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冯瑞

213、第二百一十三章

　　小梨子的学校建在半山腰，和平安二中隔街相望。
　　父子俩前方是一辆载满辣条、棒棒糖、果丹皮各种小零食小玩具的人力三轮车，骑车的是个老爷爷，看模样已经七十多岁，穿着一套老旧军大衣，上边还贴着几个大大的、不同颜色的补丁。大概是年纪太大力不从心，虽然已经很努力地蹬着脚下的踏板，但车子却如同一只饭后悠闲散步的龟般缓慢攀爬，除了慢，还是慢。

　　穿着黑色亲子装的一大一小互视一眼，极默契地小跑两步，一左一右地站在三轮车旁。
　　1、2、3……小

　　梨子喊着号子，父子俩同时发力，他们哼哧哼哧用着劲，晶莹的汗珠在额头浮现，叼着自己绳子走在一旁的大金毛也“汪汪”叫着给他们加油。小男孩小脸涨得通红，这是真正使上了吃奶的力气，这条道的坡度着实不小，男人也微微喘着粗气。但原本缓慢的三轮车却如同装上了引擎，由乌龟进化成兔子，飞也似地爬向幼儿园门口。

　　从巷子出来，方蔷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老爷爷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也没有如正常发展那样奖励小梨子一个棒棒糖。父子俩仪式感般地互相击了个掌，相视一笑，大手继续牵起小手，一起走向了正在幼儿园门口迎接的老师。

　　方蔷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心中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一点也没变。

　　他从小梨子老师手中接过一份像是宣传页的东西，原本带着笑意的脸忽然惆怅。他轻轻摇头，跟老师抱歉地解释着什么。

　　小梨子眼里带着艳羡看着身旁一左一右牵着爸爸妈妈手的小女孩，听到爸爸的话好像有些失落，但还是努力抬头帮爸爸跟老师一起解释着。最后大男孩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沉默地牵着仍依依不舍望着自己小主人的大金毛离开了。

　　方蔷确认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走出幼儿园不远处的小巷，继续跟了上去。
　　那是一家琴行，距离小梨子的幼儿园不到五百米，占据了一栋二层小楼。小楼不大，一面朝河，一面临街，上下也就不到两百平的样子。

　　大清早的，琴行里没什么人。他打开门，忙忙碌碌地开始擦桌子、扫地、拖地……最后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打开落地窗前钢琴的琴盖，修长的指尖抚上那仿佛永远不会变的黑白琴键：

　　远处闪耀着光辉的地平线
　　是因为你在后面
　　点点灯火让人如此怀念
　　是因为你在其中

　　世界不停转动你藏在其中
　　闪烁的瞳孔 闪烁的灯火
　　世界不停转动伴随着你
　　伴着我们直到我们重逢

　　他转头，然后看到落地窗外的她。

　　……

　　琴行二楼，方蔷捧着一杯热茶，原本带着丝丝冰凉的手也渐渐温暖。
　　那只被他称作妞妞的大金毛正舒服地趴在主人脚下的软垫上晒着太阳，看到这个贸然闯入自己领地，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鸭舌帽墨镜口罩一应俱全的女人，只是抬起大脑袋看了一眼，然后便闭上眼继续小憩，看样子是懒得理会这个古怪的女人。

　　“好巧。”
　　他说。

　　“是啊，好巧。”方蔷张嘴，话到嘴边又临时改口，“刚拍完一部剧，趁过年休息一段时间。这几年……太累了。”

　　然后无声。

　　看到他，她整个人便完全放松下来。她毫无形象地把自己扔进沙发，就像从前一样。即使如此，即使只是安安静静地呆坐，可却已经是好久未曾感受过的宁静了。
　　一会儿看看对面的他，一会儿看看窗外潺潺的小河，她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她的事，怎么不告诉我呢？”

　　他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于是她也沉默。

　　两人就这样呆呆坐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直到店的迎客铃响起，他们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你先坐，我去楼下接待客人。”
　　李想站起身，抱歉笑笑，然后便顺着旋梯下了楼。方蔷伸了个懒腰，把手中已经没有丝毫热气的凉茶放在桌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在他身边最心安。

　　脚下被唤作妞妞的大金毛大概也睡够了，懒洋洋地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毛，迈着优雅的步子来到方蔷脚下，用自己的大脑袋轻轻拱了拱方蔷的手心。

　　方蔷下意识想喊，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好在妞妞也只是在她手心拱了拱就不再有进一步的举动。感受着手心那毛茸茸的、温温软软的触感，方蔷忽然觉得这种生物也没那么可怕了。

　　目光无意扫过妞妞的小窝，忽然就看到了那张彩色的宣传页。宣传页一直被妞妞压在身下，直到它站起身才显露出来。

　　……

　　生意没谈成，客人只是进来随意了解一下，但刚进展厅就被高昂的价格劝退了。
　　李想也不在意。

　　这家店已经开了两年多了，可到现在卖出去的钢琴还不够一手之数，每年赚的钱甚至不够交房租。

　　但他开这家店也不为这个。他只是心太空了，空得像是要发疯，空得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才能压住那些想法，抑制那些冲动。

　　“生意没成？”
　　顺着楼上的旋转木梯上缓缓而下，方蔷手中捏着那张宣传彩页，问得饶有兴致。

　　“没成。”他放下摁在心脏上的手，随意摆了摆，像是没心没肺般开着玩笑，“我们这行讲究个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方蔷也笑了，她知道跟自己不一样，是个从来不为钱发愁的主。她是有犹豫，但还是挥挥手中的宣传页：“我帮你？”

　　他犹豫了一瞬，但马上坚决摇头。

　　方蔷没有放弃，她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当时小梨子眼里的艳羡不只他看到了，她也看到了：“你我都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我们都知道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总是难免遭受异样眼光，性格总是难免偏执。”

　　“我们感受过几年完整家庭的温暖尚且如此，小梨子他……可是连妈妈的面都没见过。”

　　他神色渐渐严肃，看着她的眼神已经有了防备：“你怎么知道他，知道小梨子？”

　　“刚才你自己说的啊。”
　　心虽微微刺痛，但方蔷回应得无比自然。
　　到底是拿过奖的演员了，演技什么的还是有一些的。

　　“要不你问问小梨子的意见？”没给他仔细思索的机会，方蔷紧跟着说，“孩子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你可以告诉小梨子我是谁，万一他会喜欢呢？”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但她直接把印着自己联系方式的名片给他留下了。

　　方蔷是在晚上接到他的电话的。电话那头，李想看着一本正经坐在桌前同身前的小碗做着斗争，但又不时偷眼打量自己的小梨子，以及那个已经下去一半的奶粉罐，无奈地摇摇头。
　　“小梨子想让你去。”

　　……

　　清晨。
　　依然是那条熟悉的上坡路，依然是熟悉的人力三轮车，依然是熟悉的“1、2、3”的号子声。
　　不同的是两人一狗变成了三人一狗。

　　伸手抵住小推车中间，方蔷看着一旁的李梨，有些难以置信。
　　“小梨子，你每天都帮爷爷推车的吗？”

　　小梨子瞬间抬头挺胸，胸前的红领巾瞬间随风飘扬。
　　“这是我们少先队员应该做的！”

　　“可那个老爷爷没有说谢谢呢。”

　　“爸爸说过，我们帮助别人不是因为想得到什么，我们帮助别人只是因为别人需要帮助。”

　　到了幼儿园门口，小梨子的老师看着仿若一家三口般的两大一小，以及被小梨子牵着，看着旁边小朋友手里香肠流口水的大金毛，摇摇头：“李梨小朋友，宠物是不能带进学校的喔。”

　　“对不起，是我们忘记了。”李想拍拍脑袋。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刚想从小梨子手里接过牵引绳，可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李梨突然间就不说话了。他转过身看着身前的老师，声音倔强，像极了当年的他，“妞妞不是宠物，是家人，和爸爸妈妈一样的家人。”

　　老师求救般的目光看向李想，李想蹲下身，跟已经有些小大人味道的李梨对视：“爸爸知道妞妞是家人，可别的小朋友也没有把自己的小家人带来对不对？我们先让妞妞回家，等比赛结束再过来好吗？”

　　小梨子态度有些松动，可还在犹豫：“可是……可是我想让妞妞也能看到我们比赛。”

　　人群渐渐聚拢，李想表情也开始严肃：“小梨子，爸爸是不是有教过你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可这反而坚定了小梨子的态度。他一手安抚着轻声呜咽的妞妞，一手把牵引绳握得更紧：“妞妞不去，我也不去。”

　　“真是的，你吓孩子做什么。”方蔷上前一步，隔开李想的目光，向小梨子伸出手。小梨子犹豫了一下，也伸出一只手握住她，“好啦好啦，我来说。”

　　李想本以为她是想要劝小梨子的，可接着他便看到她摘下帽子，去掉墨镜口罩，转身看向小梨子的老师。年轻老师目光瞬间不可置信，方蔷跟她说了些什么，老师仿佛话都不会说了，只是不住点头。

　　当三人一狗走进幼儿园时，李想依然微皱着眉：“不能这么惯着他，幼儿园有幼儿园的规矩。”

　　“都多少岁了，还跟个老学究似的。”方蔷喊了声前方的小梨子不要跑太快，回头自然白了他一眼，“当年追我的时候也没见你那么规矩。”

　　忽然间，他们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