　　郭环驾着车，侧头瞟了她一眼：“你不知道这是哪儿？你小时候没来过么？”

　　江夕月听他的语气，这地方像是她该知的，因此含糊着说话：“大约有点印象，也不是很清楚了。”

　　郭环就看着两侧山景道：“这是天灵山啊。”

　　江夕月反问：“天灵山？”

　　郭环轻轻一笑：“你真不记得么？”

　　江夕月低唔不语，郭环就解释道：“天灵山上慧德寺，十几年前可是香火最旺的皇家寺庙啊。那时候你也有五六岁了，就没听家人说起来过？”

　　江夕月才知道原来是这层缘由，便道：“那时我还小，家人对我也不说外头的事。”毕竟原身幼时的记忆太过久远，她这个外来者已无法分辨。可话虽这么说，慧德寺这个寺名却觉得耳熟，依稀在哪听过似的。

　　“我不知你幼时有没有来过，但十几年前慧德寺有一位觉慧禅师，是云游四海归来的大法师，已经达到了色空不二的圆觉境界。那时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都盛行找这位禅师开悟解性的。据说他的名气之大，就连先皇也专程找他开解心事，难道你就没听过？”

　　江夕月就愣了一下，这么大名气的寺庙，按理她该知道的。可她对这个世界的一切认知都来自那本书，书里虽然对先皇工于心计的性格刻画不少，对皇寺却没有专门的描写。再说这本书是以苏挽弦为第一视角写的，先皇在书里也只是配角，她从哪知道那么多皇家密辛呢。

　　江夕月摸着下巴做思考状：“那都是幼时的事了，记不真切了。倒是……”她踯躅了一会，突然想了起来，玄青之前说过，他剃度受戒的地方就是慧德寺。

　　“觉慧大师圆寂之后，慧德寺也衰败了，当年盛极一时的水陆法会，如今也只剩下传言了。天灵山后山山脚那一片，本来是慧德寺僧人的自耕田，大半僧徒散去后，山田也无人打理了。老百姓却觉得后山那片是风水宝地，背靠寺庙香火连绵，还有如来佛祖压制邪祟，就在那里挖坟葬亲。听说慧德寺先前还有人来管，后来也是有心无力，把地赠给几个香客，由着他们去了。”

　　尹怜心在宁远侯府四年，月钱也攒了不少。加上有外应的接济，她便在天灵山后山买了一块坟地，将她母亲的棺椁从荒地移到这里，那还是两年前的事。转眼间两年过去，尹玉坟头的青松尚且矮小，她唯一牵挂于世的女儿，却来与她作伴了。

　　天色阴沉，山间有风。

　　风声吹得林叶沙沙作响，由远及近地在空中绵延一片。

　　江夕月带来的人不少，都是王管家挑选的得力家仆，铁镐掘土的沉顿声此起彼伏，很快就挖好了墓穴，接着便在里头搭垒起基的砖块。

　　江夕月没有看他们，她站在尹玉的墓碑前，辨别着青石上的阴刻白字。

　　尹玉的碑虽是两年前立的，但暴露在这山林野外，又没人来清扫打理，已被风雨侵蚀得斑驳了。

　　江夕月看到那代笔的先妣二字，心里无不悲哀地想着，怜心的墓碑上到底要刻什么，才能安慰得了她凄苦的命运。

　　她为之献出生命的那个幕后之人，任由她的尸身腐烂在荒郊野外，是否会为她的离世，感到一丝由衷的悲痛？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江夕月听了一会，才发现不是风声，而是凝烟的哭声。

　　凝烟对尹怜心的感情是很真的，得知江夕月出府殓葬，她苦苦哀求了陆承渊许久，才求得他的同意。而相比之下，江夕月在陆承渊跟前自由自在，要什么便有什么，就更令她五味杂陈。

　　怜心论身份到底是个下人，不是看在江夕月的面子上，连入土为安也做不到的。因此也没有什么吹打仪式，棺椁入土之后便填埋烧纸，一切就算尘土两归了。

　　江夕月目睹着这一切，心里同样很不好受。原先她对凝烟没什么感情，为着苏挽弦的缘故，彼此渐渐水火难容。尽管她竭力促成陆承渊疏远凝烟，但一路见她如此悲伤，自己却很难不心生怜悯。

　　凝烟跪在坟头烧纸钱，纸钱燃烧的飞灰扑在她身上，她穿的白素服也脏污了。她的大丫头巧云陪着她，两人哭得泪人儿一般。

　　江夕月看着眼前场景发怔，脑海里复杂的情绪纠结一片。想到初见凝烟时她那般尊贵高傲的神情，坐在檐下对着一整桌的点心挑挑拣拣。如今虽还尽力维持着那时的姿态，可谁都能看得出即将落魄的反差。

　　江夕月不由感慨。

　　虽说怜心如此下场是咎由自取，可她已经死了，再把凝烟赶出府去，是否太过不近人情？

　　可不这样做，悬在宁远侯府上空的刀落下来，真到那一日砍在陆承渊身上，他又怎能承受得住？
　　郭环仰头看看天色，走过来轻声地道：“天色暗了，怕是要下雨了，姑娘该回去了。”

　　江夕月这才回神，敛起心绪走过去，想劝凝烟回府，凝烟却不愿离开。浇过的奠酒在地上渗出深色，她垂头拨动着余烬，失神般直着眼睛喃喃：“我想再陪陪她。”

　　可大雨却毫无迟缓地倾泻而下，瞬时天地为之瑟缩。凝烟不得不收起祭物，乘上马车踏上归程。雨势在转眼间越来越大，郭环提议先去慧德寺避雨，待雨小些再回侯府。江夕月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