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冯瑞

222、番外二

　　李想是在李梨十七岁那年离开的。

　　“还在发呆？”
　　方蔷推开门，轻轻喊了声巨大落地窗前静静站立的李想。
　　“小梨子明天报到，他说想把户口迁到鹭城，让你一会儿帮他办下手续。”

　　“嗯？”他终于回头，先是恍惚，然后低头，最后不解，“为什么？”

　　“孩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呗。”
　　对小梨子的选择方蔷大概知道些。那个经常来家里玩的，已经是一个大姑娘的小花曾拉着她说“姐姐，我要跟你一样去鹭城读大学，要在那里有个家，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当时小梨子眼里的神采，跟当年的他一模一样。

　　“原来都要走了啊……”
　　他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声。

　　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方蔷扯着他，让他一起在窗边坐下，眼里的心疼无法掩藏：“不要难过。妞妞这个年纪，在它的同类里已经很长寿了。”

　　“我知道的。”
　　他低着头，方蔷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看到他踉跄站起，听到他轻声应下。
　　“我现在就去帮小梨子办手续。”

　　“不需要我跟你一起吗？”

　　“不用了。”拉开门，拿起钥匙。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却披了件外套，“小梨子还要你帮他收拾行李。”

　　看着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方蔷微微皱起眉。
　　她忽然想起那年迎新晚会结束后的他。

　　……

　　“先生，系统显示您妻子已经去世，因为您当时没有办理信息变更，这次会注销您妻子的户口，更新您的信息为丧偶……先生？先生？？？”

　　“你办不办业务啊？后边这么多人等着呢！”

　　“就是，别耽误大家时间，你不办让我们先办。”

　　户籍大厅人流如织，正是高考后的高峰期，队伍从户籍窗口一直排到了大厅门口，人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看最前方业务卡住，后方的人群再抑制不住喧嚣。

　　“对不起，我……我先不办了……”
　　终于从恍然中醒来，李想的手伸向工作人员的手里那薄薄的一页纸。大概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工作人员给出另一个建议：“您可以保留您妻子这页，我们只需要在上边盖一个注销章。”

　　他从对方手里抢回那一页纸，捧在手心，就像是捧着他的所有。
　　那是姜黎。

　　“还是不了。”
　　他像是终于明了了什么，站起身，愈发吵闹的大厅里，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但工作人员还是听到他的声音。
　　“我，离不开她。”

　　打开门，屋子里一片热闹。不止是方蔷和小梨子，小花也带着自己妈妈来家里帮着一起收拾行李。那年小花生父和继母把她的抚养权还给她妈妈，在黎明基金会的帮助下，她跟妈妈相依为命。小女孩很争气，从小学到初中，初中到高中，从没让人失望过。

　　小花母亲是个知恩的人，感念基金会对自家的帮助，逢年过节都带小花过来拜访，家里有半点不整洁便不由分说帮忙清洁，不止李想，因为这个连方蔷都勤快了不少。

　　“小梨子爸爸，您回来了？”
　　小花妈妈从厨房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猪蹄，在电视前大呼小叫打着游戏的小梨子和小花脑袋上各敲了一下，听到门口的动静，首先看到了门口的李想。

　　“快过来跟我一起看看，鹭城那边台风季快到了，得准备……”方蔷闻声走出房间，接过李想脱下来的外套，拉着他诉说着早上的劳动成果，可又像是想起什么，“小梨子的迁出手续办好了？”

　　“没有。”
　　李想应了声，没有继续说话。

　　“就说让妈妈去，要是妈妈肯定就没问题。”
　　小梨子从饭碗里抬头，不满地吐槽着爸爸。

　　“怎么跟爸爸说话呢？快跟爸爸道歉。”
　　方蔷不满地给了李梨脑袋一巴掌。

　　“明明就是……”
　　方蔷忍不住气结。她从来知道李梨是个秉性极好的孩子，心疼这孩子从小生长在单亲家庭，母爱缺失，来到这个家后对他近乎有求必应，现在看来却是让自己有些娇惯坏了。

　　“李梨，你不可以这样跟叔叔说话。”小花的手紧紧攥在自己的白色碎花裙上。她不是没看到自己妈妈焦急眼神里的意味，但她还是站起来了，她看着明显不服气的李梨，声音一字一顿，“你不跟叔叔道歉，我……我就不理你了……”

　　“我认识的李梨，不是这样的。”

　　“我……”
　　李梨张张嘴，又把嘴合上。他知道自己错了，可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小大人，道歉这样的事太丢面子了，特别是在小花面前。
　　可没想到却引了众怒。

　　耷拉着脑袋走到李想身边，他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
　　“爸，对不起。”

　　“没关系的，爸爸也有错。你们先去学校，等手续办好了再寄过去，不耽误的。”
　　李想忍不住摸了摸已经近乎跟自己一边高的小梨子的脑袋，展颜。
　　“都长这么高了……我们小梨子，已经是个大人了啊……”

　　“本来就是好不好……”虽然这么大了还被爸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可一向沉默的爸爸极少如此直白地表达，于是小梨子也忍不住心中的温暖，“你放心爸，以后就换我照顾你和妈妈了。”

　　李想松回手。
　　“知道你跟你方阿姨亲，爸爸不用你，你能照顾你方阿姨爸爸很够了。”

　　“那还不是你没妈妈疼我。”小梨子不以为意，他一手拉着方蔷，一手拉着李想，“再说了，孝顺妈妈跟孝顺你还不是一回事嘛！”

　　“吃饭，快吃饭。”听到父子缓和，小花妈妈拉着自己眼里泛着奇异光彩的女儿打着圆场，“丫头办手续的时候去了三次才轮到，你们都要去报到了才办，肯定来不及。没事，等办好了再给孩子寄过去一样的。”

　　“嗯，等孩子们开了学让他方姨再去问问。小花妈妈，一直没机会跟你说，小梨子分数就在那儿，鹭城他想去，分数也适合，可小花那么高的分数是不是可惜了……”

　　……

　　“真不跟我们一起去？”
　　平安站，小梨子已经拉着小花进了检票口，拿出身份证，方蔷回头看着身后的他，忽然就有些不想离开。她脚上的鞋子在地上无意识摩擦着。
　　“孩子就开这一次学，不去会遗憾的。”

　　他看着西方，像是看到了那洁白的雪山，那金色的庙宇，那无边的草原，他忍不住笑了笑。
　　“妈这两天会跟她丈夫一起去鹭城找你们。至于我，你知道的，黎明基金会今年最大的项目剪彩，我肯定要去的。”

　　“真搞不懂你，剪彩再重要还能有小梨子重要，我堂堂基金会形象大使都可以不去……”
　　知道改变不了他的安排，可方蔷还是忍不住想要发泄自己的小小情绪，于是无视那边不断喊着自己的小梨子和小花，声音愈发滔滔不绝。
　　然后僵住。

　　“这些年，谢谢你了。”
　　抬起头，看着眼前他脸上的细微绒毛，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温暖，方蔷身体近乎僵硬。
　　上一个拥抱，已经久远到她近乎记不得了。

　　指着车站不停催促发车的喇叭，他轻轻松开她，把车票放在她手心。

　　“不是的，不需要谢谢。”
　　时间已经要来不及，可她还是要对他说。
　　“这些年，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候了。”

　　催促的铃声依然在响着，方蔷被小梨子拉进车站，她忍不住回头，他还在那里冲他们挥着手。走进廊道，他依然挥着手。进入车厢，他依旧挥着手，他在灿烂地笑着。
　　这些年，他都没有笑过。
　　汽笛响起，他渐渐变成一个微不可察的小点，渐渐消失。

　　……

　　“妈，你是得多爱爸，从上火车就一直深思不宁的。这才分开一天，要是分开一周、一个月你可怎么办？”鹭城大学隧道里，肩扛手挑的新生家长，满脸好奇看着隧道两旁涂鸦的新生，敲着架子鼓唱着歌的学姐学长，小花满是好奇，哪哪儿都看不够。小梨子被小花拉着左点点、右看看，他对这些兴致不大，转头看向身后拿着手机，眼里满是犹豫的方蔷，喊她，“别看手机了，他这时候都该到那儿了，帮小花讲讲这里的涂鸦。”

　　“这儿不止是连接宿舍和食堂，还是我们这些艺术生的展示平台。曾经我和你爸爸每天都要经过这里，这些涂鸦就有我们同学画的，你看这里……”
　　说着说着，方蔷忽然呆住。

　　“我、爱……”
　　跟随着方蔷的视线，小花一字字读着，她忍不住看了眼李梨，然后看到李梨同样看着自己，他跟着读。
　　“你。”

　　“不是，我不爱，是他这么写……”
　　看着小花。小梨子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甚至急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是，我爱……”

　　“没关系的李梨，我知道的。”
　　看着手足无措的李梨，小花忽然笑了下。
　　“我喜欢这里，也喜欢你。”

　　于是李梨的无措消失。
　　原来她也是这样想的。李梨忍不住笑了，他指着旁边。
　　“这谁画的鱼，这么丑。咦，肚子里还有……字？”

　　“什么字？”看他突然噤声，小花凑到李梨身边，轻声读，“李……李想......？”

　　他们同时看向方蔷。

　　“这什么颜料做的，都这么多年了，还在这儿。”
　　从旁边的女孩儿手里拿过支画笔，方蔷三两笔勾勒出一只飞鸟。
　　这些年修身养性，她早已不是曾经的方蔷，不止是舞蹈，音乐、绘画她都已精通，刚想把笔还回去，她便看到手机上忽然亮起的屏幕，摁下接听键，那边的声音说。
　　“你好，是李先生的家人吗？这里是塔公救援局……”

　　“原来你还是原来那个李想。”
　　把电话递给李梨，她说不出是喜是悲，或者是已经没有了丝毫情绪。
　　她笔端往上一抬，鸟儿便飞向了天空。

　　虽然悲伤，但李梨还是强撑着看向方蔷。
　　“妈，你还好吗……”

　　旁边的乐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依然在弹着，唱着。
　　『忍不住化身一条固执的鱼』
　　『逆着洋流独自游到底』
　　『年少时候虔诚发过的誓』
　　『沉默地沉没在深海里』
　　『重温几次』
　　『结局还是失去你』

　　“我没事。”
　　她再添一笔，于是鱼儿俯首。
　　“他只是，回到了他的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