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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番外】星河天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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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看着从窗棂照进来的阳光面积默默判断——又睡过了。
平时他就不是习惯早起的性子,到了冬天更是大有冬眠之势。
“咦?爹不在?”他茫然地看看身边的大片空白。
很快他就想到了答案——肯定是自己晚上睡觉不老实,爹扛不住出去了。
天河洗脸漱口,穿衣梳头,看书习武,打猎做饭,像往常一样过了平静的一天。
“奇怪,爹跑到哪里去了?”他早上起来时没在附近看到爹,但也没觉得多奇怪,爹有时候喜欢自己跑去一些地方溜达,像只不恋家的猫一样。
但不至于中饭晚饭一顿不吃啊。
天河跑出去,大声喊爹开饭了。
无人回应。
他纳闷地回屋,坐在地上等,一直等到饭菜冷成了石头,戳都戳不动。
终于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张纸。
上书几个大字,笔致潇洒:
爹去陪你娘了。还不起床!
尽管爹不在跟前,但在看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天河还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然后他终于意识到:爹走了!
不会回来了!
他拔腿就跑出屋子,往各个方向茫然地乱转了几步,终于想起:爹曾经说过要跟娘合葬在石沉溪洞。
来不及喘一口气就闯进洞里,也不管爹说他不想被打扰之类的嘱咐。
洞里比外面更黑,他一头撞到了墙上,疼得眼冒金星。
经过一番努力的探索,他发现那并不是墙,而是扇封闭的石门。
天河才八岁,还没练过乾坤大挪移,所以他使出了吃奶的劲,门依然纹丝不动。
他急得一个劲儿捶门,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爹~~!爹~~~!!爹~~~~~!!!爹!!你听得见吗?!爹你听得见吗?!!爹!!!
不要不理孩儿!不要不理孩儿!!爹!!!
四周石壁不断将他童稚的呼声撞来撞去。
天河痛哭失声。
爹~~~爹~~~你~~听~~得~~见~~吗~~?!!
如果听得见,你就出来好不好?
从未有过的痛楚,锥心泣血。
过了很久,天河不再哭喊,靠着石门坐了下来。
他似是自言自语一般,爹,你要是不愿出来见孩儿,就陪孩儿说说话好吗?…………要是爹你不想说话,就答应孩儿一声,让孩儿知道…………爹,好不好?
好不好?
爹………………不要丢下孩儿……………………
四周静悄悄的,衬得他孤单的声音越发惨淡。
他想,明天吧,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也许已经被爹拎回床上,爹还像过去的无数天那样,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就等自己醒来,好结结实实地教训一顿。
他不断自我催眠,但还是隐约觉得这事儿发生的可能性着实不高。
又冷又饿,天河支撑不住,歪倒在地上。
慢慢地,他伸出一只手蒙上眼睛。
爹,孩儿错了,孩儿没出息…………
爹,孩儿以后一定每天练剑十二个时辰,不睡觉地练…………
孩儿再也不皮了,再也不惹爹生气了,孩儿以后,什么都听爹的…………
孩儿说到做到,那……爹,你回来,好不好?
哭了很久,小天河终于累了,睡了。
一般而言孩子小的时候都会喜欢赖着家长,但是天河明显无法享受尽情撒娇的所谓天伦之乐。
四岁生日那天,爹很严肃很严肃地对他说,你已经不是一两岁的小孩子了,从现在开始要一个人睡觉。
天河表示反对,理由是他怕黑。
天青嗤之以鼻。
天河泫然欲泣。
天青不耐道,你每天晚上难道是睁着眼睛睡的?闭着眼睛到哪里不都一样黑?
天河说,可是……
天青说,滚吧!
天河委委屈屈地抱着铺盖爬上树屋。
下弦月。
门外一个声音恨恨叹息,臭小子,睡得这么沉,呼还打得这么响!老子白担心了!
他转身,月光剪下他唇边一抹笑意。
某日。夜里。
一团黑影在门外犹犹豫豫地闪动。
半晌,屋内传来一声,堂堂男儿大丈夫,别搞得这么猥琐。还不进来!
门外人如获大赦,抱着枕头出现在床边。
天青面朝墙壁,一言不发。
天河小心翼翼地问,爹……还没睡啊?
天青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天河说,爹……其实我……那个……
天青坐起身,继续谆谆教诲,男子汉最忌吞吞吐吐的形容,有什么话痛快些说!
天河哇一声大哭,爹…………孩儿好怕……呜呜……
天青给他哭得一阵心烦,喝道,你怕什么?
天河断断续续解释半天,天青好不容易才听懂——原来是做恶梦了。
天河还在继续哭诉,那头山猪好大啊……孩儿都打不过……跑也跑不动……
天青扶额,心想,这莫非是山猪吃多了的报应么?
天河边捂着脸哭,边从指缝里偷看他爹的反应。
天青叹了口气,往墙里挪了挪,拍拍身边的床榻,上来吧。
天河的泪一下子全收了,忙不迭蹦上床,枕头一放就蹭到天青怀里去了。
立即被天青扇开。小子别得寸进尺!
天河问,得寸进尺是什么?
天青说,一个男孩子,晚上睡觉还要你娘——你爹抱?!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敢一个人睡野外!
天河眼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爹你真勇敢!
只不过是被我爹你爷爷打出家门的。天青想,这是细节,可以略过不提。
天河晚上睡觉极不老实,手脚乱蹬,天青一晚上得给他重新盖被子无数次,又舍不得喊醒,心里只恨不能把他五花大绑。
后来天青想明白了,现在是夏天,自己却得盖被子,天河自然热得受不了。
可是自己不盖被子又会冷。
正犹豫着,天河在迷糊中朝自己怀里靠来。
大头妥帖地挤在天青胸口,双手双脚宛如八爪鱼一般把天青紧紧缠住。
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天河睡得很安稳。
天青暗叹口气,想,算了吧,自己这冬冷夏凉的体质,能给儿子当空调用用也不错。
何况,抱儿子也比抱着被子暖和。
随他去吧。
后来时不时地,天河就抱着个枕头在天青门外晃悠。
终于有一天房门自动打开了,天青一脸倦意地出现在门口,开始卷袖子。
天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爹,直到天青一把拎起他飞身扔进树屋,锁好门之后,仍然呆瞪着大眼不知所措。
天青在屋外利落地拍拍手。妈的,他还上瘾了!
天河就此失去了与他爹同床共枕的资格。
第二天,当太阳终于照射进石沉溪洞的时候,天河悲哀地发现,他小小的身体还靠在冰冷的石门旁边。
他内心怀抱着一线希望,疯了一般地跑出去,找遍了青鸾峰的每一寸角落,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昔日那个一身粗布青衫,留海常常遮住半边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比太阳都耀眼的爹。
最后,他绝望地回到石沉溪洞那扇无情的大门前,将身体里每一份气力都使了出来,疯狂地捶门。什么都不说,只是用小小的拳头砸、砸、砸。
石门一点点溅上血花,小天河仿佛浑然不觉,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捶门。他想,也许过一会爹就会被自己吵得心烦,出来把自己狠抽一顿,那样就又可以见到爹了。
当他的小手在石门上擦出两个鲜红的手印时,天河终于支撑不住地滑了下去,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种哭法令草木走兽都为之心碎,天上的浮云汹涌变幻,每个生物都听得见,一个小小少年,舍身忘死地哭,彷佛完全丧失了其他的器官,只剩一张大放悲声的嘴、一双伤心流泪的眼睛。
回应他的只是石门永恒的沉默。
天河想起昨天晚上,天寒地冻,他不放心爹,大着胆子悄悄爬到他身边。爹微微睁开眼睛,见自己紧张的样子,破天荒地没训他,反而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爹笑起来真好看。
天河如是想。那笑容竟比冬日里的炭火还要温暖,天河怀着一种珍惜守护的感情紧紧抱住爹。
那样珍贵的笑容,于一夜之间,永远失去。
早知道爹要走了的话……
孩儿就整夜整夜不睡,好好看着爹,孩儿还有好多好多话,都还没来得及跟爹说……
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早知道这是最后一面的话……
他最终哭晕了过去,在梦里见到了爹。
天河拼命跑过去,但是他和爹之间,似乎隔着什么东西,他无论跑多久,都无法接近爹一分一毫。
爹说过,娘已经死了。
爹还说,他要去陪娘。
就是说,爹……也死了……是吗?
想到此处,他呆呆站定,喃喃问道:“爹,你死了,就能见到娘,对不对?”
青色的身影一言不发,只是静静望着自己。
天河微微仰起脸:“那么,我也死了的话……是不是就能再见到爹?”
青衣的男子愣了一瞬。
“可是,爹……人要怎么做,才会“死”呢?”天河觉得困惑。这一点爹从来没有教过,不知道是不是跟杀山猪差不多。
天青终于开口:“小子,你现在死不了的。”
“啊……?”
“你的话,要等上一段时日,才有可能死呢。”
“那……孩儿要等多久?”小天河的眼里重新燃起火光。
青衣男子笑着抱臂,神色温柔地看向天河:“怎么着,也得有个十年八年吧。”
“十年八年……”真是好长的一段时间啊!不过,只要还能见到爹,我愿意等!
“那,爹,你一定要等孩儿!等孩儿长大了,就去找你!”小天河郑重许诺。
天青啼笑皆非:“你找不到我的。唔,真到那时候……爹去找你吧。”
小天河重重点头:“嗯!孩儿等着爹!”
天青微微一笑:“乖。”伸出手想要去摸天河的头。
天河乖乖地闭上眼,抬头。准备好一个大大的笑容。
许久……他缓缓睁眼。
面前仍是那扇冷酷的门。天河双手的鲜血涂在上面,现在已经凝固成了暗红色。
天河轻轻摸着石门,头靠在上面,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爹,孩儿知道……你一定听得见。
天河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混着泥土的双手。想来想去,觉得这个世界很残酷。
于是他拍拍自己的脸,大声说:“不哭,不哭啊。”尔后终于站了起来,走出洞外。
阳光竟然还是那么好,风烟袅袅,连冰雪竟然都有微微消融之意,自然精灵们和煦地安慰着天河。像天青的微笑。像夙玉的怀抱。
天河将手盖在心口,好像……不太疼了。
他去溪水里洗净手和脸之后,便呆呆凝望水中倒影。溪水原本静静倒映着他忧郁的小脸,忽然间碎成一片。
天河狠狠擦了擦眼睛。
他站起来,望向石沉溪洞,那是爹在的地方,爹消失的地方。
——爹……我已经记不清楚娘的模样,可是,我绝不会忘记爹的。
——爹……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孩儿呢?明明只隔着一道门,孩儿却没日没夜地想念你。
——爹……为什么……我这么舍不得你,你却能舍得下我呢?
到了晚上,天河胡乱扒了几口饭,也没心思去调戏山猪,径自去了石沉溪洞。
他不再憎恨那道门,伸手摸上去,竟然会觉得安心。
他和衣躺下,紧挨着冰冷的石门。
很冷。但是这种温度,感觉很像爹……
——这样,好像爹就在身边一样。
天河不无欣慰地想。
——爹,孩儿哪里都不去了,就在这里陪你。
他无比认真地做出了一个稚气的决定后,安然入梦。
等到天河真正走出石沉溪洞,已是那之后的第三天。
时间回到天青离开的当日。
那时他躺在冰棺之中,明明是命悬一线气若游丝,偏偏依稀听得见天河的哭喊。
痛彻心扉。
谁没有如山重负?看看自己一生,爱人早逝,知己冰封,挚友牺牲,弃子不归。
他们一个个,让他痛彻心扉。
死生契阔,碧落黄泉终不见。
而他却在这如山重负中微笑。
他不畏死,可是,他放不下天河。
明明放不下天河,却不能出声回应。
一旦回应,然后再无声息,对年幼的天河来说,比什么希望都不给来得更残忍。
天青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他说过,生尽欢,死无憾。自己却终是不能完全做到,他想给的那么多,可是他都不敢给。
他还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原本该是肆意张狂,乘风御云逍遥天地,到头来却是苦不堪言。
天青设想过很多次与儿子的告别,不是没有想过恐吓暴打一顿之后再潇洒走一回,然而最终还是选择静悄悄鸿影渐离。
他还是怕天河会哭。
天青此刻的记忆中,天河的笑脸愈发清晰。
这孩子是山里放养长大的,胆大包天,皮得不像样。某次与山猪之王角力,被锋利的獠牙戳穿了右臂,等自己找到失血过多而昏迷的天河时,差点心肌梗塞而猝死。
天青为这事像个女人一样骂骂咧咧了整整三天。
山猪之王早就被下锅炖汤,给天河当补药了。
天河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低着头一声不吭,间或抬起头来,一双大眼水汪汪地可怜巴巴地带着哀求地看着自家老爹。
天青最架不住这招,一见之下心早就软了,嘴上仍是不松口,怒道:“这次要是骨头全碎了,你以后就是半个废人了!看你一个人怎么办吧!”
天河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来。
天青瞪大眼睛。妈的,你还敢笑?!
天河在他发作之前,伸出完好的左手,用力握紧天青的手,轻轻说:“爹在的啊……”
那样温暖而欢喜的声音,让自己有一瞬间的怔愕。
他低头,迎面遇上一张笑得太过灿烂,灿烂的几乎有些傻的脸,耳边听到那个傻乎乎的声音说:“爹一直都会在孩儿身边的,对吧?”
天青躺在冰棺中,灵魂似已飘到了半空,身体已察觉不出冷意。
他想,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呢?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
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他云天青一生豪迈,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他从不轻易许诺。
然而他许下的承诺,永远都要面临那么多生离死别的考验。
天河……是不是连你……也被我骗了呢……
天河啊……………………
一扇门,阴阳永隔。
天青一直觉得,痛苦不是坏事,因为那是活着的证明。
而我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了。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受的苦难是独家配方,其实根本不是。所有人都在玩同样的游戏,那些惨痛的际遇,都是大同小异,区别无非是有人过去已经经历,有人现在正在经历,有人将来还要经历罢了。
少年丧父。这种事情,自己遇到过,小鱼遇到过,师兄遇到过,夙玉遇到过。甚至脱线女司空诺,冰山男慕容承,天然呆风林晚,将来早晚都要面对生死诀别骨肉分离。
这是每个人的人生,不得不迈过的槛。
——天河,爹不能再看着你长大,路只有靠你自己走了。
一定还会再见,世界终结之前。
FIN
P.S.最后一句总结来自秦时明月夜尽天明的第一集,觉得放在这个同人的结局设定中蛮合适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