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冯瑞

106、第一百零六章

　　“转专业的事跟学校老师说过了吗？”
　　和以往一样，只要李想在，桌上的菜就都是他喜欢的。
　　就在姥姥絮絮叨叨最近怎么瘦了啊，脸色差了啊，要多吃点啊之类的，陈若男和李想极有默契地埋头猛吃时，老爷子的声音忽然响起。

　　“爸，我还没退休呢你就急着给我安排接班人？”
　　李想还在斟酌着怎么回复，陈若男已经当先说。
　　“你就对我的能力这么不满呢？”

　　“我对你能力的不满不是一天两天了。”老爷子看都没看陈若男，只是给李想倒上一杯酒，“你的成绩我看过了，你有姥爷的天赋，陈氏在你手上肯定比在你妈手上强得多。”

　　虽然只是大二，可在鹭城大学，大多数学生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了。打算得早的，像闫兴倪，已经去了维也纳，既是深造，也是镀金。而像立志要成为学生会会长的魏伟，其实也是在为毕业后做准备，即使是六〇一看似最平凡的卫江昌，也有一个开培训班的打算。

　　如果是以前的李想，自然会理所应当地走艺术这条路，即使这条路是千军万马过木桥。可他现在需要考虑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家人，还有早就说过未来要在魔都有自己一席之地的方蔷。

　　陈若男大学时的专业其实是摄影，那张被李想珍藏的照片就是她拍的。她对公司经营算不上擅长，公司这两年出了不少事情，好在凭借老爷子的余荫都算安稳度过，可陈氏集团问题频发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在陈氏内部已经议论纷纷，甚至传到了老爷子的耳朵里。

　　而姥爷说的成绩其实李想为了凑学分选的模拟企业经营的沙盘模拟。
　　在最后的小组对抗实盘模拟中，李想担任小组组长，带领小组拿到了第二名的成绩。
　　这还是另外一个小组出奇制胜的结果。

　　可能是因为平素比较沉默，对很多事情都会多想一层。
　　他未必是一个开疆拓土的领导者，但他一定是一个合格的守成之君。

　　由老爷子创办，陈若男管理的陈氏集团早过了攻城略地的时候，陈氏现在已经是魔都民营企业十强，营收近千亿，这个阶段的陈氏，需要的只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我跟老师谈过。”想起杨教授那天的怒火，李想下意识缩了缩脑袋，尽量说得委婉，“老师还是希望我能在艺术学院度过剩下的时间。”

　　“误人子弟！”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花白的胡须都气得翘起，“你把他电话给我，我亲自联系他，好好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放着这么好的一块经商材料去学屁用没有的艺术！”

　　“老师也是关心我。”没想到老爷子反应这么大，李想可不敢把杨教授电话给他，赶忙补充，“不过我已经联系过当时选修的沙盘模拟的老师，他同意我兼修他们学院的第二学位。”

　　“第二学位？”老爷子的怒意稍稍平复，把家庭医生递过来的药一饮而尽，“那是什么东西？”

　　“学两个专业，拿两个学位。”陈若男顾不得李想夹到自己碗里的鱼，脸上满是担心，“精力跟得上吗？会不会太累了？”

　　“妈你管理那么大的企业，每天忙那么多事都可以，我有什么不行。”
　　李想给鱼翻了个身，笑着说。

　　“别人行不行我不知道，我□□的外孙必须行。”也就是这时才能看出曾经的老爷子是何等要强，可李想还没来得及感慨，老爷子已经脸一沉，“就知道心疼你妈，姥爷白疼你了！”

　　“都有都有。”
　　李想赶忙把另一只鱼眼夹到姥爷碗里。

　　“这还差不多，姥爷最近看东西越来越花了，正好该补补眼。”
　　老爷子把鱼眼送进嘴里，咀嚼两下，直接咽了下去，这才满意点头。

　　陈若男好气又好笑。
　　“老小孩似的，还跟自己女儿争宠。”

　　那是平静又温馨的一餐。

　　……

　　“真不用司机送你？”
　　吃完午餐，李想从车库角落里找出赋闲已久的迈巴赫，打开车门，还没坐进去便被陈若男拉住。

　　“去年去塔公好几千公里，就是你儿子我开的车。”
　　李想发动车子，满脸自傲。

　　“你开的？我还以为是那个叫方蔷的小姑娘。”陈若男放开手，在车窗边叮嘱，“慢点开，路上小心，记得让姜黎来家里养伤。”

　　“放心放心。”
　　李想挥着手，接着一脚油门，便呼啸着消失不见。

　　“去哪了？”
　　李想推开家门时，姜黎正蜷缩在沙发上看动画片。他把餐盒打开，一道道菜摆放在桌子上，把餐具递给姜黎，“我妈特意叫阿姨做的滋补餐。”

　　“吃什么补什么？”
　　姜黎看着油滚滚的猪蹄膀蹙起眉。

　　“这可不是我说的。”
　　看着姜黎蹙起的眉头，李想反而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

　　姜黎今天第一节课在下去。
　　他们没想到的是，这辆被淘汰的迈巴赫在进入魔都医学院竟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在李想预想中别说魔都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就算是在自己的学校，艺术学院门口的各色豪车流转如车水马龙。
　　况且这还是一辆老掉牙的豪车。

　　可他却忘了这是一所纯粹的医学院，学生们身在象牙塔，立志治病救人，社会上的功利气息终究没有过分侵入这里。

　　李想硬着头皮把车停在教学楼门口，打开后车门拿出拐杖，刚想递给姜黎便看到她直接向地上摔倒。
　　淡淡清香沁入口鼻，李想下意识嗅了嗅。

　　“是不是有些奇怪？”
　　姜黎脸上难得泛起一层红潮，她强行让自己的语调显得平静些。
　　“那是福尔马林。”

　　“……”
　　李想恶寒。

　　“她逗你呢。”
　　被梧桐树填满的绿荫下迎面走来一个高大身影，他在两人身前站定，弯下腰，自然接过姜黎手里的拐杖，扶着她，笑望着李想，“李想你好。经常听姜黎提起你。”

　　李想看着男生和姜黎熟稔的态度，以及姜黎自然递过的拐杖，扶着额头，强压着突如其来却又极不应当的情绪。
　　看着男神脸上的阳光，他终于想起了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那是高三那年的夏天，艳阳高照，也是在同样的梧桐树下，他和姜黎、方蔷，怀着对未来的好奇心来到这里。
　　“我还记得你，赵成之学长，好久不见。”

　　“说起来有快两年没见了吧？昨天听姜黎说你来魔都了，我就赶紧过来看看。”他拍拍姜黎的肩，又在姜黎还没来得及反应前离开，“你知道的，姜黎性子太淡漠了些，朋友一向都不多，你能来我很开心。”

　　赵成之本想送姜黎到教室，可姜黎站定身体后便直接从赵成之手中接过拐杖，一瘸一拐地自己走向教学楼方向。
　　他耸耸肩，也不介怀。

　　“我还有个实验。”赵成之身上的白大褂都还没来得及脱，看得出真的是放下做了一半的实验匆匆赶来的，他朝李想爽朗一笑，转身边跑边说，“做了一半溜出来的，再不回去要被揍了。”

　　“你确定要来？”
　　李想小跑进教学楼，刚摁下电梯，便听到姜黎漠然的声音。

　　“肯定啊，我是来看着病人的，病人要跑了我看谁？”
　　李想拉开教室门，理所当然地说。

　　接着他整个人便傻掉了。
　　教室外阳光明媚，教室里人声鼎沸，可他如坠寒窟。透过敞开的大门，他分明看到一群穿着白大褂的男男女女兴致勃勃地围在教室中心的解剖台前，他们热烈地讨论着，激烈地争论着，人群最前方一个戴眼镜的雀斑女生拿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躺在解剖床正中的男人身上比比划划。
　　那是一具尸体。

　　女生看起来有些纠结，在男尸身上左右找寻着合适的位置，就是下不了刀。
　　是的，今天的第一堂课是解剖课。

　　“班长来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围着解剖台的男男女女们瞬间喜上眉梢，他们如潮水般涌开，让出了一条堪堪容一人通行的过道。

　　顺着分开的人流，姜黎拄着拐杖走到台前，把拐杖交给解剖台前的女生，自然接过女生手中的手术刀。

　　神色平静地划开男尸的皮肤、脂肪层，启动电锯，切开男尸的肋骨，把被切开的组织拉向两边。接过另一个男生捧上来的开胸器，固定住被打开的胸腔，切开心包，姜黎淡漠地看着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剪断连接心脏的动脉、静脉血管，伸出手，把心脏捧在手心端详片刻，随手丢入身旁充斥着福尔马林溶液的容器中。
　　从始至终，她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全场一片赞叹，唯有李想极煞风景的干呕声不断传来。
　　随手把橡胶手套丢进垃圾桶，姜黎带着李想坐到走廊的椅子上，轻轻拍着李想的背。
　　“没事的，吐出来就好了。”

　　李想吐啊吐，吐啊吐，终究是没吐出来。
　　他抱着垃圾桶傻愣愣地坐着，姜黎只得拍拍他的脸蛋：“吓到了？”

　　“是有点。”李想倒没什么难为情，在姜黎面前他从来无须隐瞒或掩饰，“你每天上课做的就是这些事情吗？不会怕吗？”

　　“只是一件要去做的事而已。”姜黎神情平淡地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对面抱着垃圾桶不撒手的李想，“至于怕不怕的，归根结底，谁不是一滩肉呢？”

　　“我可是个大活人！”
　　李想被姜黎看得有些心里发毛，他不自然地扭动着身子，扔掉垃圾桶，双手护住自己，浑身戒备拉满。
　　他可不想成为她嘴里的那趟滩肉。

　　姜黎突然笑了，于是凛冽的冬日不再寒冷。
　　就像昙花只在夜晚开放，孔雀只在求偶时开屏。
　　她也只有在李想面前才会笑得这么开怀。
　　“放心，我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