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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逆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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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少年执意要清理完残局,不想久留的菲沿着向上的石台阶提前走了出来。
教堂内已经恢复最初的平静,用五指学着牧师在玻璃上转动,结果没有任何反应,若无其事地从架子上取回雨伞从正门大步垮了出去。
撑着伞垂头在雨中来回踱步,多种心绪交杂在一起不知如何去平复。
在弗雷特眼里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形象呢?自大?刻薄?
认识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和他坦诚地交流过,每次见面都是单方面地套话与猜忌。
就算自己如此虚伪,态度如此轻蔑,弗雷特仍会不计前嫌,或多或少地做出暗示,并且根据这些暗示成功地化解了几次危机。
若是没有那条鸿沟,仅仅是作为两个普通的维克相遇的话,估计会成为朋友吧。假如年龄再相近些,一同坠入恋河也不是没可能。
而少年呢?少年眼中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样的呢?冷漠?高傲?贪婪?
要是能早点想起第一印象的重要性,就不会当着面狼吞虎咽了,同他的初次交谈也不会那么地僵硬。
作为一个毫不知情的闯入者,少年的立场是多么的危险自不必说,从这边的世界上被完全抹去更不是什么怪事。
感情上、人际关系上与他保持较远的距离或许是最佳选择,但考虑到被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未免太可怜了点。
要用什么态度对待旬呢,菲陷入了两难。毕竟危机也已经毋庸置疑成为现实,就算着手准备了许久,但真正要面对的时候总会手忙脚乱,他人的安危必定无法估计。
再说老爷子对咖啡餐厅的执念也让人难以理解,虽说身体出问题前就有雇人的打算,现在看来确实是认真的,不过一切管理的事务都被推到了自己和紷身上,显然有些多此一举。
还不如直接关门算了。
二
待到旬将厨房收拾干净,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多天连绵的细雨也抓住机会在沉思的少女还未察觉前瞬间隐去了踪迹。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数米的距离,沿归路无声地行走在湿润的石砖路上。
朝着逐渐绽开的东向,扯开阴云的光束打在面庞,阔别许久的炫目感亲切又无比清晰。
这种只有在早春体会到的感觉拥有着其他拒接无法比拟的温和,没有冬日万里晴空下的疏冽,也并非盛夏散落于树荫间的斑驳。
踏上连结南北的跨河石拱桥,菲放缓脚步,收起伞选择在此稍作停歇。
微风拂动河面泛起阵阵涟漪,荡漾的水波载着最后几片枯叶远航。
缠绕在大地之上的薄雾被阳光打散,这片位于祐定市南部的土地褪去晦暗,迎来了重生之后第三个春天。
在那个萧条的新世纪是第一个十年的尾声,曾经工厂聚集的这块区域遭遇了突如其来却又命中注定的灾祸,不得不进行一场伤筋动骨的手术。
那些吐着白雾的烟囱逐个倒下,连绵的大片厂区如同遭遇了飓风,在短暂的一年里悉数化为碎砖裂瓦。
还未等喘过气来,一辆辆拖着棕黄色尘土的巨型怪物闯了进来,在东侧的湖岸边灯火通明地搭起了高耸的骨架。
而不知何时,这些灰头土脸的怪物又在悄无声息下消失了行踪,将丑陋的长方体钢筋混凝土抛弃在那里,如同一位千疮百孔的巨人。
又过了不多久,另一批扬起棕色尘土的怪物又出现了……
最后几经辗转,各种因素杂糅着不得不放缓步伐,以至于完全停滞、坠落进时代撕裂缝隙中的这块土地,以一种奇怪的姿态重新诞生了。
虽然菲没有亲历变迁的全过程,由于新校区的建成而提前搬过来的她,有幸目睹了尘埃落定前此处最后的嘈杂。
现在的宁静也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和新校区同侧的南边还有大块的荒地未被开发,不远处一路之隔的西北端还坐落着一所老牌私立高中——菁桉高级中学,想必要不了多少时日学区房、商品楼、商业广场就会在西面那些地质夯实的碎砖石堆砌的废墟上耸立起来吧。
“没事吧。”看着身旁呆呆地注视着远处河面的旬,菲询问道。
“那幢高楼里有人吗?”原来他在凝望远处河面上混凝土巨人的倒影。
“从来没去过,我想应该没人会住在烂尾的大厦里吧。“
“烂尾是什么意思?看上去不像是有尾巴腐烂掉的样子。”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语吗?”
旬摇了摇头将面庞转向菲寻求解释。
“这些词平日里应该会有机会听到吧,”面多眼前盯着自己看的少年,菲只能继续说,“这条河东向连接着许多水体,在附近的陆地上盲目建造而忽视了地下河的存在你说会发生什么?”
“太重的话会陷下去。”
“如果遇上洪涝,下方泥土被激流冲刷走,那么大楼塌陷的风险就更大了,所以才导致它没有完工,现在理解吗?”
“明白了,烂尾原来是无法完工的意思”旬表示领会,“你真博学呢,而我只能感叹其高耸。”
“现学现卖罢了,况且现在看来,这栋恰好超过一百米的大楼也称不上高耸了。”
“还有比这还高的大楼吗?”旬怀疑地问。
“当然,在旧城区就有许多。如果有机会去到东边的大都市,站到高几倍的建筑群的跟边,这栋楼也就更不值一提了。”
“那里面已经不会再有人住了吗?”
“你觉得呢?”
“嗯,这么说那座的可怜大厦被抛弃了啊。”
“对无机物有什么好同情的?”
“但那里面不也凝聚着汗水和血液吗?”
少年用平淡的语气和普通的词汇构筑出的话语,让菲在短时间竟无言以对。
“果然,你同我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呢。”
“我的外表有些奇怪吗?”旬突然有些不太自然,低头打量着身上的装扮。
“不,不是指的穿着,虽然有些在意大冷天为什么穿得这么单薄。但我想说的是,第一眼见到你就带给我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奇特感觉。”
“或许是错觉。”
“刚才的话语可不太像是同龄人能够说出来的。”
“……”少年寻思起来,“哦!是指货物吗?”
“对,没错,货物…”菲侧过脸浅浅一笑,“旬,你开玩笑都这么认真吗?”
“我觉得之后应该没出什么有失规矩的话吧?”
“汗水、血液什么的,可不像是大部分生活在优渥环境里的高中生讲出的话,同样包括我自己。”
“也许我的表达出了些许问题?还是说得太委婉了点?”
“委婉指的是?”
“有很多人为了修造它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用血液来婉指了,问题是出在这上面吗?”
菲没有继续回答,突然违和地环顾起四周。
“那么我们赶紧回去吧。”
三
少年跟上少女加快的步伐,迈过石拱桥向东走了大约一分钟便来到了咖啡餐厅的门前。
“请在这里稍等一下。”
话音刚落,菲已经打开门进入到里边,紧接着又将门迅速合上,留下身后还未反应过来的旬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街道上。
大致是过了早高峰还是休息日的缘故,路上格外寂静。被雨水洗刷的湿润街道在阳光的照耀下焕然一新。
河岸两侧房屋有着相似的排列,三四层建筑沿着临河石砖路鳞次栉比地连成直线。
外观有欧式古典也有水乡黑白,各式各样风格相互穿插交错,不过为了能让整体看上去协调一致,都做了些许现代化的处理。
唯一不同的是南边连接着后方的别墅区,而北侧与东西向的菁桉路隔着的是一条点缀着树木花草、亭台楼阁、溪水木桥的步行景观带。
从走出教堂就开始四处观望的旬,对这条多彩的街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岛上的那些枯燥的日子里,阅览书籍成了自己除寻找食物之外唯一能做的事情,而那些描绘在书本泛黄纸张上的各式建筑竟能在此地被一一呈现,属实让少年大为吃惊。
而一想到眼前这栋三层建筑便是自己工作的地方,不免有丝发自内心的欣喜。
寒冷顺着裸露在外的双手爬进衣袖,旬方才察觉自己在外面等了确实有段时间了,至少比从教堂回来的用时要久得多,也不清楚菲在里面做什么。
不过少年并没有太在意,在阳光与雨后新景的陪伴下,站上一天也不会觉得枯燥。
“嘿,你在这里干嘛?”两位穿着制服的学生从右边走过来,声音来自个子较高的一方,旁边那位和自己身高相仿的戴眼镜少年则有些不自然地将眼神瞟离。
“如果想表白,我奉劝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吧。”
“为什么?”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水晶女皇和鲜血魔女吗?这可是两校男生皆知的事情啊!”
“从来没有。”
“竟然没有…,不,算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讲这种事情简直是在虎口拔牙,刀尖上跳舞。”
“我看你是虎口上跳舞。”戴眼镜的学生突然笑道。
“别啰嗦。”个子较高的握拳捶向戴眼镜的腰部,不过被侧腰躲过了。
“我还是想劝你好自为之,不要去沾染是非红尘?”
“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两个人像是商量好的一样,面对着互相做双手合十礼。
“不对,我正在劝导别人,木头,你被来打断我好不好?”
“是,方丈。”
拳头再次捶向腰部,可惜还是被躲过了。
“看来你并没有退缩的打算,”高个子叹了口气,捋了捋没有胡子的下巴,用奇怪的口音说道“勇者哟,翘明之人何其多,尸骨难觅意无存!前方路途坎坷,要多加小心啊!”
“什么意思?”
“简而言之就是要有自知之明,以免丢掉了性命。“戴眼镜的学生补充,随后将手放到较高个子的脖子前方比划了一下,个子较高的学生也默契地翻了翻白眼。
四
“告诉我,是谁会丢掉性命?”
好巧不巧,还未等旬开口,身旁的店门被打开了,同时传来了菲的声音。
“哦,不…”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感叹,只是大半话音都卡在喉咙里了。
菲似笑非笑着侧过脸,看向穿着校服的两人。
“簌小姐一定是听错了,你看,我们正和这位呆站在这的少年打招呼呢!”
“原来如此。嗯?定睛一看,这不是友好二人组吗?星期日出来约会吗?”
“开什么玩笑!怎么看我们两个都是性取向最正常的人吧。”
“那只不过是你们的自以为是。我记得上学期期末,你俩可是在女生之间热门的话题,讨论程度能和试题相提并论了。”
“为何我们从未没有听说过呢?”
“不,侯哥你是否记得当初问过我,走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迎面而来的女生朝着我们笑这种错觉的原因,当初我的回答是自我意识过剩,之后还为此争论了一路,难道?”
“停,木头,你别再深入了,听得我全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普通得朋友关系在他人眼里竟然朝着奇怪得方向发展了,甚至流传到对面菲所在的内外合资学校,简直是令人瞠目结舌。
“能告诉我原因。”
“嗯…,怎么解释呢?我一向是不参与讨论的。不过当时周围环绕着闻所未闻的词语,句子将我带到了一扇们之前,可惜我并没有兴趣跨过门槛。”
“这可说明不了原因。”
“但我大致可以猜到。”
“猜到什么?”
“你们难道从来没有自我审视过吗?一位是富家公子,一位是特招班的学生,气质各异的两人放学后经常呆在一起,潜移默化中便能让旁观者脑洞大开。”
“……”
“要是还不想接受事实,紷回来可以向她确认哦。”
“我可没有勇气和那位大人搭话。那么下午还有课,我们先告辞了。”
“怎么,你们提优班最末位不是可以不用参加挂科补习吗?”
“我还想问呢,突然之间成绩变成倒数第二了,不知道是谁在觊觎我的宝座,等开学定让他没好果子吃!”
“真是不知进取,被教师们放弃教导就这么愉快?”
“至少活得比较自由。好了,没事我先走了。”
“行,欢迎明天来本店光顾。”
“咖啡太贵,以前阔绰的时候喝太多也腻了,况且紷不是不在吗?”
“啧啧啧,”菲摇晃食指,“你们不是已经和这位新来的店员打过招呼了吗?”
“他是新来的店员?我还以为又是哪个不知死活……”
“不知死活?”
“不,你听错了。等会儿我立刻通知公司恢复食材供应,时间真的不早先告辞了。”接过订货单,两人回头向西走远。
透过安静的空气依旧能传来他们的话音:
“侯哥,分手吧。”
话音未落,这次拳头捶向了戴眼镜学生的胸口,被他用手掌接了下来。
“等一下,我们不是出来买午饭的吗?”
“大课间就要结束了,再不抓紧下午就要饿肚子了。”
“尽头那家日料餐厅怎么样?”
“笨蛋,哪有那么多闲钱!“
“快,就前面那家土耳其烤肉了。“
“…………”
两人的身影连同话音消失在不远处。
五
“真是愉快的两个人呢。旬,让你久等了,先进来吧。”
少年转向左侧,映入眼帘的是位形象完全不一样的少女。
“怎么了,有什么疑问吗?”
“请问你是?”
“也不用这样盯着看,换回居家形象就不认识了吗?“说着少女摘下眼镜。
“啊,抱歉。变化太大以至于看得太入迷了。”
扎着单马尾,戴起圆框眼镜,换上宽松毛线衣的菲以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气质展现在少年的面前。“
“其实,这才是平时的装扮,你认为哪一种更合适呢?”
“我觉得两种都挺不错的。”
“谢谢。”少女莞尔一笑,伴随着清脆的挂铃声两人走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