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鸟》西荣

55、第55章

　　无人机屏幕那端，热成像的显示扫出了林中大大小小的野生动物，唯独没有顾昭凌的身影。
　　缪启问道：“那边有路吗？”
　　景区负责人深知面前的这尊大佛惹不起，忙不迭道：“有一条林间维护的车行道，基本没人走。”
　　缪启道：“去那边看看。”
　　“可是……”负责人有些为难，“从工作站只能无人机只能飞目前这个范围，整条路都要拍到的话，要去另一边飞才行。”
　　“那就去。”
　　缪启一众人重又坐上车，向着山顶驶去。
　　盛夏刚过，山间枝繁叶茂。
　　路边有着已经斑驳生锈的标识牌，指引着前路的方向，向左是信号发射塔，向右是机电站，向前仍然是绵延的路，抬头可以看见远处的另外一座山。
　　一路上坡，顾昭凌走得气喘吁吁，好在林间空气清新，她尚且不觉得缺氧难受。
　　不知道翻过前面那座山，是不是就离开了景区，会不会有大路？
　　走到公路上，她就可以乘车，先离开A市。
　　顾昭凌摸了摸口袋里几张薄薄的纸币，擦了一把蜿蜒到下颌的汗。
　　她从小生活在城市，不知道望山跑死马的道理。
　　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头偏西，太阳西沉，林中骤然黯下去，温度也降了几分。
　　顾昭凌走了一身的汗，又累又倦，被晚风一吹，身上寒热交加。她胃里空空，泛起饥饿的感受，但口中无味，大量的汗液流失让她口干舌燥。
　　小腹无端坠痛起来，像是提醒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要记得腹中还有一个小生命。
　　顾昭凌双手按着胃部，向前走。
　　林中深处的车道上落叶枯枝长久未清理过，天渐渐暗了。
　　顾昭凌脚下一滑，向前扑去。
　　她慌乱间用手撑住身体，勉强跪倒在地，膝盖和手掌都疼痛。
　　她呆呆地回头看，借着没有全黑下来的天色看清，地上有一节小小的树干，断面浑圆，难怪她刚才不防滑倒。
　　顾昭凌举起手，两只手掌在地面上擦破了大块皮，或者泥土和碎石，火辣辣地痛着。膝盖重重落地，再站起来，走路只觉得别扭。
　　她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脑子里乱哄哄的。
　　就是没有防备的滑倒，她居然也下意识地撑住地面，不让自己的身体被直接撞击。
　　是为了保护……那个孩子吗？
　　她不是应该想方设法地让它流产才对吗？
　　空中有着嗡嗡的机械声，顾昭凌没有听见，她埋着头向前走，理不清自己的思维。
　　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重，不知是夜晚的露水还是瀑布和温泉的水雾。
　　窄得只容一辆车通过的小道随着上行的路渐渐变宽，顾昭凌走着，似乎可以看见前面是平坦的缓地。
　　她似乎看见了希望，不顾手掌和膝盖的痛，向前走去，企图趁着夜还未深，能拦到路上愿意带她一程的顺风车，或是在景区附近的民居借宿一晚。
　　前方逐渐开阔，树丛减少，露出地表泥土下的硬质石岩。
　　如她所愿，石岩边有一条大路，大路上果真停着一辆越野车，亮着车灯，显示着车主就在附近。
　　顾昭凌大喜过望，血液似乎冲上了头顶。
　　此处没什么景致，林业小路也已断绝，想必已经离开了景区。这一发现更让顾昭凌信心倍增，她强忍着逐渐泛起的晕眩，走上前。
　　车内没有人。
　　她犹豫着要不要在此等候，顺着大路继续向下走了几步，想看看前方会不会有接驳车站。
　　“终于找到了。”
　　身后突然响起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她僵硬在原地，难道缪启这么快就找到她了？
　　可是身后，长久的没有别的声音。
　　顾昭凌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才让上次被缪启找到的记忆重演。
　　她慢慢地转过身去。
　　一个身影站在车前，被车灯照得无端高大，将顾昭凌整个人都盖在了他的影子中。
　　缪启优雅地走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亲昵和温柔：“怎么又乱跑？”
　　他看着顾昭凌擦破了的长裤，裤脚边因为泥土和落叶而变得脏兮兮的。顾昭凌流了许多汗，可是脸依然雪白，脸上有两道血痕，大概是印上了手掌上的血迹。
　　这让缪启想起之前，顾昭凌在医院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头发都乱了，脸上有血，看起来像是误入战地的小白鸽。
　　“这么不小心，摔疼了吧。”缪启牵起她的手，轻轻地吹了吹。
　　“你放过我吧。”缪启的唇靠近，让她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顾昭凌用力抽回手，“行不行？”
　　缪启好奇道：“放过你？不是你自己跑回来的吗？”
　　顾昭凌不解，后退了两步。
　　他指着不远处的黑色平顶，道：“那不就是酒店？”
　　闻言，顾昭凌转身望去。原来她一直看得见的山，就在缪启的山庄酒店背后。
　　她一路逃亡，又把自己兜兜转转送回了山顶，就在酒店可见的矿坑背侧。
　　说不上什么感受，顾昭凌只觉得天旋地转。
　　缪启自然地辅助他，贴在她耳边，姿态暧昧，语气残忍道：“给我生孩子，有什么不好？你应该不想像你妈一样，带着孩子偷偷生活吧，嗯？”
　　原来，缪启都知道了。
　　顾昭凌试图回想她把验孕棒扔在了哪里，可是记忆混乱，让她想一想都头痛欲裂。
　　她终于对上缪启冷漠又含情的眼睛，疲惫和痛楚，不适和鄙弃一起涌上来。
　　是啊，缪启缠着她欢爱，不也是她自己没有拒绝吗？
　　顾昭凌眼前发黑，软倒在缪启怀里。
　　后面车辆里坐着顾正春和工作人员，他们的角度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顾正春托着腮看着窗外，工作人员正在收拾无人机，重新放回机器包中。
　　突然，一阵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响声传来。
　　景区提供的越野车一阵风般擦过他们的车边，顾正春瞥见缪启在驾驶座冷峻的侧脸。
　　他连忙发动车子跟上。
　　前方缪启的车像是没有刹车一般，飞速沿着来路驶下了山，向着市区而去。

　　缪启来时联系了吴秘书，吴秘书不知有什么通天的本领，到的比缪启还早，候在三院的急诊室外。
　　越野车一到，就有医生护士推着平流床把失去意识的顾昭凌转移到了病床上，急匆匆推进急诊室。
　　缪启拦住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道：“她怀孕了，用药小心。”
　　医生大约是最能斥责缪启的身份，医生皱着眉，道：“孕妇？怎么晕倒的？”
　　这当然把缪启问得哑口无言，与其等他的回答，医生摇摇头，进了急诊室。
　　顾正春随后赶到，急匆匆地替缪启重新停了车，自觉已经干上了吴秘书的活。他跟在缪启身旁，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到底是怒还是恨。
　　缪启在急诊室外踱步，似乎心中有火无处发泄，他点燃一支烟，被护士喝住。
　　顾正春忙打圆场，把缪启引到急诊室门外。
　　缪启夹着烟，狠狠一脚踹在门口石墩上，震得他自己都发麻。
　　“她脾气倔，像她妈妈。”顾正春斟酌着开口，把自己从这段敏感的关系里摘出去。
　　缪启没有制止，顾正春便继续说下去：“我和她妈分手前，闹得不太好看，我不知道她有了昭凌。我这么多年，没少在B市。她妈从来没找过我，估计还恨着我。”
　　如果过去可以回放，所有人都可以知道顾正春正在美化自己的举动，也可以证明钟梅并没有那么记仇。
　　但她的确是倔强的，因为她始终告诫着顾昭凌，找个普通的男人结婚，平淡地过一辈子。
　　不过缪启不知道，他正想着顾昭凌的保守、骄傲和不合时宜的冲动，一次又一次地驱使着顾昭凌离开他，可又深深吸引着他。
　　不知在外面抽了几根烟，顾昭凌终于被推出了急救室。
　　医生看看缪启，神色有些鄙夷，道：“昏迷原因是急性心肌供血不足。怀孕两个月了，还有严重低血压。”
　　顾正春颇有眼色，主动去替他生理学上的女儿办入院手续，把仍在昏迷中的顾昭凌留给缪启。
　　顾昭凌的面色惨淡，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更显得没有血色。
　　她擦破的双手清创后，包着厚厚的纱布。顾昭凌皮肤细嫩，缪启一时大力，都要青红好一阵。不用看也知道，她的膝头肯定淤紫了。
　　缪启忽然想起过去缪仁友养过鹦鹉，剪羽时一侧流了好多血，给翅膀缠上了绷带。剪羽前，缪仁友很爱那只彩色的鸟，活泼好玩，只是总不安分，不拴着链子就想往外飞。缪仁友也想鹦鹉乖乖停在他肩头，可是剪了羽，这只鹦鹉只会在地上笨拙地一跳一跳，似乎再也不爱飞了。
　　不飞的鸟，谁又会喜欢呢？
　　缪启看着顾昭凌的手，露在纱布外的手指细长白皙，可是夹着监测仪器，显得毫无生命力。
　　顾正春办完手续回来，悄悄进入病房，小心提醒道：“缪总，要不先回去吧？明早还有剪彩仪式。”
　　他本以为缪启会不愿意走，可没想到缪启嘱咐了吴秘书两句，转身就离开。
　　景区的工作人员被无端带到医院停车场，等了半宿，窝在车里好不容易等回来了顾正春。
　　顾正春连连道歉，开车跟在缪启车后。
　　缪启等在一个红灯前。
　　原来一个红灯只有四十秒，可是刚刚顾昭凌躺在后座昏迷不醒，他却以为这个红灯长得等不到头。
　　就算只能在身边呆呆地跳，又怎么样呢？
　　只要把她锁在身边，缪启就觉得满足。
　　永远锁住，哪怕是亲眼看她的活力熄灭，再也无法点燃——那也是因为他而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