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高百尺》万世太平

1、蝼蚁梦

　　我在下坠。
　　王楼模糊了脑海中的一切记忆，唯独清晰地发出这般认知的嘶鸣。
　　身体在四周高压的压迫下一寸寸染上死人的僵硬与温度。
　　凭什么……
　　我要这么窝囊地死去！
　　不甘而愤怒的嘶鸣仿佛生命最后的余温。

　　王楼不害怕死亡，他害怕甚至永远无法容忍的是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死去。
　　我讨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讨厌做参天木旁发育不良的小树，讨厌做衬托奇物珍贵的高仿品。
　　海水冲刷过他面容的每一丝角落，咸涩的滋味，也许是泪水。
　　不肯闭上的眼是他最后的倔强，更是深海中最后一点光。
　　但深海中的领域是不欢迎光的。
　　不甘与愤怒逐渐平静，并非无奈地认命，而是一个灵魂最后的不愿为怨愤痛苦拖拽入深渊的尊严。
　　虽然这样的死法，确实太丑。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拳，意识在无边窒闷中消融解体。

　　模糊到极点时，似乎望见了……一道光？
　　深海中是没有光的，我像一个自欺欺人的盲人……吗？

　　温和的白光构成一道门，很暗沉的色调，但也足够醒目。似花非花的血红色景物被水冲淡了色调，化作水一般的油墨画权作陪衬。
　　王楼眼中迸发惊喜，犹如亡命之徒看见从天而降的巨大额财富。
　　切断深海的光门将他吞噬。
　　像一粒栗粒被纳入无垠宇宙的怀抱。

　　王楼听见了万丈高楼坍塌的巨响，那足以令任何人的心脏为之震恐地淌血，更冲击着灵魂无力的哀声。
　　在千斤重的重压下吞吐呼吸，直至震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个不辨男女的机械音，并不寒凉。

　　【系统已校正完毕】
　　【经检测，您的灵魂强度已合格】
　　【初步身体改造强化已完成】
　　【本系统为野心家倾情打造，致力于将每位野心勃勃的宿主推上世界之巅。您的名字将烙刻在殿堂的每一丝缝隙，通天路的大门将守望您的身影。但一切辉煌以您较常人艰苦百余倍的付出为前提与基础，鲜血不甚稀奇，挫败隐于未知。系统同样不保证您的付出与回报成正比，也许您会在某处止步不前。】
　　【甚至——死亡】
　　【特别声明：若您拒绝绑定，系统将疗愈您的伤势并将您送上陆地，消除安全隐患后附赠相应财富作为对您野心家资格买断费，同时消除您有关于此的一切记忆】
　　【最后一次声明：请问您是否与系统绑定？】

　　王楼安静地聆听，嘴角无意识上扬，胸膛剧烈地震颤，仿佛一个末日旅徒骤然在黑夜中窥见一丝强光，忍受着眼皮的焦灼，在胸中无声而疯狂地嬉笑。
　　他无声地启唇，“当然。”
　　　【那么，将由我带您赶赴未知而真实的世界】
　　【野心家系统007，正式见过宿主】

　　王楼的意识中骤然耸起一座高楼，楼身几乎全部掩映在强光中，令人不敢拿自己的眼冒一点。王楼克制住望向光源的强烈冲动，将目光投向唯一可见的第一层。
　　第一层高约2-3米，从外表看形式很有些古韵，木制的雕花大门一看便知跑经风霜。

　　【宿主，您愿意付出什么筹码】
　　【什么筹码？】
　　【这是给予每位野心家的福利。万事开头难，但您可以付出您的人生经历以换取第一层的解锁。我们会摄取有价值的部分总和兑换为等价值的钥匙。特别声明：兑换不会对您个人造成实质损害……换言之，这是种不错的捷径】
　　王楼轻轻笑出了声，带着微嘲，“我从不相信平白无故的赠礼。”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相信他人给的捷径。”
　　也从不愿将人生置于交易的天平。
　　即便要走捷径，也该由他来主导。
　　【再次声明：福利制风险低于三成，非福利制风险达八成以上，死亡率过半。系统方不为野心家死亡结果承担任何责任。】
　　王楼的笑落下，面容呈现一种无与伦比的沉静，“也没人会来追究你们。”
　　系统默了一瞬。
　　【恭喜您初步获得野心家世界的入场券许可，请再接再厉，赢得属于您的入场券。】

　　王楼眼前骤然黑沉一片，早已远去的刺骨寒意在肌理上蔓延，寒息灵活地钻入骨骼血□□隙，霸道挤压残余的体温，倨傲地打下冰冷残酷的气息印记。深海在这一刻真正地表露可怖的冰山一角，对一切误入的柔弱生物垂涎欲滴。
　　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呼吸窒涩，肉身僵冷。
　　在极致的能将人逼疯的黑与冷的世界里，他静静地感知身体的异化。
　　当痛苦到极点时，人的身心会欺骗自己失去对外界的感知。他的每一寸血肉确实失去了知觉，但偏偏意识仍清晰甚至冷酷地评判着肌肉坏死后的丑陋痕迹。
　　时间在一成不变的领域中没有意义，也许只过去一瞬间，也许早流逝上百年。
　　最后生命似乎也不再有意义，化作深海的养料悄无声息地葬在每一抹水光里。

　　【小楼，冷吗？】
　　温柔的女声含着担忧一遍遍回响。
　　【休息一下吧，不要逼自己。】
　　王楼的眼泪因为熟悉的声音不可自抑地滑落，神情却冷静得堪称冷酷。
　　不。
　　他的母亲，如果真的为他好，便不会劝他。
　　更不会劝他放下生命中最容易令人窒息的那部分。
　　那部分也早已成为他心甘情愿纵容的，深深噬咬着他血肉的枷锁，根深蒂固地长在他的灵魂里。
　　那是他对成绩的贪得无厌，对金字塔顶端的觊觎求告，是他无用的抛却已久的热爱与自由换取的坚持。
　　他很累，但他更怕安逸。
　　他生于一个中产家庭，父亲是家中等企业的董事长，母亲在家做全职太太，作为投胎尚还不错的人，他不用为物质生活发愁，唯一一点无病呻吟般的烦恼便是母亲对他步步紧逼的高要求。
　　她总要他争。用眼泪与拥抱作为武器的女人总用一双殷殷期盼的眼睛紧盯他的每个神情，温柔地为他布置下一项项任务，用数不尽的金钱流堆砌出一个完美的剪影。
　　他骨子里贪婪的血脉与她一同叫嚣。
　　即便在他之前屹立着无数刻写天之骄子耀目名讳与成就的丰碑，即便他们生来比他天赋异禀，拥有更显赫的家世，占据最肥沃的土壤，高踞于金学的九十九层，他也愿意放纵自己去争夺第一百层的入场券，即便在无人知晓处投入千百倍血与泪的资本，也不能容忍自己甘于平庸。
　　故作从容地在尘埃落定时走入第一百层与人生赢家们同台竞技，便是最好的美梦。

　　十六岁参与尖顶学院面向社会中下层的公开招生，残酷的竞争之下，他成功位列优胜的百分之五，如血气方刚的猎鹰，不客气地叼下报名的四十二万学子梦寐以求的断层第一的桂冠。
　　正式进入学院后，庞大而根深蒂固的鄙视链不容拒绝地血淋淋铺开在他面前。即便他是意气风发的人间骄子，成就足以击败七成以上挣扎在生活中的人们，在那个犹如社会缩影的贵族学院里，平凡人中的top1不过是真正贵族眼中更高级的猪狗，同样可以被剥夺尊严，压迫可怜的生存空间，直至窒息降临，脊骨断裂。
　　天上人间。
　　但王楼近乎偏执地坚信他将在辉煌的岁月缓缓终结那刻携一身荣耀闭眼，棺材简陋些无所谓，甚至可以将他的骨灰抛却荒野。或在长夜将明前骄傲地站着流尽最后一滴血。他接受在竞争中战死，而永不愿沦为旁人取乐的尘芥。
　　进入学院的第三年，他十九岁，坦然自若地走向圆桌会议第七席，迈着坚定而平稳的脚步，从此正式成为拥有高话语权的上位者的一份子。
　　那年他的母亲大概会笑醒，即便她早已长眠于土地。

　　【感谢你为我做嫁衣，亲爱的哥哥】
　　【我会成为新的第七席，你不过是我脚底的泥】
　　甜软带着十足欺骗性的少年音足以激起心底最无力而痛恨的回忆，灵魂尖锐的厌恨狂风过境般撕裂开骨骼的缝隙，比冰寒更刺骨，比强压更窒息。
　　在王楼最骄傲的十九岁，十七岁的许枳通过他第七席的特权大幅减分入梦，犹如命运的赠礼，许枳一帆风顺地邂逅金字塔最顶端的天之骄子，天使般的面容，小太阳似的性格，与强权的保护，令他在学院求学之路几乎畅通无阻。可笑的是，即便是许枳初入学时，他也活在自己的羽翼下免除了刁难与残酷，只须作为上天的宠儿一路得体地登上鲜花馥郁的殿堂，俯瞰猪油蒙心般的自己。
　　在许枳成为板上钉钉的准太子妃之时，他正以最狼狈的姿态被一路拖行至海边，订婚盛景的全球转播视频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他被死死按着头跪着看完，而后被踹下深海。
　　无数口舌称颂太子妃善良单纯，而他被世界遗忘。
　　他一无所有。

　　他就像没见过世面的乞丐，从贫民窟一路毅行到高档舞会举办地，被人随手赏了件得体的衣物，便兴高采烈地以为自己也有了置身舞会的资格，殊不知自己在上位者眼中不过是个再可笑不过的小丑。
　　原来我是个可笑的小丑啊……但那又如何。
　　但那又怎样。
　　丑角同样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唱响自己的戏折，恪尽职守，从容自若，无需高高在上的贵宾指点江山否定他的心血、他的投资、他的演出、他的准则。
　　即便只有他在乎。
　　但自己不在乎，无人会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