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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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笼罩了瞿都，沿街的菜市商铺陆陆续续闭了店。满街烟火渐熄，只余蝉声寥寥，称得入夜的瞿都格外宁静悠远。
夜晚是静是属于百姓的，喧嚣是属于达官贵胄的。
瞿都最大的销金窟春意浓香烟缭绕，碧瓦朱檐浸在水雾中，连翘起的弧度都让人想拥入怀，狠狠疼爱一番。
春意浓坐落在瞿水旁，一层歌舞酒乐，二层拥美入怀，三层雅间清谈，三层之上还独具匠心地起了层阁楼，阁楼中开了几件客房，供晚归的客人留宿。
春意浓俯瞰瞿水，有全瞿都最好的夜景，最可口的佳肴，最迷人的美酒。春日宴，一夜浓情，千金难买。
江瑜此刻就坐在三楼。他吊儿郎当地斜坐着，一手持酒，另一只手虚虚地搭在膝盖上。怀里跪坐着的清倌姿容清俊，带着三分娇养的书卷气，身着浅绿纱衣，白得和酒壶几乎融为一体，眼角眉梢挂着欲语还休的情谊。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他怀里的清倌名唤佩玉，是春意浓首屈一指的娇客。但明眼人都知道，即使是这里最美的瘦马，也及不上小侯爷美。
江瑜的母亲是今上唯一的嫡亲妹妹，江瑜就是今上唯一的嫡亲外甥。今上即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自己的妹妹，顺便赐了个爵位给江瑜。
朝野上下都知道，这是今上打定主意要让江瑜做个富贵皇亲，快活一生。
但即使抛开天家富贵不谈，小侯爷的美也似璞玉天成。他像一只品种高贵的猫一样在富贵闲适的窝里长大，即使亮出爪子，也只会让人称赞一句姿态高雅，娇憨可爱。
更何况他一贯是懒洋洋的。三年前他还有在草原长大的鲜活气，但现在，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儿已经消失无踪，就如鸿雁踏雪般了无痕迹。
佩玉见过江瑜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从前的江瑜直率而热烈，佩玉第一次被妈妈献给贵客时不甘受辱，想要投江自尽，江瑜义无反顾地跟着跳下去，救了他。
他被江瑜带着从江底浮上来时，阳光亮得刺眼。他湿漉漉地攀在江瑜的肩膀上，决定用一生去追逐这日光。
佩玉倒酒的动作令人赏心悦目，江瑜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他就顺势更向江瑜心口靠了一靠。
“侯爷……”佩玉在他耳边低喃。
有人递过来一杯酒，佩玉抢着喝了。他喝得有点急，喝完轻轻咳了两声，白瓷一样的脖颈虚虚放置在江瑜的肩头，仿佛不胜酒力。
江瑜右手边的世家公子笑了，调侃道：“君子佩玉，侯爷好风雅。”
席上众人心领神会，有几位笑出了声。佩玉也在众人调侃的目光中逐渐不好意思起来，跪坐了回去。
江瑜刚要开口，突然听到外间一声惊呼，紧接着就是“噗通”的落水声。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乒乓声，还没等席上人打发小厮去看，雅间门唰地一声就被打开了。
江瑜蓦地回头，目光和周棹行短兵相接。周棹行也愣住了，呆呆地保持着半举着腰牌的样子，一句“禁军办案”将将卡在了喉咙里。
目光的碰撞只是瞬间，江瑜立刻挪开了目光。周棹行发愣的时间比他长一点，但也只是一瞬，就对身后跟来的禁军说：“这个雅间我来查，你们去别处。”
他在军中素有威名，小旗们不敢多嘴，立刻就四散开来。
要说这位周总督的故事，也是传奇。他原本是罪臣之子，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永光帝时就已被流放边疆。哪想到当今圣上登基时，他直接被封了禁军总督，掌管瞿都数万兵马，是实打实的大权在握。
坊间传闻，周棹行武艺高强心思缜密，在当年的夺嫡中为今上立下汗马功劳。今上举贤不拘一格，他是今上面前的大红人。
出身算什么？泼天的权势面前，谁还会不开眼去提那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更何况他父亲的罪名，原就是被二皇子砚王陷害的。今上登基，陈年冤案已被平反，周棹行依然是一等一的书香门第出身。
周总督二十有三，却还未议亲。他不是那种容易让人亲近的长相。如果说江瑜的冷被妥帖地藏在他的漫不经心中，周棹行就是从不掩饰他给人的压迫感。
但即使他给人的感觉不好相处，也掩饰不住他眉眼中的俊逸之姿。瞿都疯传，周总督一笑风情万种，媒人踏破了门槛，他却称自己在微末之时遇到一人，不顾前途要与他缔结秦晋之好。如今一朝翻身，不敢辜负糟糠之妻。
人人都在猜，是哪家姑娘或者儿郎有这样好的服气。既是微末扶持之恩，如今日子好了，总督大人又是个重情谊的，两人的日子想必是如鱼得水，苦尽甘来，恩爱羡煞旁人。
待细问为何没见过周总督的妻时，总督大人只说自己做错了事，气得妻子回娘家去了。瞿都人不胜唏嘘，虽不好再细问，但也盼着能见一见这让好儿郎痴心的妻子。
江瑜在茶楼听说书人说起总督大人的伉俪情深，一口雨前龙井险些喷成了天女散花。江瑜在贺千山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冷笑出声。只有他知道，周棹行是怎样的狼心狗肺。
雅间里虽都是权贵之子，但也怕御前红人。毕竟周棹行和他们这些纨绔不同，人家是真正的实权派，可以直达天听。
但江瑜不怕他。
周总督靠政绩靠功名，他靠皇帝舅舅的宠爱。
更何况，江瑜见过他低眉顺眼、温柔小意的模样；也见过他壮士断腕，铁血无情的一面。若非左腿至今仍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江瑜只怕会疑心，过去种种缱绻记忆，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禁军办案，劳烦诸位配合找个人。”周棹行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拉上了雅间的帘子，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总督大人，”江瑜浑然不觉，右手搭上旁边的世家公子，指着周遭问道，“你看看我们，哪个像是你要找的人？”
“诸位公子自然不是周某要抓的人。”席上的都是各路权贵之子，更何况是江瑜做东，周棹行自然要把面子给足。但他也有旁的私心。
他说：“嫌犯是在春意浓失踪的，说明他足够熟悉这里。除了诸位公子，春意浓的诸位都有嫌疑，今夜都要查。诸位公子，改天再来取乐吧。”
他话对着雅间里的众人说，眼睛却紧锁在江瑜怀里的佩玉身上。
佩玉如芒在背，忍不住抓紧了江瑜的衣袖。
江瑜迎着周棹行的目光，安抚似的拍了拍佩玉的手背。雅间里的气氛顿时又凝重了几分。
他抬头，针锋相对地对上周棹行，说道：“周大人，今天是本侯设宴。你想把我的陪客们带走，是要踩本侯的面子吗？”
他直视着周棹行，掷地有声：“今天本侯在这里，谁也别想把我的人从我面前带走。”
周棹行看着他，似是被那句“我的人”激着了，冷硬的面容终于有了裂痕。
他沉默片刻，突然劈手去夺江瑜怀里的人。江瑜起身就是一记窝心脚，周棹行想拿刀格挡，又怕伤了他，一个犹豫就“嘭”地一声，被踢飞了出去，摔在了雅间一角。
在一片低低的抽气声中，周棹行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周棹行记忆中的江瑜，虽然被纵得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骄横，但从不会对人下这样的重手。
刚刚那一脚，若非他今日为了抓捕钦犯穿了护心软甲，只怕现下已经要呕出血来。
佩玉看江瑜那一脚踢的凶猛，已暗道不好。又见他收脚时已然身形不稳，赶忙上前挽住他的臂膀。看似是依偎的姿势，实则是做了江瑜的拐杖。
但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只道是江瑜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也似夕颜花攀援树干般攀援着英雄。周棹行堪堪咽下去的一口血，顿时又从嗓子眼往外钻。
血腥味中带着酸涩的味道。
周棹行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江瑜看他一手扶剑，以为他又要发作，下意识地拿出桌旁佩剑指向周棹行。
但周棹行并不拔剑。身为禁军指挥使，以手按剑不过是习惯性的动作。他看着指向自己的剑，苦笑出来：“蝉休……”
江瑜握着剑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只是一瞬，他说：“总督与我并不相熟，勿唤我表字。”
“你的剑脏了，我帮你擦干净吧。”周棹行置若罔闻，只是看着他，眼神中充满眷恋。
江瑜起身时打翻了矮桌，菜汤泼洒在了剑上。
“不劳烦大人，一会儿散席，自有人为我秉烛擦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没有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周棹行看着他，眼神中满是痛惜，“蝉休，外面的人脏……”
“外面的人脏，难道你就干净吗？”
江瑜俯身靠近周棹行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有的人有些心，脏透了。”
说完这句话，江瑜起身欲走，突然觉得被一阵力道拽了一下，同时听见了席上的惊呼声。
他转过头，看到周棹行直接用手握住了剑，鲜血从剑刃上不断滴下，一会儿的功夫就形成了一个小血汪。
周棹行脸色苍白得不像是传说中杀伐果决的禁军头领了。他抓着剑，以一种近乎祈求似的卑微说：“我的心或许脏了，但我的身子，从来没有人碰过……”
你当年不是很想要我的身子吗，来啊，只要你肯回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连那些不曾宣之于口却彼此心知肚明的原则和底线，我都可以为你打破。
只要你肯回头看我一眼。
江瑜听懂了。时隔三年，他们竟然还能听懂彼此的未尽之意。
几乎是在听懂的同时，他就嘲讽地笑了出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席上众人都低下了头，笑得佩玉开始不安地想要上前搀扶他。
突然，他止住了笑，缓缓地将剑从周棹行掌心里抽了出来。
那剑江瑜只是当作装饰，并不锋利，但也是开过刃的。他缓缓地抽出剑，任由周棹行的掌心被剑刃隔开，露出森森白骨。
他几乎算得上是恶劣地，看着周棹行的眼睛说：“周棹行，想爬我的床，凭你也配？”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