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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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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故意踩他的痛点,陆承渊却没生气,叫了外头长随进来,吩咐去太医院传话。
江夕月见他满不在乎,幽闷地说不出话。陆承渊回过头,她孩子般蜷手身侧,红肿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传达着无声的指责。
陆承渊叹口气,将茶水一饮而尽,放下茶杯。
“你不是不知道,这么大一个隐患,还是伺候我的,意味着什么。远的不说,凉城郊外死了多少人,你是亲眼见到的。那是我手下的兵,也都有父母儿女的,我能不给他们一个交待?就连你身上的箭伤,也有她的手笔在其中,你说我能饶过她吗?”
“她若只是个尽职尽责的仆人,我不必取她性命。可她从起始就是细作,在府中一待就是五年,这五年间发生多少事,府里如今有多少人可信?会不会有人像在凉城一样,关键时刻背后射一支冷箭,这些我不能不考虑。”
江夕月无言以对,她不知怜心叛主的细节,他跟她透露的这些详情,听来也是持故有理。他有他的立场,追根究底也是他的作风,能如此耐心地跟她解释来由,已是对她极大的包容了。
其实这些道理江夕月明白,可她依然想为自己的悲伤寻一个出口。
她更在意的,是他对自己随意的隐瞒和欺骗,让她觉得她在他心里并不重要,那种不安是比怜心惨死的悲哀更甚的。
“……我知道了。”江夕月沮丧地垂头,声线低弱。那悲哀的气息却无法消散,跟她清瘦的身段相互缠绕。灯火勾勒的身影消沉,陆承渊无奈地一阵心软。
他起身走到塌边,伸指撩了撩她的额发,她水雾的眼里横着光芒,他主动地哄慰她:“过去了,嗯?”
被他如此温柔地安抚,江夕月心头一酸,眼泪划过面颊,滴在他干燥的指缝之间。
“……好。”
江夕月服了软,晚上陆承渊就没有走,宿在厢房她的床上。
可能因为刚刚哭过,床事的时候她非常安静,陆承渊也就格外温柔。结束后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喘息,他也忘记让她喝药,屋外缓缓的风声流淌。
床头的绰灯熄灭以后,小雨开始滴滴敲打起屋檐,整个世界都十分安静。
江夕月翻了个身,陆承渊闭眼安睡。缓慢的气息在身旁轻漾,夜色如一整块无瑕的墨玉,将一切人心激荡包裹其中。
无声心事酝酿出纷杂幻象,雨水冰寒的气温缓缓透进屋子。她还没睁眼,他便把锦被拉起,轻轻盖在她身上。她心里沉重地叹息一声,有水痕湿润了眼角。
蜷握的手贴在他的掌心许久,人已在半梦半醒间徘徊,仿佛另一个世界的话,却从遥远的天边悠悠传来。
“二爷……倘有一日我犯错,二爷会杀了我吗?”
惊诧的眸子突然就睁开了。
黑暗里的轮廓却纹丝不动,听得到的呼吸平稳,装作安睡模样。
他不由觉得一阵沉重。
为她无处不在的不安,和他用言语无法安抚的情绪。
或许他低估了她对尹怜心的感情,或许他的无情震吓到她,抑或是害怕失去怜爱而恐慌,对前路坎坷的迷茫不安。他猜不出她善爱或恐惧的程度,却无法抑制深夜涌上心头的怜爱。
她就像容易受惊的猫儿,虽然有锋利的爪子,可也得益于主人的爱惜。猫儿把肚子翻给他看,伤害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我会安全吗?
——你会杀我吗?
强者是不会对精致的弱者施刃的,越脆弱者反倒越激起保护的欲望。
陆承渊当然是强者,江夕月的问话很令人触动。顷刻间江夕月的怜爱玉尹怜心的悲惨融合,仿佛看得见的血流满地令他止不住的心痛。
“你跟她们不一样。”他这样说道,声线低哑。
江夕月就睁开了眼睛。
她动了动手臂,还想要说些什么,陆承渊却紧紧抱了她一下,封住了她接下来的那些话。温暖的怀抱中和了她的消沉,他滚烫的皮肤仿佛传递过来源源不断的热量。
江夕月抬起头,在混沌中描摹他模糊的五官。
陆承渊什么也没说,江夕月也不知道他睡了没有,这般看了一会儿她低下头去。
她把头埋在他身前,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慢慢斟酌地道:“二爷,到底也是在侯府待过的……我想给她收尸。”
本不指望他会答应的,只是提议一下,满足自己尽心竭力的标准。却没想到黑暗中传来他的回音,低沉且宽容的一个字:“好。”
她先是惊讶,随后就感动得要死。
***
蕴姐儿病得不轻,且比以往更怕陆承渊了。
江夕月陪着去东府看望时,蕴姐儿瞥见陆承渊进门,撒了手里的汤匙就哭起来。女孩儿天生就怕陆承渊,原先还能忍着惧意,安安静静躺在他怀里。如今他与断指梦魇连在一起,蕴姐儿对他的恐惧再也不能压制。
曹锦绣也实在无奈,把蕴姐儿抱在怀里又拍又哄:“蕴姐儿听话,不哭不哭啊……蕴姐儿喝甜甜……”
陆承渊就掖袖站在堂下,面无波澜地注视着眼前场面。
蕴姐儿哭得越来越大声,曹锦绣心里有鬼,被他越看越觉得尴尬,侧身避开陆承渊的目光,给老太太行礼:“母亲,我先将蕴姐儿带出去吧。”
陆老太太还把这事怪在曹锦绣头上,放下汤匙斜了她一眼:“再滑一回。”
曹锦绣忙屈身,委委屈屈地道:“儿媳不敢。”
老太太才允她带蕴姐儿去看太医了。
曹锦绣不告诉老太太这事是对的,陆承渊在蕴姐儿离开后,那股腾腾的杀气才减弱了。老太太吩咐下人给他倒粳米甜粥,分他几条新产的鱼苗带去西府养,还贴心地送给儿子一套银饰碗碟。
江夕月打量陆承渊的脸色缓和了,心里才安定下来。看着眼前母子和睦、温情脉脉的场面,真不敢想象若是老太太跟他翻脸,陆承渊心里最后的亲情牵绊消失,他将会落入怎样的冷酷境地。
陆承渊端起碗喝了一口粥,状若无意地问:“三弟呢?”
老太太就叹气:“你还不知道他,这几日关在书房写什么书,叫也叫不出来。”
陆承德当然不敢出来,自从通外的事情被发现,他就没真正见过陆承渊一面。打听着西府来人,他老早就避开,曹锦绣知道他干了亏心事,怕陆承渊当面发难,也不难为他。倒是老太太觉得不妥,两次指着他骂:“你怎么也来见见你二哥,怕他吃了你?”
陆承德就搪塞过去:“……我要给蕴姐儿看着煎药。”
估摸着用饭还得一会儿,江夕月暗暗从上房溜了出去,陆承渊瞧见她走也没说什么,只是余光扫过一眼,丫头怎么比之前瘦了些?
江夕月走到厢房,里头蕴姐儿的哭声还不消停,传来太医和丫头婆子的声音,是在给蕴姐儿灌药喝,小孩子撕扯着心肝一般嚎啕大哭,听得江夕月一阵阵揪心地疼。她也就没再进去,自袖子里取出自己做的东西,递给守门的小丫头:“这是给蕴姐儿的,放在床头防噩梦。”
那丫头接过来打量,江夕月已经转身走了。丫头打开那个布包袱,里面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布偶小熊。
***
江夕月带着侯府的仆人,在乱葬岗挖出了腐烂得面目不清的尹怜心。
埋在地下好几天了,又是夏季正热的时候,肮脏的布料包裹着黑紫的脓疮,尸首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江夕月远看到右手嶒棱出来的两根白骨,半月前还是活蹦乱跳的青葱少女,心里止不住泛起尖锐的难过。
侯府的仆人却拦住不让她过去:“姑娘别过去,尸首上有阴气,活人是不能随便碰的。还是让墓葬的老头过来清理,等他清理好了,给这尸身换身衣裳,姑娘再来看吧。”
等那眼眶凹陷的老头儿敛完尸身,却来禀询江夕月:“……尸体两条胳膊都是脱臼的,要不要给她安上去?”
陆承渊必然是对她用刑了,这本该是意料中事。江夕月心神一颤,幽微地点了点头:“……好。”
有江夕月在一旁看着,尹怜心总算褪下褴褛衣衫,换上侯府侍女的绸衣体面下葬。江夕月订好了棺椁,买了纸钱和香烛,派人拿了招魂幡,一路去东郊找养她那户尹姓人家。
江夕月希望尹怜心能葬在属于尹家的坟地里。
那农夫一脸憨厚长相,头上戴着帽帻毡巾,顶着日头做了半日农活,刚从田间地头赶回来,得知尹怜心死了,他收回已经迈开的步子,站在门边沉默了半晌。
那农妇却在里间听到一半,放下织机上的布匹走出来,袖手在膝头摸了摸,阴阳怪气地道:“这位江姑娘一片好心,却是不晓得那丫头的脾气。便是咱们愿意让她葬在地头,那丫头自己也断断不肯的。”
江夕月不解,那妇人便继续道:“江姑娘怕不知道,尹姑娘本不是我们姑娘,她小时人家把她送过来,给钱让我们养着的。后来尹姑娘大了,一心想回她当官的爹那去。尹姑娘眼界高,咱们小门小户哪留得下她,尹姑娘就跟咱们断绝关系了。”
江夕月沉吟不语。
临走之前,王管家也跟她说过只言片语。可眼下也没有亲生父母来为她敛尸,不葬在养父母跟前的家坟里,总不能寻个荒郊野外埋了,那跟埋在乱葬岗有什么两样。
那妇人到底难缠些,当着江夕月的面,说些指桑骂槐的酸话。江夕月递了五十两银子,那妇人才勉强松口,拿着银子嘴里还喋喋不休:“江姑娘别嫌我对死人刻薄,实在尹姑娘是喂不熟的人。说句难听的话,别看她跟江姑娘你一处当差,她可从来都当自己是官家小姐,心里不见得瞧得上你呢……”
“说什么呢!”妇人话音未落,站在江夕月身后的郭环就打断她,“别打量江姑娘好说话,就口无遮拦了。宁远侯府想办的事,可还没有办不成的!”
郭环到底是兵勇说话直接,对旁人的不恭言辞无法忍受。江夕月在他眼里代表着陆承渊,他不允许任何人对都督不敬。
面对着郭环,那妇人有些畏葸,可她虽然缩了缩脖子,表情却不以为然,细细听去她嘴里还嘟囔着什么,郭环一听就变了脸色,江夕月忙把郭环拉到一旁,说些莫要吵架等劝解的话。
正当这边商解不开时,外头却意外传来另一群人的声音。很快,家丁跑过来跟江夕月禀告,说是凝烟姑娘带着人过来了。
江夕月闻言一愣,人还没转过身来,云凝烟就穿着一身三叠白绸衣,姿态万方地走进了狭窄逼仄的农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