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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   从礼堂舞台的后窗往上看,一轮完美的圆月悬在半天,柔黄色的圆像一颗鸡蛋黄,悬挂在暗蓝色的天幕间。点缀在蛋黄上的暗灰色淡影,据说是玉兔和蟾宫的形状,她怎么也看不出来,他曾握着她的手指描画不甚清晰的轮廓。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奇怪,她放松撑着窗台的胳膊,从台阶上跳下来,能想起的不是早就从记忆中消失的东方国度,而是蒋霆熙所在的庄园,她曾睡过的训练场的大通铺,后来是妈妈的家,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不到一年,她有了自己的小楼,单独的卧室,书房和淋浴间。

      有时候她会在他的卧室,更大、更宽敞,浴室里有白色的长方形浴缸,即便过去了很久,她依然清晰地记得浴缸里温热的水和浴球溶解后,化成的松软的白色泡沫,散发着玫瑰花的香气。

      从台阶上跳下来的时候,一阵不同寻常的震动让她差点崴了脚,并不是多高的距离,她正为自己的走神感到好笑,转身到一半却被更强烈的力量掀翻在地,她眼睁睁地看着一根新刷了漆的栋梁从空中坠落,那个瞬间是寂静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无数细小的颗粒伴随着断裂的房梁飘散,然后是尖叫声。

      她从地上爬起来,越过后台的围栏,敏捷得像一只豹。“云!”她听出是崔在叫她,但身体的惯性没能让她停下,舞台上的孩子,一个叫白,一个叫正。白的数学和英文都好,语文却总是不及格,他说他理解不了那些阴阳顿挫的古诗文,却主动要求参加这一次的朗诵。至于正,是全班公认的好孩子,有一天他放学后给跟在她身后,跟了很远才小心翼翼地叫住她,递给她一个粉色绸带扎成的发圈,“是妈妈让我给您的。”

      隔在他们中间的死亡,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从她的父母,到阿远,她想到从宋平的监狱中逃出来,却最终没能活下去的男人,被川一枪毙命的养母……

      坍塌还在继续,礼堂的设计多少也有问题,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建造时的偷工减料。先是舞台,然后是礼堂,她在腾起的灰尘中,试图用双手刨开水泥和砖块构筑的坟冢。

      指甲脱落了,她感受不到疼痛,麻木地挖着,有人拿来了工具,几分钟后,她摸到柔软的身体。白的脸出现在她的双手之间,已经没了呼吸,一块巨大的梁木砸碎了他半个脑袋,她来不及哭,用力把白的身体从缝隙中拽出来,孩子的手里攥着一张纸,她抄下的词,看来到登台也没有背下来,如果再多一点时间,她想把那张小小的纸片抽出来,刚才连房梁都能扒开的手却一点力量都使不出。

      紧挨着白的自然是正,有人努力给孩子做人工呼吸,她只好抓住正的一只脚,鞋子不知丢到哪里去,小腿和脚都还留有余温。

      两个男人交替着挤压正的胸骨,其中一个是正的父亲,正的母亲没有来,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男人说,“没办法了。”

      除了正在舞台中央的白和正,是否还有其他人受伤,她茫然地站起来,这才感到膝盖和手掌传来的剧痛。台下的灯还亮着,身后是陆续赶来的救援,有汽车的鸣笛,和警察指挥的口令。

      他就在她对面,隔着两个孩子的尸体,他看见她跨过一地狼藉,快步向他驶来。

      “你怎么……”她第一次听见自己发出这样的嚎啕声,吓得一颤,连日来的委屈和刚才被压抑的痛苦铺天盖地涌来,必须要大声喊出来才能释放,“你、你怎么建的房子,啊?”

      他们都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但他却认下了对他的指责,“是我不好。”他把她抱进怀中,感受她起伏的胸膛和剧烈的心跳,泪水和灰和在一起,连同炙热的喘息扑在他的脖子上,他紧紧搂着她,一手掸去她头顶的灰,终于觉得自己安全了。

      “我会……”他想说会安葬那两个孩子,给他们的父母一些补偿,当然还会惩罚那个拿了钱却把房子造成这样的工头,他希望她怨他、像现在这样在他的怀中厮打着发泄她的不满,最后他捧起她的脸,吻上她干裂的唇,把身体里不断涌动的希望、欲望和眷恋,通过吻传递过去。

      学校的宿舍没有单独的淋浴间,她在公用的澡堂简单清洗了一下,冰凉的水冲掉一身泥渍,膝盖破了,手掌被磨破了皮,还有碎掉的指甲,这些都比不上刚才的混乱带给她的冲击。

      他在她的房间等待,坐在桌前翻看她的教案本。她的中文字体很粗犷,不是出自女人之手的秀气,常有超出横格的字,和人一样总是不守规矩。

      她提着一桶干净的水,路上被人截住,是崔,“你没事吧?”

      高大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投下的影子把她整个人包裹住,她放下水,有点不耐烦,“没事。”

      “刚才,”崔动了动嘴,想要解释什么。他在坍塌发生时叫了她很多次,最终却朝着反方向逃跑。

      求生的本能没什么可批评的,她重新提起水桶,绕过崔,往亮着灯的宿舍走去。

      “他有别的女人。”崔在她身后补充道。

      她几乎没有停留,刚才他安排司机先送那个女人回去,她想的只是不能留他在这里过夜。

      蒋霆熙接过她手里的水桶,自然地拿起她挂在门后的米色毛巾,浸了水,擦了脸上的灰,再把毛巾洗干净挂回原处。

      “回家吧,好么?”他的手压在她的肩膀上,“别置气了,都过去了。”

      她感受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仰着脸问,“那个女人是谁?”

      从前她不问这种问题,他睁大眼睛,笑意在眼角荡漾开来,“哦,县长的妹妹,今天县长不能来,所以……”话说到一半,他才发觉自己在说谎,没有必要,于是坦言,“我和她什么都没有。”

      见她沉默不语,他又补充道,“放心吧,只要你和我回去,不会再有别的人。”他从没做过这种承诺,说出来自己都觉得虚幻、难以置信。

      她却笑了,仿佛真的相信似的,“我想回中国去。”

      “可以啊,”他赶忙接上她的话,“我让老庄送你,云南勐腊,房子已经盖好了,等我……”

      她摇摇头,“我是说,回北方,我的故乡。”

      “你的,”他有点急了,“你的故乡,什么意思?”

      父母留下的遗物,介绍信写明了她的籍贯,“对,我要回北京去。”

      他的手下意识用力,见她皱眉忍着没说痛,又垂下手,“到底是什么事?”他变回蒋先生的身份,不能接受有人忤逆他,“你到底哪里不满意?”

      其实她随便拿出一个理由,弑亲的仇人,不忠的恋人,这些身份足以让她拒绝,可宛云转过身,背对着他,语气非常平静,就像在课堂上讲述一个已成为历史,不会对未来有任何影响的故事:“很久以前,我在庙里的时候,曾有个僧人给我算过一卦。”

      他冷笑一声,全然忘了自己也遵守着三十岁前不能娶妻的卦辞。

      “一开始我是不信的。”她在床边坐下,再看他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后来,回家以后,”她不想提妈妈的死,“我在大金塔住过一段时间,有个算命先生说的话,和八年前一样。”

      他的背上浮起一层冷汗,拉过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他怎么说?”

      “他说,”她的声音轻到不可闻,“所有爱我的人,都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他皱了一下眉,像是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和背后的逻辑,“什么?”

      “我不想回去,”她口是心非,“现在这样,很好,等我攒够钱,就回中国去,”她不得不咬牙忍住完全相反的心情,一口气说完违心的话,“你和县长的妹妹,在一起,很好。”

      他后退了一步,椅子腿在不甚平整的水泥地划出刺耳的摩擦声,眼前的人原来不是她,或者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她竟要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可在他的经验里,从没有逼迫谁,尤其是女人做过她们不愿意的事。

      “是谁?”只有一个可能,他插着腰,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踱着,“阿清?他带你走的时候和你睡过?还是兵,”说出兵的名字,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还是那个杂种英文老师?”

      “你能不能不要牵扯到别人?”她突然意识到那些对她的命运做出的判词意味着什么,他不会承认自己的错,也不会认定她有什么问题,因为她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完美的存在,所以只能迁怒于旁人,那些同样关心她爱护她的人因此遭逢不幸。

      “和他们没有关系。”她的解释苍白而无力,他的手撑在门上,先关了灯,然后把门上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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