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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Chapter 0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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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至大寒,天色暗的愈发早了许多。狭窄的村间小道更是人迹罕至,远远望去,绿色的麦田与天边接壤。
寒风从田野里呼啸而过,冷意席卷整个荒野,间隔极远的路灯下,只看见有一个人穿越黑夜,不知疲倦地跑了许久。
涂漫漫的力气只支撑她跑到最后一个路灯下,脸上的泪水结成了冰渣,吸收了她的体温,可她却像是察觉不到,在大口呼吸时,一行热泪从眼眶落了下来。
她拼命眨巴了几下眼睛,微仰着头,朝着头顶上的路灯望去,却瞧见雪花摇曳,鹅毛大学扑簌落在她的脸颊上。
“认识我的人基本上都知道我的家庭情况,重男轻女的升级版,别人家可能还遮掩两三分,我家是恨不得把这四个字写进家规,祖祖辈辈咏流传的那种程度。”
她没有回头,听见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后,停顿了三秒才又开口:“但凡面对二选一,我就必须成为涂安乐的垫脚石,在我妈眼里我是注定会被放弃的那个选项,是理所当然的应该以涂安乐的利益为大,我的喜我的怒,在我妈眼里从来都是最无关紧要的。”
陈一归没说话,握紧了拳头,只静静站在一边听着。
涂漫漫抽噎了两下,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妈对我的怨恨,来自我奶奶,一个传统又尖酸的乡下老太太,虽然去世好多年了,但对我的影响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一秒。我甚至都记不清她的样子了,不过也正常,毕竟她也不疼我,就因为我是个女孩,没办法替涂家传宗代价,在涂安乐出生前,我奶奶没少找我妈的茬,说她肚子不争气,又给家里带来了一张光吃饭的嘴,说她是不是做了丧天良的事,才只生下了一个赔钱的小丫头片子。”
雪越下越大,伴随着细微的响声,地面上很快铺上了一层白纱。
涂漫漫的声音混进冷气里,还在继续:“我那个死的早的爸,脾气暴躁,嗜酒如命,对我也是吹胡子瞪眼,说我占了他儿子的命,再加上我奶的撺掇,整天对我妈非打即骂,把绝户的帽子扣在我妈的头上,说我们娘两个让他在整个村里头抬不起头,人家儿子一个接一个,只有他家的是个没用的丫头。”
“更好笑的是,我妈完全赞同这个逻辑,她打从心里面觉得女生没用,哪怕再有出息,再听话懂事,都没办法让她在人群里挺直腰杆做人。所以我妈就认为她所有痛苦的起源都来自我,来自我只是个女儿,如果我是个带把的,那么她就能对得起涂家的列祖列宗,就不用承受打骂斥责和邻居的嘲笑,就不用再忍受我奶的辱骂。”
“盼来盼去,到处求医问药,终于两年后,涂安乐的出生改变了这一切,我奶奶在得知生的是大胖孙子后,一个激动进了急救室,虽然抢救回来了,但也落下病根,只能躺在轮椅上。在那一刻,我妈和我奶的地位发生了变化,我妈不再是肚子不争气的废物,而我奶坐在轮椅上,吃喝都要靠我妈,再没了以前的嚣张跋扈,面对我妈的斥责与挤兑,像我妈曾经那样,低眉顺眼,默默承受着一切。”
“知道我为什么叫小七吗?”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莫名的笑出了声:“因为我是七月七日出生的,在他们知道我是女婴后,都在各自指责,压根没有心思给我取名字,我是在抱怨声中降生,是个拖油瓶一样的存在。”
“但不期待也没办法,又不能像变魔术一样塞回去,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总归是个人,没有名字也不行,所以我出生的月份自然而然的成了我的名字。这个名字一直跟着我,一直到涂安乐出生,他们大喜在村里张罗着摆了一天席,说上天长眼,涂家有后,而我的户口也是在给涂安乐上时顺便写上的。”
剧烈的情绪在叙述中慢慢平复,不知是耗尽了力气,还是失望到底,她就像是接受了突然某种现实,冷嘲一声:“派出所的大爷听到名字叫涂小七,只说太随意,再加上他家的狗叫小八,看着我父母无所谓的态度,才帮我取了一个漫字。”
“我当然是不记事,这些都是我死去的奶奶和旁人说话时得知的,在大人们眼里,这是个玩笑,是件趣事,是个可以被调侃的无关小事。”
“涂安乐七岁时,我奶去世了,没过两年我爸喝完酒回家,也是在这样的下雪天,在路旁睡了一晚,被人发现时,人已经僵硬了。”
“我不喜欢我爸,我印象里他是个酒鬼,整天无所事事,除了打牌就是打我妈,我刚出生时,我妈以为只要生了儿子,我爸就有动力,但是好吃懒做的人怎么可能突然转性,他还是四处吃喝,后面直到死了,也就我妈为他流了几滴泪。”
无数雪花落下来,少有的几片落进衣领,涂漫漫哈了口气,也没阻止语言,想到什么说什么:“我妈也不爱我爸,两个人见了一面就结了婚,按他们的意思就是按部就班,一步也不能错,但凡和别人不一样,就会被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所以我妈没想过离婚,也不希望我爸死,她宁愿白养着我爸,宁愿挨打受骂,也不愿背上一个寡妇的名号。”
“其实仔细想想,我妈也是个可怜人,在娘家从小也是做饭洗衣割草喂牛,没上过几天学,年龄一到就嫁给我爸,娘家拿了几千元的彩礼给儿子娶媳妇,而我爸就认为买断了我妈,从此拥有了我妈的所有权,完全把我妈当做一个免费保姆,表面工作都懒得敷衍。”
“可能我妈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逆来顺受一辈子,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分明体会过重男轻女的感觉,又完完整整的实施在我身上,并且希望我必须像她一样,老老实实的接受命运,她说我和涂安乐的命运从出生就是注定的,因为我只是女孩,而他是涂家长子,所以我没办法和他相提并论。”
“在我妈的视角里,我人生的模板就是她那样的,小时候在家里照顾弟弟,等弟弟结婚用钱时,我随便找个出得起彩礼的人嫁了,然后换个地方重复着永无止境的家务,努力给丈夫生个儿子,在看不到尽头的未来里,为弟弟,为丈夫,为儿子天经地义的奉献出一生。”
她的音调再无半分起伏,平淡的听不出喜怒:“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洗衣做饭,照顾涂安乐,我妈觉得我没冻死或者饿死,既然长了一张吃饭的嘴,那就必须得承担起家里的一份责任。”
“小时候的涂安乐还没有那么讨人厌,长得白白嫩嫩,黏黏糊糊地跟在我身后,甚至还会帮我分担家务,是个及格以上的弟弟,但我妈看不惯他帮我,说这些都是女人家应该做的,他是个大老爷们,以后是赚大钱的主,结果如她所愿,涂安乐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虚名少爷。”
“后来,在我妈的娇纵下,正处在蜕变期的涂安乐彻底废了,我和他的关系也降到冰点,平时除了吵架没其他的话要说。”
“这次收到裙子之后,我其实心里是开心的,可能是血浓于水吧,我没办法自欺欺人说我根本不在乎涂安乐,在一个房檐下生活太久了,无动于衷确实做不到,就算我妈不说,我其实也会为涂安乐想办法。”
“但是那些话太伤人了,退一万步说这件事就算和我扯上关系,也顶多是个次责,和我妈呢,但凡一遇到与涂安乐有关的事,绝对会像现在一样,想方设法把这件事的主责变成我,把问题全部推给我。”
“其实我应该感谢我妈这种明目张胆的重男轻女,如果是打着为我好的幌子PUA我,我可能一辈子会活在她爱我的假象里,然后心甘情愿地被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但我从小到大都在被动接收没人爱我的事实,才会这么拼命,努力地想要逃离,才不至于稀里糊涂在这片土地上搭上一生。”
涂漫漫用近乎平淡的口吻,似乎以旁观者的角度叙述完了这一小半生的际遇,她如释重负地抬头,看见漫天飞雪飘进暖黄色的灯下,无数道白色的残影汇成一副动态的画卷。
她慢慢转身,迎上对面的那双眼,望着披着一身风雪的少年,所有的不满、愤恨与不甘,尽数被掩盖在白雪下,注定与冬夜一起消亡。
她吐出的气在冷空气里形成一团白雾,眼神藏着释然,笑着望着对面同样是一身雪的少年:“谢谢你陪我淋完这一场大雪。”
陈一归向来不擅长安慰,踩着雪向前两步,伸手打落涂漫漫肩上的积雪,用不可置疑的口吻道:“我同样会陪你迎来新的春天。”
涂漫漫迟疑了一会,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响起:“我想去京南看一看。”
陈一归再开口时,声音竟是异常沙哑,他有很多话都没说,只一个字便足够:“好。”
略显刻薄的冬天,平时难得见一丝暖阳,可此刻却不吝啬地撒落一地雪花。
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注定无疾而终,无论如何费尽心思都难改变分毫,譬如家境,譬如性别,譬如根深蒂固的观念。人生向来如此,残酷又现实,可磨难也如冬天,哪怕漫长,哪怕难熬,终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