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木湮

3、海边

　　1-2 海边

　　有三件事情影响了莫时音小小的人生，如果把她在二十多岁回眸过往青葱岁月的时候当做一个节点。第二件事情是她爸爸的离开，同样的狗血。那年她十六岁，正在上高一。

　　那天晚上她爸爸照例很晚了还没有回家，而妈妈很反常地没有去上夜班巡房也没有被急诊手术召唤。莫时音对着妈妈吃晚饭，饭桌上除了健康为先的冬菇扒青菜和清蒸鱼之流，难得还有她和爸爸最爱的那道不大健康的盐焗鸡。爸爸不在都没有人伸筷子和她抢，她把整只鸡从头到腿横扫一遍，到了收拾桌子的时候，那只可怜的鸡只剩下边角料和骨头。吃饱了莫时音感到从胃部一直被安慰到每一条神经的末梢，这个被父母忽略了很久的半大小孩做完了当天的功课，洗澡上床的时候觉得那个冬天也不是很寒冷。

　　可惜，古人太有智慧了。他们说，福兮祸之所倚。

　　半夜，莫时音被父母低低的交谈声惊醒。照理说，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也没吵个天翻地覆，她怎么会被吵醒的呢？要怪就怪那只鸡，大概是医院食堂吃得太久消化功能退化，一下吃得太凶悍，等到她后知后觉地后悔，只觉得胃胀得难受。
　　莫时音从床铺上爬下来，卷着被子光脚走到卧房门口，靠着门坐在地上耳朵贴着门板听她的父母一来一去有商有量。

　　一个在说：“阿衡，时音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担心了，我会照顾她。”
　　蒋衡看上去和往常上手术台一样镇静。对面这个男人不细看还一如初见，她和他都搽着边快要到四十，岁月对他多情过她，她不认都不行。
　　莫少锋在红木沙发上坐立不安，心里有些介意蒋衡到了什么时候都是波澜不惊，一副医院里外科医生人人脸上挂着的扑克脸。随随便便看他一眼都像医学仪器一样看透了他。
　　“那个你也不用担心，我什么都不会和她说。”
　　“门锁我应该暂时也不会换掉，你有空可以来看看她。”

　　莫少锋低头咳嗽：“生活费我会按时打到你的帐户上。”
　　明明知道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蒋衡有些心伤到底，脸上没有表情，声音倒还是一惯的温柔有家教，“缺钱了会告诉你。”
　　莫少锋下意识立刻知道，如果她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阿衡，她一定饿死都不会来找他。

　　莫时音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呆掉了。过了一个月她和林珞讨论这个，那个标本家庭出来的大男孩故作老成地告诉她：“男生都是一样的，偷腥的猫不稀奇。”
　　她很是瞧不起他：“抄了红楼里的话也不要抄到老太太头上。”
　　林珞囧，红楼的皮他都没摸过！囧完了暗地里偷想：“这两母女的，一般男人还真吃不消。怪不得莫叔叔……”他这个点点点之前和之后想的内容可不敢和莫时音交待。他不服气地问她：“你厉害。来，说一说啊？什么感想？”
　　莫时音呆呆地好久，他也不来理她，过了一会她问了一句：“诶，林珞，你说你们男的一辈子有可能停止荷尔蒙的分泌么？”林珞被她噎住，她没等他开口直接说：“反正，我爸爸现在是不能。”

　　他打量了这个女生半晌，没有发现任何和伤心沾边的异样，就放宽心来继续胡说八道：“不知道那个女的是谁？竟然能从薛阿姨的手里抢东西。我如果是你爸爸，我一定要薛阿姨，你妈多好看呐，那个有气质的。唉，卿生我未生，我生卿已老。”他随即着重一下语气，“我可不是说你妈老了。我就是对生不逢时发表一下感慨。”
　　莫时音没好气地看了他俩眼，“不用对我妈的年纪发表什么感慨了。放心，你再早生几年还是抢不过我爸，我妈一定看不上你。”
　　这个时候林珞已经在本地的一所不错的大学里上学，不过还暂时在“对全体女生的观望之中”，没有下定决心要追哪一个。他手头上可以摸到的牌多多，也就不介意莫时音对他魅力的打击，嘴里继续纠结那个问题：“那个女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莫时音脸上都是不怀好意：“我会找个机会让我爸把那个女人带出来看看。”

　　莫少峰在林珞读书的那所大学里当钢琴教授，教了一辈子的学生，在绿树荫荫的校园里养得浪漫多情，看着玲珑八面的其实骨子里头天真烂漫。莫时音从五岁起骗自己的爸爸买糖给她吃都是容易的很，这回她费尽心眼地要骗她爸爸带新欢出来给她看看，莫少峰照例不是她的对手。这天，莫时音和她爸爸约了在临海的那家必胜客见面，她带了林珞同去，她告诉他：“到时候可劲地点，千万不要手软。”
　　林珞心里知道莫时音不管脸上什么表情到底心里还是介意的，他点点头说：“放心，保管吃到这个月看见比萨都绕走。”

　　莫时音鬼心眼多多，早早领着林珞到了那家店里。挑了个遥遥对着大门的四人座位他们坐下，她告诉他：“先来的，可以放心地看后来的。晚来了，我就是给她看，不是她给我看。”
　　“好吧好吧。”林珞正忙着和走过来的漂亮适应生眼神交流，没空理会她的这种无聊打算，手上才接过餐牌他就听到莫时音和人家说：“我们还有人没来，麻烦先来两杯冰水。”
　　等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告诉他：“饿一饿你，你下面才会爆发。”

　　莫少峰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两个十几岁的少年男女正规规矩矩地坐在方桌子一边的长椅上，留了另一边的座位给大人。莫时音装酷装不在意，不过两只眼睛晃晃悠悠的就没离开过大门，她爸爸一来，她和林珞的四只眼睛都盯着那唯一的陌生女孩身上。不错，真正的是女孩子，要是说她正在读大学陌生人都不会有异议。
　　莫时音坐着不动，肚子里早把自个老爸腹诽了遍，两只细长的眼睛故意在人家身上转了又转，转到那个女生窘迫无比了才甜甜地转头向另一边叫了一声爸爸，林珞跟着叫了一声莫叔叔。莫少峰没料到这个鬼灵精的女儿把邻居家的玩伴都叫来了，长辈的架子摆不摆都有几分的难堪，嘿嘿笑了两声算是回应。

　　莫时音开口了：“爸爸，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啊？”她全身都是假装起来还偏偏真假难辨的纯真，林珞在旁边听到这种非正常的诡异口气不禁为莫叔叔和斜对面的女生提前哀悼了一番。
　　“这是林菀，这个是我女儿时音，还有她自小的玩伴，林珞。”莫少峰三言两语交待完毕，他刚闭嘴莫时音就问他：“爸爸，那我要怎么叫人家啊？要不要叫林阿姨啊？”林珞一口水呛到气管里拼命咳，一片咳嗽声里听见莫时音继续四平八稳的口气：“那样不是把人家那么漂亮的姐姐都叫老掉了哦。”

　　那边林菀的脸哗的一下视力可见地暗了三分。
　　她在音乐学院里原本也是个怎么着都能挂上花的角色，大堆人追着哄着，哪里正经受过什么委屈。偏偏挤兑她的人就一高中生，还是莫少锋的女儿，之前学校宿舍里和人理论吵架的那点少得可怜的经验完全借鉴不上。眼看着莫少峰为难，勉强笑了下：“叫我林菀吧。”

　　对面的两个人面前空空如也，莫时音霸着一张餐牌装着没看见，林珞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顶着回去会被扁死的压力把自己面前的那份餐牌推给莫少峰，说：“莫叔叔，你们点你们点。”莫少峰就把餐牌又推给了林菀，“男的没有几个真喜欢吃奶酪的。”
　　“爸爸，你好老派的了。林珞就喜欢吃啊，其实妈妈也喜欢吃。”

　　莫少峰在女儿面前不好厚此薄彼，对林菀是亲近不得又冷落不得，心中自离婚再婚以来的复杂滋味都温习了一遍。看着莫时音身上脸上模糊着蒋衡的痕迹，那个鼻子耳朵柔顺的头发纤长的身材，还有神情上淡淡的有时体贴有时反讽的味道。那个当年他深爱的人，拓在他自己的女儿身上隐约可见。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他咳嗽一声收回思绪，都到了这一步了，想有什么用？
　　何况，先开口的还是蒋衡，他不过是顺水推舟。

　　莫时音大大咧咧问她老爸：“爸爸，我们随便点啦？”
　　莫少峰最近愧疚死了，何况他基本被蒋衡惯到没有几分金钱概念，忙说点的越多越好，吃不完带走不带走也没关系。林菀也口气非常大方的附和。林珞太了解莫时音，想这下坏了。果然，莫时音被这么一刺激，本来还想着给她爸手下留情的那点孝心全给灰飞烟灭，当下哗啦啦翻着餐牌点了一堆，包括两个大号比萨、烤翅、洋葱圈、汤、沙拉、甜点蛋糕，他战战兢兢的听着她基本上是把他们吃过的各色零碎都叫上了，最后加了一杯冰卡布奇诺。林珞头皮发麻，知道莫时音这次估计是真给气得半死。不过对着长辈和生人他临到头来脸皮不够厚，轮到他点，没有底气地小声要了一杯冻可乐，脚上不意外地被旁边的人狠狠踹了一脚，痛到半死脸上还要赔笑。

　　林菀再加了一份水果土豆沙拉，和莫少锋各点了两杯茶。
　　适应生下去以后，莫时音似笑非笑看着对面两位：“林菀像是音乐系出来的，是爸爸的学生么？”
　　她爸爸难堪地咳嗽两声，答曰：“以前是以前是，现在林菀毕业了。”
　　“噢。”
　　“那，林姐姐几岁啦？”
　　“二十三岁。”这下换林菀应答。
　　“哦。”莫时音肚子里对她爸爸夸赞贬损参半，接着语气不见周折地评价道：“比爸爸和妈妈小了……呃，十六岁。刚好是我的岁数。好糗！”
　　这句话事半功倍的把气氛彻底搞砸了。

　　大段冷场，四个人估计都只是把食物吃到肚子里。吃了一个钟头，莫时音和她爸爸莫少峰说起麦当劳的菠萝圣代：“爸爸，好久没有吃了。你不在，妈妈是不会给我带这些的。”
　　他和她都记起来，那每次四杯塞到自家冰箱冷藏柜里的甜品，像不远却已经尘封掉的往昔，甜而冰凉。
　　这段回忆，除了他们三个人，外人插不进来。
　　莫少峰辛酸，站起来说开车过去帮她去买来。望着自己爸爸匆匆走掉的背影，莫时音心情复杂地也不知道要不要恨对面的林菀，要不要？

　　“喂，那个，林姐姐。”
　　“你大概还不大了解我爸爸吧？”
　　“莫少峰，婚外出轨搞东搞西不是一年两年的了。”
　　“为什么是你，你知道么？”
　　“很简单，因为我妈已经忍到了尽头。”

　　“我长得好看么？”莫时音高傲地看着对面，脸上几分孩子气，装出来的气势让旁观的林珞想吐血。
　　“不错吧。”
　　“会输给你么？”
　　“不会。”
　　“嗯，你很坦白，不错。”莫时音下面一句就是，“那我妈也不会输给你。她如果和我们一般年纪，她要比我好看很多。”
　　“你要记住，我妈她不是输给了你。她输给的是我爸爸的花心，还有她自己的年纪。”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会老。男人都可以检选比自己年轻的女人，而大部分普通女人一般都只能往上选择。所以，恭喜你。你现在代替我妈做我爸背后的黄脸婆，也代替她面对她以前不得不面对的，以我对我老爸的了解，从今往后生活一定不会寂寞。”
　　“哦，对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爸爸魅力衰退，谁知道呢？是吧？那，更要恭喜你了。对着一个比自己大上那么多的老男人，放弃了整片森林。哇，好伟大。”

　　“我爸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省钱。他兴趣爱好多又喜欢潮流，什么车子啊网球啊登山啊，很有taste哈？不过以后也是你来打理他老人家的账单了。”她明知道她爸暂时借了学校的教工宿舍来将就，还假装关心地询问，“你们打证了没有？现在住在哪里？”
　　林菀默了几分钟，说还没有住到一起，不过有打算买楼。
　　“咦，爸爸还有存款呐？不知道够不够付首期？”

　　莫时音语气麻木的接着交待老爸的光辉事迹。
　　“他在我们家除了弹琴吃饭睡觉什么都不会。家务你不用指望了。我妈妈很爱他，舍不得让他动手，所以，他已经被爱到有了惯性。”
　　“如果，他不常回家，你不用经常盘问。我很小就知道，结果都会很无趣，不用两三句他只会突然觉得对面的女人没有自信，缺少气质和情趣。”

　　“再有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就拜托你照顾了哦，我奶奶脾气好大的。”莫时音嘿嘿笑了一下，“不过，他们喜欢我妈。见过了他们没？大约没有给过你好脸色吧？如果，我爸有胆带你见过长辈的话。”
　　“三兄弟之中爸爸最小，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早晚，你大概都要一一拜见过去的啰？我的两个姑姑，也是很有个性的。他们兄弟姐妹五个人，就只是爸爸一个人这么风流不羁。其他的四个，大约是被爷爷所谓的家教约束久了，为人处事都比较传统。爸爸最怕我大姑妈，因为她年纪最大也最严厉。平日里爸爸偷一偷腥都经常被骂到臭头，这一次闹到这么大，不知道几年翻得过去？估计爸爸还没胆送死，那边的人一个一个都还被蒙在鼓里呢，不然，最近家里的电话怎么这么安静？不过，这个城市这么小，他可瞒不了多久了。”
　　“爸爸那边的亲戚都很喜欢我妈。不为什么，因为她做了十多年的事情。”

　　林菀看着对面女孩子脸上稚气十足，说出来的话一句句都让她对不上来。
　　“是不是故意把你爸爸支走，就等着和我说这些。”
　　“没错，你没有搞错。菠萝圣代以前很爱，现在没有了。”
　　“我妈妈不屑做的事情，我要代她做一做。”
　　“不过，我也不会很怪你。不是你，就是别人。我妈一辈子就爱了一个人，所以我也不会喜欢你。”

　　莫时音说了该说的话，连着林珞都不再理会，一个人板着脸呆呆地用长柄勺子暴躁地戳着玻璃杯里的冰渣。

　　莫少峰半个小时以后回来，递给那三个人一人一杯菠萝圣代，莫时音懒洋洋地说：“爸爸，买单吧，我想回去了。”她举手示意后，四个人看上去都有心事地各自沉默，等着结账。一大桌子剩下的东西，侍应问他们要不要打包。
　　莫少峰看着莫时音问她要不要，立时被没好气地噎了一句回来：“干嘛？带回去给妈妈吃？她不吃别人剩下的东西。林莞要不要带回去？”
　　林珞站在一边看着她拒绝自己爸爸送她回家：“妈妈又不想看见你们。”撂完这句话，莫时音扔下另外两个人，拉着他往海边的公车站方向行走。

　　他和她一只手上都是一杯寒冷的圣代，林珞觉得快要被冻僵而且还傻到爆了，不过他不敢说要丢掉。莫时音走着走着，等到不会被看见了，脚步慢下来，恶狠狠地说：“姓林的，真讨厌。”
　　“……”
　　“诶，她怎么样？”
　　“呃。”林珞斜窥了她一眼，想了个安全的回答，“还行。”
　　“你觉得我妈输在了哪里？”
　　“……”
　　“她输在先长了皱纹，还有不够爱自己。”
　　“我今晚会不会很过分？”
　　“还好。”
　　他看见她眼睛里依稀仿佛有水光晃了两下，没看清楚她已经转头，在四周围街市的人造灯光下林珞只看到她的后脑勺和脖子上条纹的围巾，她说：“我每天早上偷偷去摸我妈的枕头，一个多月了，天天都是潮湿的。晚上，我爬起来在她门外面偷听，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看着她握紧拳头，寒冷的海风中她在说：“阿珞，我以后要很多很多的爱。”

　　后来再过了一个月，莫时音和林珞摊牌，林珞这才知道这人手上还有一叠照片呢。照片拍的还满专业，主角表情一清二楚。就是没有林菀。
　　“哪来的呢？”他问她，“你该不会去跟踪你爸吧？”
　　“当然不是我。”莫时音坐在林珞房间地板上抱着腿，“一年前直接放到我家信箱里的。显然是当时有人认为我妈需要这些照片。”
　　“当时林菀还没出现呢。所以我想了又想，这事貌似也不怪林菀，还是不拿出来破坏林菀的幸福爱情了。反正我抢过来我妈也不会要。”
　　“是不是？”她抬头问他，林珞也答不出来。再下面莫时音的话就很惫懒了，“再说，什么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