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鸟》西荣

4、第4章

　　风是凉的，把路人脸颊旁的刘海从左腮吹到右腮，横盖了一张脸。有油亮的唇彩像是胶水，黏住了路过的发丝，像罩了一张黑色的网，扯开又覆上，风也倔强，人也倔强。到最后总归是斗不过密密的、不辨来处的风，丧气地垂着手，干脆认了输
　　缪启视力不错，余光扫见旁人脸上的官司，再看顾昭凌，便是格外的清爽。她扎着马尾，身上一件米色的外套，软软地搭在肩头，任风吹得发丝飞舞，却不见在她脸上停留。年轻可以不施粉黛，没有裹在身上随风吹来的香水味，比一夜的雨冲刷过的树叶还要无尘。
　　因为一夜也没怎么合眼，顾昭凌的下颌线和眼眶连一丝浮肿也不见，她明明只沉默了两秒钟，但眼里分明是拒绝，连眼下微微的泛青也显得比风还倔强。
　　果然，顾昭凌往后退了一步，话里话外全是拒绝：“谢谢缪总好意，但我有同学顺路。”
　　顾昭凌小心地观察着缪启的神色，内心里乱得如打鼓。她已经知道这男人有权有势，却不明白自己这样的女大学生怎么入了他的眼。
　　倒不是顾昭凌妄自菲薄，觉得自己平平无奇不配得人青眼。相反，她长相端正，性格正直，就读名牌大学，靠自己就能养活自己和妈妈。只是她的自信全都在骨子里，不露在面上一分一毫，像拢在外套下的T恤，不会轻易给人看见。或许反让别人觉得她不懂变通又拒人千里之外。
　　虽然她的确拒缪启于千里之外了。
　　缪启想要女大学生作陪，只怕勾勾手指就有数不清的女孩贴上去——这并不是空话，他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宏远地产的二把手，又有一副英俊倜傥的皮貌，看起来还颇有点绅士，连只有一面之缘的服务生错过公交都愿送她一程，谁不乐意？
　　顾昭凌以为缪启被她拒绝，必定要拧起眉毛，或强迫或威胁地要她上车。只是缪启反而笑了，仰头靠在后座，又问道：“真不上来？我也去B大。”
　　顾昭凌有限的二十多年人生里，相处的、遇见的都是最普通不过的人，一时摸不透缪启这笑容里几分真几分假，几分怒几分讥。她只想着，要是再拒绝一次，他会不会怒骂自己给脸不要脸、不识好歹？
　　虽然这脸顾昭凌的确不想要，但她还不想得罪这位看起来一咳嗽她们会所就要抖三抖的大老板。她舍不得这份高薪的工作。
　　她正胡乱想着，没见缪启的笑意不减反增，终于瞥见那头另一辆救命稻草般的138路摇摇晃晃地驶过来。想来今天发车的时间近，要在平时，她就是等得缪启的宾利车后排起长龙，也未必等得到。
　　“抱歉缪总，我的车来了。”顾昭凌胡乱鞠个躬，跑向那头的车。司机不耐烦地按按喇叭，示意鸠占鹊巢的黑色宾利赶紧滚蛋。
　　缪启从后视镜看见顾昭凌跳上公交车，背身用挂在双肩包拉链上的公交车卡刷卡，很有几分俏皮，然后隐没在车上的人群里。比那晚小心翼翼跪在膝旁的样子，不知道要青春洋溢多少倍。
　　倒是谨慎。缪启心想。
　　只是她顾昭凌越谨慎，倒越得缪启的意。如果只是拍拍身边的真皮座椅，就恨不得甩了浑身所有东西扑上来的，又有什么意思呢？亦或是木讷的，叫她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叫她就杵在一旁，那也没意思。
　　这样正好，有些不为人知的活泼和小心思。
　　缪启的好感自何而来，他自己也不能说清。只是他本来就忙，哪有空去剖析自己的内心，想想到底什么原因让他看上了这个服务生。他近乎本能的，感兴趣就出手。反正不过是个女学生，家里只有个病得还不知道能不能出院的老妈，又不是值得他缪启顾忌的。
　　那边顾昭凌终于匆匆赶到教室门口，里面周文正又挥手又夸张做口型地示意替她占了座。顾昭凌一屁股坐下，上课铃正响起来。她从来没有觉得往常刺耳非凡的上课铃这么动听过。
　　不怪她到大四了还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这位男老师大约是生活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总是苦大仇深的，他可以晚来，但学生上课迟到三次就剥夺考试资格。顾昭凌今年大四，如果挂了科就相当于到手的毕业证飞了，少不得再在学校里空蹉跎一年。
　　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顾昭凌抬头，才见讲台前有工人正在侧贴海报。
　　“什么海报啊？不上课？”顾昭凌用手肘捅捅周文。
　　周文向来有些大惊小怪：“不是吧？你这都不知道？群里都刷了几百条了。”
　　“哎呀我忙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服了你了，昨晚老于说的，今早的课先改成大师讲堂啊。”周文手指在屏幕上点得飞快，一边鄙夷地看了看顾昭凌。
　　“大师讲堂？”顾昭凌蓦得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大约是基因里残留的动物直觉。
　　周文已经举起手机屏幕，屏幕上一张硕大的发布会官方图片，那穿黑色西装立在发言台后面的，不是缪启是谁？
　　前面的工人已经贴完海报，门一开，却闪进来老于的一张脸。他一扫以往有人欠钱不坏的臭脸，笑得近乎谄媚：“您里面请。”
　　接着就是前排同学的骚动。
　　缪启长得确实不错，眉长眼深，鼻子高挺。他身高腿长，平时老于上台如上楼的讲台，他走着仿若走在平地上般，教案课本一概没有，只把双手撑在讲台桌上，就显得这儿仿佛他的主场，和周文手机上那张发布会的照片看起来没什么分别。他是很当得起一句年少有为的。
　　顾昭凌终于看清那张连夜赶制的海报，写着“大师讲堂——宏远集团总经理缪启”。
　　怪不得他一副顺路的样子。
　　顾昭凌差点又要自作多情了，以为他是专为自己来费心费力地办这一场活动。如果真是这样，她心头那点原本要消散的危机感又要重新出现了。
　　台上缪启倒是神色自若，眼神扫过教室里挨挨挤挤的人头，窃窃私语地不少，有人悄悄摆正手机拍照，后门还有两个迟到了正悄悄入场的男生。缪启看见靠窗角落坐着顾昭凌，正有些笑意，又见她身边一个一头棕色卷发的男生。
　　只是他惯常善于藏起表情，眼神不做流连，心下却有了主意。
　　顾昭凌见缪启对老于说了几句什么，直说的老于眉开眼笑，怕是路上捡钱他也不会比这会儿高兴了。接着便听见老于狠清了清嗓子，一副很值得尊敬的人师模样：“今天的大师讲堂，请到了全国百强企业宏远集团的总经理，缪启先生。缪启先生不仅带着他的企业工作经验来，还给大家带来了一个宏远总部带薪实习的名额。同学们现在是大四……”
　　后面的话，顾昭凌已经听不进去了。
　　不由得她不多心，这一早莫名其妙的顺风车，这场临时的大师讲堂，这一个近在眼前的实习名额，无一不显得有些处心积虑。她分明觉得缪启的眼神在她周围扫了一圈，可抬起头，缪启正双手环抱胸前，未语先笑。
　　“听说这里都是工商管理专业的同学？都是我们宏远需要的人才啊。”
　　工商管理被诟病万金油多年，听多了冷嘲热讽，缪启一副人中龙凤的样子，却只自爆他以前想读工商管理却没被录取的糗事。虽知道他只是意在拉近距离，同学们倒是十分买他的帐。他在拉拢人心方面心得要是能拿出来分享，这帮学生怕是要听个三天三夜。
　　缪启声音低沉，他把语速把控得很好，倒不是有多么抑扬顿挫，只是话语的分割似乎格外有说服力，说集团的历史和发展，显得全国百强像全国十强似的屹立不倒，因此去他们那儿实习成了美差一件。以往听老于上课总是点头如啄米的同学这会儿都精神万分，或许也是为了这个不输电影明星多少的主讲人，为了那份不用披荆斩棘就能到手的带薪实习。
　　周文盯着缪启良久，终于问：“顾昭凌，你说我去搞套西装穿穿怎么样？”
　　顾昭凌正给自己做Plan A，最好的就是一切都是巧合，缪启根本无意。想想觉得不能太过侥幸，心里的Plan B刚写下个P，被周文一打断，那点好不容易捕捉到的思绪也飘远了。
　　她回过神，仔细打量了周文半晌，说：“下面配中裤和过膝袜那种？”
　　顾昭凌说的是英国王室的小王子穿的那种衣服，原本是想笑笑周文，却不想这家伙仿佛脑子缺根筋，听不出顾昭凌的调笑，反而说：“有道理，一听就适合我。”
　　顾昭凌见他真要在手机上搜索，忍不住一笑，想要戳破这背后的意思，找几张乔治王子小时候的照片给他看。
　　“后面靠窗那位笑得很漂亮的女同学，请你说一说，如果让你策划宏远的五十周年庆，你有什么战略考虑呢？”
　　他一出声，教室里便有些哄闹的打趣声——显然，她们都把缪启看成了平易近人又风流倜傥的、比她们大不了几岁的前辈，前辈而已。
　　顾昭凌愣了愣，直到大家都顺着缪启的眼神回头望她，她才意识到叫的是自己。
　　她并不爱出风头，这种讲座活动自来不会主动发言。缪启讲了个把小时也不曾表露出什么，临结束却点了她的名，她反倒成了全场焦点。
　　顾昭凌不愿张扬，只胡乱说：“宏远应该有合作的广告公司吧？他们的方案肯定比我成熟。”
　　其他同学大约也不太满意她的答案，明明有不少方面能说，顾昭凌只给了这么平平无奇的答案，无论叫谁来判卷，她也只能拿70分。
　　可是缪启此刻斜倚在讲台桌上，用舌尖顶了顶腮。他大约是说得有点热，刚才脱了西方，解开了衬衫顶上的扣子，把袖子挽到了肘弯处，看起来……很风流。
　　“学会提要求，记得，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缪启语气里笑意浓，听起来很满意，“这位同学，我觉得你很适合来我们宏远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