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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野朝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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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做朝美。在文久年的时候,是京都梅屋敷的芸妓。当然,不是什么有名的芸妓,也没有侍奉那个时候位高权重的大人。母亲在安政四年(1857)的时候,接了一家叫做静屋的茶馆的谏。我们谁都不想去那里,因为静屋据说是和外国人有关联的。最后,还是我去了,静屋送了一个小姑娘过来。那个小姑娘叫阿良,一副瘦瘦小小的模样。我开始的时候嫌弃她不够机灵,也不会做妆束衣,后来发现她的嗓子不错,就存了收她为徒的念头。
那个时候弥一是静屋的保镖。静屋那时还是有游女的,这一点总让我觉得降低了身份。游女有时候会嚷着让弥一表演一下剑术什么的,弥一就拔刀出来装模作样的砍了砍,一副轻浮的模样。为了表示我和那些游女不是同一类人,我那个时候从来没有搭理过他。其实现在想起来,我那是还真是个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呢。
静屋这边很少是要我出面的,我收了阿良为半玉,不是静屋的老板亲自叫,我就一直让阿良应付着。阿良也是个有才能的孩子,学得飞快,就等她长大一点就可以换领了。
大概是安政六年吧,那个时候国贼伊井当道,大狱盛行。那段时间,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静屋也没有去,就是阿良也被我束在身边,怕她一时不小心,损了这棵好苗子。
那个时候,大概吉田松阴先生的云隐是让我们这些人惊讶且可惜的。那可是一时的名士豪杰,在江户的那群芸子之间甚有名气。好像有不少的人为此落泪,甚至是心存怨恨呢。
大狱结束的那年,我们重回了静屋。静屋的老板换成了一个年轻人,自称姓中山。他给游女们发了一笔钱财,遣她们离开了。游女中不乏大胆的,恳请着留在静屋,可是新老板只是微笑着回绝了。我为阿良着急,因为母亲对阿良看不顺眼,不需阿良换领正式出山。那个时候我只顾着说服母亲,没有发现阿良的异常。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早点发现了,或许后来的一些纷争就能够避免。但是,那样的话,我我就是破坏掉阿良的幸福罪人了——那个时候固执于芸妓的艺道的我,真的有可能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呢。
阿良和一个客人暗结了情缘,等我发现的时候,这两个人都跪在我前面,哭喊着求我。当时,我只是气愤的让阿良不要再喊我姐姐,就甩袖离去了。
那个男人是谁,是哪家的公子。我没有去了解。从此以后,阿良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静屋过。等阿良走了,我突然感觉到了孤单,梅屋敷里的女人们是算不上朋友的,只有阿良在我身边陪伴了我三年。我突然开始想念阿良起来,可是总是鼓不起勇气去问阿良的情况。磨蹭了一年,我才去问静屋的老板,老板抽了一口烟,温和的说道:“和平田少爷留洋去了。”
我似乎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有什么更加重的东西压在了我的心上。
文久三年是我不会忘记的日子,这个日子颠覆了我的一生。
那个晚上开始的时候,和其他任何晚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客人是几个新来日本的英国人,是有一个熟客介绍过来的。我表演了舞蹈,斟了酒,和他们做了常做的几个游戏。中途一个客人出去了,翻译似乎是想要劝阻他,但是那个人执意出去了。快到夜半的时候,茶室的纸门突然被刀斩开,一群浪人喊着天诛的口号杀了进来。
已经喝醉了外国人不是浪人的对手,几乎没有反抗就被杀了。血洒的到处都是,我被吓坏了,瘫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当我看到一个浪人拿刀想我砍来的时候,我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心里想着,这下完了。
我没有死,只是脸上被划了一道。弥一替我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刀。他带着我从窗口里跳了出去,从屋顶上逃跑了。
弥一问我,外国人是不是都死了,我告诉了他那个中途出去了外国人的事情。他低头好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把我领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院子里。
我有些害怕的看着黑灯瞎火的房子。弥一说这里就是阿良和平田留洋之前住的房子,我突然想起阿良来,就哭了。弥一看起来很无奈给了我他的手帕,闻着手帕上的桔梗香气,我突然安心了下来,就对他说:你还有要做的事情吧,那就快去吧,不用在意我,阿良她会保护我的。
弥一还是无奈的笑笑,我感觉他变了很多,变沉稳了,也变得沉默了。他拍了拍我的头,然后利落的翻墙出了院落。
没等半刻钟过去,我听见了门打开的声音,弥一和那个外国人用外国话讲了什么,然后就和那个外国人出去了。外面似乎是被浪人包围了,为首的那个正喊着:天诛!如果妨碍我们的话,斩无赦!
我的心跳得极快,好像就要跳出来一样。
然后我听见,弥一冷酷的声音:“先把我的脸看清楚,你们这群蠢材!天诛组什么时候有了你们这群废物了!脖子上面的东西不用的话就给我摘下来,这个时候惹事,你们是找死吗,嗯?”
“弥一大人!”为首的武士的声音中带着震惊,这也是我的心情,我似乎看见了那个会装模作样的表演给游女看的弥一,会温柔而无奈的看着我落泪的丑态的弥一,在这个口吐冷酷之言的弥一面前碎裂。
所以当弥一回到和室的时候,我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我没有那个勇气,在亲眼见到了那些血腥一幕之后,还可以若无其事的对待。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举动一定狠狠的伤害到了他。这也证明了我不是一个好的芸妓。他相当守礼的正坐在柱廊上,恭敬而疏离的告诉我,他已经通知了梅屋敷,他们的人,正在路上。
我随着梅屋敷的人离开。后来,因为脸划伤了,再也不能做芸妓。母亲抱怨了一顿,给了我一套粗布衣服就遣我离开了。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六岁被卖,父母早就不知道在何方。做芸妓的时候又没有找到一个有钱的旦那。我去了一趟静屋,老板温和的笑着,在我说任何事情之前就提出让我在店里帮忙,而且不是做游女。我感激不尽,赶紧向老板道谢。老板似乎是苦涩的笑了笑,说:要感激就感激弥一吧。
我的心里很矛盾,不知道要不要就这样留在静屋。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要逃避,我的心中有着感激,也有着被欺骗的愤怒。我或许在下意识里责怪他的阴谋让我失去了相貌。但是我还是留下了,因为老板的一句话:弥一不会再回这里了,不必顾虑了。
然后我就一直在静屋里帮忙,做了一年的活。大概是夏天的时候,老板突然让我们坐上牛车,抛弃了静屋,向着江户去了。老板在江户好像还有一个静屋,布置和京都的静屋一模一样,是弥一出来迎接的我们。我的心里的结没有解开,所以一直躲避着他。第二天早上我不小心看见老板和弥一坐在柱廊上,谈论着我的事情。老板提议由他说一说,弥一呵呵笑了一声,说道:“我觉得,这样就好了,这样对她最好。”
我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为什么他连解释给我听也不情愿呢?老板接着说:弥一,你这个人……你还在在意吉田先生的死吗?你在为他复仇吗?
弥一笑了笑,狠狠的按住了老板的头,说道:我可不想被小我十岁的小鬼教训。
我失落的离开了,没有听下去。我感到,有什么东西碎裂开了,再也回不到从前。
或许我一开始就一直把眼睛放在他的身上吧,从看见他拔剑开始。或许一开始我就看见了他嬉笑和天真中那认真和固执的性格了吧。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是温柔的记忆呢。所以,当看到他沾满了鲜血的双手的时候,才会如此的固执于自己的感受,才会有被欺骗的痛苦吧。
我想了一夜,终于释然了,同时释然的,还有我心里的那份感情。
明治之后,我嫁给了一个行商,叫做大野宗次郎的。大野也曾经遇到过弥一,他一直把这个看做我们之间的缘分,总是对我讲述着弥一和平田少爷的故事,讲着弥一一刀杀死阿近的身姿。婚后,我们去了一趟京都,静屋已经是一片废墟。怀着忐忑的心情,我敲开了那时的那个小院子的门。
应门的是个老妇人,她问道:“你是找弥一的吗?他走啦,四年前就走啦。”
大野觉得很遗憾,但是,我倒是觉得,这样最好了。这样,这段回忆将会停留在最美丽的那一段,永远不会褪色。
谁不都有年轻的时候啊,我是,大野是,老板是,当然弥一也是。
等我们老了,就不会在意那些年轻的错误了,就是错误,也是美好的错误啊。
年轻人,年轻的时候自在一点吧,这样,老了才会有珍贵的回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