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冯瑞

181、第一百八十一章

　　陈氏，冬至。
　　证监已经向陈氏反馈了上市审核意见，证券公司的人已经过来跟曾毅一起准备相关问题的回复资料。

　　会议室正中，李想看似在认真听着会场里的热烈交流，但眼神全没焦距，他的心思完全放在了新房和家具采购上。对于这次问询李想毫不担心，这些都是正常流程，只要陈氏不出问题，正常回复后很快就会召开初审会了。

　　“李总，手机。”
　　李想终于回神，他对着身旁的曾毅抱歉笑笑，拿起手机走出会议室。
　　“妈？”

　　那边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慌张，上次陈若男这样，还是李允我离开的时候：“快过来吧，你姥爷一直吐血，怎么都停不下来，已经推进手术室了。”

　　“怎么会？！”
　　话都来不及听完，李想衣服都不及穿，直接冲下楼
　　“王叔，第三医院，能开多快开多快。”

　　车子如离弦之箭般在马路上左冲右突，越过一辆又一辆，一辆又一辆，平时近半小时的路程王叔只用了十分钟。

　　“吱呀……”
　　车子停在急救中心楼前，还没停稳李想就直接冲下车，他连摁了几下电梯按钮，电梯仍慢慢悠悠一层层往上走着，李想强忍着焦躁与慌张，直接冲进了楼梯间。

　　“情况怎么样？”
　　急救室前，陈若男身上的睡衣都没来得及换，她披着一件白大褂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问她也不答，只是怔怔望着“手术中”三个鲜红的大字。
　　李想握住她的手，冰得吓人。

　　陈若男不答，姜黎拍拍李想的肩，起身跟着姜黎走到楼梯口。
　　“严重吗？”
　　李想再次问。

　　“不好。”姜黎摇头，“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我看了，可能要早做准备。”

　　李想扶着栏杆在冰冷的台阶上坐下，只是沉默。
　　认真说起来，他和老人的相处并不算多。小时候他去过魔都一两次，每次待个三五天，后来李允文出事了，他再没去过了。上了大学，来魔都的次数比以前多了，待的时间也比以前长了，但更多时候他都是在忙自己的事情，忙着玩、忙着恋爱、忙着公司上市、忙着装修房子。

　　他给到老人的关怀从来不多，给到老人的陪伴更是屈指可数，可老人永远等着他，永远对他有求必应。
　　他不知道回到家不再有老人迎出来，满脸炫耀地要带着他去看自己的藏品时是种怎样的感受，更不知道当自己再想对公司做出变革时不再有那个十余年不沾染公司事务的老人重新站在公司所有老总以及项目经理面前，告诉大家自己外孙想做点事，希望大家能支持时又是一种怎样的痛，更不知道当家里的亲戚再来告状，姥爷再不会说小想是你们的亲人，你们都是他的长辈，他想做什么你们都要跟他站在一起时又是种怎样的无力。

　　他长叹了声。
　　自己，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软弱啊。

　　感觉不对，他回头，是姜黎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嗅着她身上的消毒水味道，他轻声问：“我很没用吧。都这么多年了，面对这种事还是同样无能为力，同样不堪一击。”

　　“李想，这种事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也没有谁规定男孩子，没谁说你就一定要坚强要勇敢要顶天立地，怕没关系的，脆弱没关系的，逃避也没关系的。”姜黎漆黑的眸子凝视着他的眼，语气里有万种情绪，“无论你怎样选择，我都站在你这边，都支持你。”

　　怔怔看着眼前的姜黎，他像是在冬日看到一轮暖阳，暖阳散发的光亮直欲射入他心底的每个阴暗角落，融化他身上的每一处冰寒。

　　“我要去陪妈妈了。”
　　李想轻声说。

　　看着手术室熄灭的灯光，李想仰着头迎了上去，他的手始终紧握着陈若男的手。
　　“怎么样？”
　　陈若男扯住医生的衣领。

　　“很糟，上消化道出血不止。”
　　这位无论国内还是国际，都代表着肝病权威的老专家无奈地摇摇头。
　　“肝硬化晚期，做过一次移植手术，再次移植几乎没有希望，就算万一成功也只能在床上躺一辈子，不做又撑不过今晚……”

　　“医生，我们做，哪怕有一点希望......”

　　“妈，算了。”
　　李想冰冷的手松开，握紧，握紧，松开，可他还是说了出来。
　　“医生，我们放弃。”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若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妈，这是姥爷希望的。”
　　他想起了那个午后，老爷子做完检查，不屑地把报告丢进垃圾桶。
　　“小想，你要答应我，等那天来了，不许同意手术。”

　　“我这一生已经够了，你就要成家了，陈氏蒸蒸日上，你妈交给你姥爷放心，你姥姥交给你姥爷放心。”

　　“姥爷没遗憾了。”

　　“这件事你妈不会答应，你姥姥不会答应，就算答应也做不到。”

　　“但姥爷知道你可以。”

　　陈若男终于松开了老专家的衣领，但却直挺挺倒了下去。李想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即将倒地的陈若男，把她放在躺椅上，转头就想找寻什么。姜黎把他推到一边，把陈若男的头放在自己腿上：“没事的，突然受到刺激出现的应激反应，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手术室大门突然洞开，两个护士无声地推着病床从手术室走出来。李想迎上去，病床上的老人头上罩着呼吸面罩，一头花白的头发无力地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干瘦的身子被完全笼罩在宽大的病号服里，原本高大的他此刻看起来干枯又瘦小。
　　他双眼紧闭，胸膛的起伏几不可闻。

　　李想刚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向身后。
　　姜黎点点头：“放心，阿姨醒过来我马上带她过去。”

　　“医生，姥爷是不是已经......”
　　李想穿着隔离服站在姥爷身前，他依然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李想一手紧攥着床沿，他忍不住问。

　　“病人虽然情况很不好，但还有心跳。”看护医生不忍地看了眼李想，小声解释，“现在麻醉劲还没过去，你在外边等着吧，等麻醉劲过去我叫你，问问病人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ICU门外，李想拿出手机，开始一个个通知姥爷那边的亲戚。
　　虽然他们为人市侩了些，贪婪了些，但血浓于水，这种时候是无论如何都要通知到的。说完位置，李想也不理会电话那头的反应便直接挂断电话。
　　他实在没心情同他们虚与委蛇。

　　他最后拨的是方蔷的号码，她应该是在忙，电话一直响到第三遍才接通。那边很喧嚣，很多人：“姥爷情况不太好，现在在第三医院，你可以过来吗？”

　　“啊......怎么会......”方蔷不可置信地叹了声，可又有些犹豫。她刚想再说些什么，可那边有人喊她，她应了一句，对着电话飞快地说，“我在拍代言，很快就完，等收工我马上过去。”
　　“放心，不会有事的。”

　　“可姥爷.......”
　　听着手机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忙音，李想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他确实无法要求方蔷把别人的亲人当作自己的亲人看待，可是......可是老人明明对她那么好的......
　　他强压下内心的异样，转过身。
　　他实在没心情想这些了。

　　......

　　夜深了，但重症监护室外的人却越来越多。人们互相议论着，打听着，把楼道里挤得水泄不通。姜黎扶着好像已经恢复如常，但仍有些站立不稳的陈若男站在人群最前方。

　　“安静点。”
　　从重症监护室里走出来，李想眼眶微红，但神情已然平静下来。
　　“妈，姥爷叫你。”

　　李想声音并不大，但喧闹得如同菜市场般的楼道竟变得落针可闻。
　　这一年李想已经在陈氏充分确立了自己的领导地位，建立了自己的威信，这些已经被边缘化的血脉亲人哪里敢捋他的虎须。

　　分开鸦雀无声的人群，李想在众人的注目礼下走到楼梯间。他从口袋里摸出盒香烟，他攥着打火机，一下，一下，又一下......手抖啊抖，抖啊抖，可就是点不燃嘴里的香烟。

　　“咔嚓......”
　　一只手直接从他手里取走打火机，一声轻响，手中的香烟终于被点燃。
　　李想狠狠吸了一大口，在烟草味的刺激下，他颤抖的手终于稳定下来。

　　看着身前的姜黎，眼角似有无限晶莹。
　　“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都这个时候了，不交代公司的事，不问我改革进行的怎么样，好像那些都没关系了。只是让我照顾好妈妈和姥姥，还说订婚要照常进行，不要因为他的事受到影响。”

　　刚才那一幕像放电影似的在他脑海里一遍遍过着，不但没有随时间变淡，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爸......”
　　重症监护室里，老人浑浊的目光透过监护室的玻璃向外四下看着，找寻着。陈若男隐约知道老人在找谁，可她同样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在，为什么没来。

　　“累了一辈子，总算可以休息啦。”
　　而老人到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
　　“小想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老人走了。

　　李想隐约记得今天好像是冬至，早上食堂还特地包了饺子。
　　而姥爷，终究没熬过这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