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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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王府里锦衣玉食的嘉兴郡主重走其父之路，抛弃世俗前往剑虹开修道，是件足够声势浩大的事情。
天子亲自步送至紫宸门，泪落长阶。
香罗细葛、花绶宝镜的木箧堆了好几里路，由银蹄龙脊，竹耳铃目的骏马驮着装满了她在剑虹开分到的整座院子。
剑虹开晨露清冽，山巅之上雾气缭绕，刚收的外门弟子尚且心思活泛，意气飞扬。
她测灵根那日，排队看她容貌的人乌泱一群，数不胜数。
周轻寒很多时候在想，若她入宗门时低调一点，谦逊一点，不要那么自命不凡，像所有弟子那样，老老实实在执事堂里地找个当日值班的长老把灵根测了。
自己是不是就不会在接下来如风一般传播的茶资八卦里如坠深渊，付出小半生光阴去讨好一个无望的人，近乎偏执地只为想要一条属于自己的好灵根？
可是她并不能做到。
周轻寒仍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超然物外的修士御剑乘风来到道王府，素日里高高在上的琼天子自皇宫仓促赶来，在他们面前屈膝稽首。
仙姿道骨的道长凛如冰雪，却只对着年幼的自己和颜悦色，要她继承世间所有求道者眼中的至宝问道书。
贫寒之地苦修的修士看似无所不能却也未曾享过奢靡富贵，高高在上的皇权在超脱生死面前也不值一提。
她一朝作为琼朝和修真界所有人瞩目的新力量，被无数不甘心人羡慕嫉妒，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即将攀爬到世间最高点。
一想到拥有璀璨的未来，逢迎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够扬眉吐气，谁不会如此张扬？
没人知道被人仰望着的滋味让她多欲罢不能，或许有种人生来钻天觅缝追名逐利就是本能。
哪怕踏上修真路，周轻寒一生中最兴奋的事情，仍是看着原本猜忌怀疑看不起她的那些人彻底信任崇拜于她，然后送给她无尽惊叹赞美声。
她就该拥有世人眼中最好的，九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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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风中尚且带着微凉的气息，自直棂窗中轻柔拂过。
道王府内的下人皆是蹑步疾行，彼此偶然有对望时一眼，也是沉沉地叹了口气，似乎在可怜府邸主人当下的悲惨境遇。
一口郁结已久的难平意终于想通抒发出来，周轻寒弯起嘴角，从床上倏然睁眼。
头脑中汹涌而至的各种画面让她几乎不知是幻是真，她下意识打量四周，然后瞬间愣住。
剑虹开讲究勤学苦练，自她十六岁自称觉醒变异火灵根，从原本只能作为辅助剑修的符修提拔至凝剑峰中修炼剑道，到后来凭借一柄代父剑，挤进人才辈出的麒麟院，一人一剑，境至白衣，成为了世人口中惊叹的剑道奇才，仅居她的道侣霍渡之下。
为了那些郡主得道的美名，也为了讨霍渡的欢心，哪怕后来和霍渡成亲后有了自己的府邸，周轻寒也依旧保持着简朴素雅的装饰，把自己爱这些富贵精致之物的天性牢牢压抑着，不敢泄露半分。
眼下这般金银珠玉高床软枕，竟是她还在道王府的时候。
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起身，她尚未摸清什么情况，一旁躺在交床上浅眯着眼的老妪察觉到她醒来，便已立刻起身，几步走到了她跟前。
老妪比她记忆中年老了许多，两鬓生了白发，脸上也多出不少皱纹。
不过对方浑浊眼睛偶尔闪过精光，仍能看出精神矍铄。
老妪脸上几乎未见任何不耐之色，步轻缓，过来之后坐到她床边，拿起帕子给她细细擦拭了方才额头上冒出的湿汗。
她语气哄道：“慈慈醒了？现在身体可还觉得难受？"
"先前只吃了药，现在小厨房煨了人参汤，还有慈慈最爱的羹臛也做好了，多少尝一些补补身体，好不好？”
“顾阿姆？”
周轻寒修道这么多年见惯风雨，很少再听过这样的语气。
周轻寒震惊地看着对方，称呼完“顾阿姆”后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心里万分不可置信。
面前的老妪是她父亲周华的乳母顾氏。
她的父亲周华作为琼朝太子悟道离家后，先帝选三皇子周烨继任太子，改封离家的父亲为道王。
母亲崔锦仪出身世家高门博陵崔氏，因父亲此举大受屈辱，在崔氏的支持和皇室忌惮下的忍让中，尽管她出生时,继位天子的周烨立刻封周轻寒为嘉兴郡主，崔锦仪仍然愤而孤身回到了博陵。
偌大的一个道王府，只有顾氏带着年幼的自己她支撑了下去。
虽然周轻寒倚重于她，可对方年岁已高，在自己重回剑虹开的又几年里，她便因为府中繁多的事物积劳成疾去世了。
如今顾氏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见周轻寒醒来喊了她一声后便迟迟不语，顾氏更加心疼。
她放下帕子，握住了周轻寒的手，安慰道：“慈慈不用担心，阿姆过会儿就去把外面那几个伤天理的坑人道士赶走。他们害得慈慈在那苦寒地方受了委屈，还敢过来要你回去？”
“咱们就呆在道王府里，阿姆伺候郡主一辈子。”
一辈子当个无人在意的普通人吗？
她坐在那里，时光仿佛一瞬间被摊开翻回，令她自己心头也免倘恍。虽不知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是她几乎下意识拉住了顾阿姆的袖口。
周轻寒语气里少见透露出几分温和：“阿姆，先等一会儿。”
话毕，她努力静下心梳理思绪，说完这句话后强撑着下床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随着动作，自己还未走到镜台时，孱弱的胃部再次传来了一阵尖锐的疼痛，这疼痛如此清晰，全不像梦境。
周轻寒不敢相信地捂住了胃部，几步走到镜台前。
菱花宝镜里年幼的自己脸色是虚弱病态的苍白，然而杏眼清透，坚定有神，此刻正蹙着眉和她对视。
自己这是重生了？
一瞬间呼吸都变得滚烫，周轻寒头晕目眩，她竭力克制着激动，却仍忍不住浑身战栗。
苍天竟也知道之前待她不公，还能让她能重活一次！
顾氏担心她身体虚弱，急忙扶住了她坐回床上。
被对方絮絮叨叨的关切话语问候着，周轻寒眼神骤亮，一边打量着屋内的华丽布置，另一边一些遥远的记忆也随之清晰起来。
十六岁时，因为连续几年旁人的不断进阶嫉妒得心理崩溃，她从剑虹开偷偷逃回了京都。
尽管回到了道王府，那时她自己心里仍然被无尽的自我厌恶填满。
琼天子面上故作仁慈，实则对于道王府一直心怀忌惮。
为了强撑着作为修士回府的尊严，她自己自暴自弃之下强行辟谷，结果几日不吃不喝，身体支撑不住晕了过去不说，还大病了一场。
养了十几年的郡主瘦成这般苍白无力的样子，顾氏摸了摸她的头，毫不客气道：“你那些所谓的师兄弟十分不知礼数，听闻慈慈生病了不仅毫无怜悯之心，竟还敢批评慈慈没有毅力丢了剑虹开的脸，要带你回去继续受苦。这些粗鄙出身的东西，还真以为道王府里的郡主和他们一般了？”
“阿姆这就把他们通通赶走，看他们还敢欺负大琼朝的郡主。”
顾氏语气十分不满，纵然方才周轻寒已经劝阻了她，她仍佝偻着起身，打算就要回正堂赶走那些从剑虹开找过来的弟子。
“阿姆且慢。”周轻寒一把拉住了顾氏温热的手。
回忆起前世这个场景，周轻寒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她不慌不忙，面上露出一个令人宽慰的笑脸：顾阿姆，我饿了，想喝人参汤，你去帮我看人参汤好了没有。”
“我已拜入剑虹开门下，那些师兄弟说话直来直去，想来也是因为太过关心我——”
“虽并无恶意，不过他们的确有些不知礼数了。我了解他们，还是我来处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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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内。
联珠纹地板上设了几张案几，一旁清幽的沉水香配合着异域来的苏合香自博山炉里袅袅升起。
侍女身着统一的服饰，脚步轻缓，不紧不慢地端上来时令少见的奢侈水果，而后无声退去，只留下宾客几人与屋门内金丝绣成关山玉钩屏风相对。
几个修士坐在案几后面，表情多有不耐。
“不是我说，周师姐私自下山，还兴师动众地让这么多弟子找她，按照戒律堂的规矩，不说逐出师门了，她怎么着也得去静室反省三个月。”
阮如意抬头看去，负着重剑的紫衣少年胳膊随意搭在案几上，吊儿郎当地自面前小盘中挑起一颗荔枝，乌黑的荔枝核吐到玉盘上，叮当一声响。
碧玉盘在荔枝核的衬托下更显晶莹剔透，沈争砸吧了几下口中甘甜的味道，眸光只在那玉盘上轻轻一扫，接着吐出烦躁鄙夷的声音：“还有周师姐的府邸里这般奢靡，果壳都用玉盘盛着，这些俗物最能腐蚀道心，就这样她也好意思来剑虹开修道？”
后面几位剑修跟着沈争的声音发笑，坐在少年旁边的白衣剑修站起身观看墙上那副大儒真迹，闻言自然接过话头：“碎云落弟子没有经过凝剑峰这样的历练，自然不能同我等道心相论。若是拿杂灵根和我们比较，就落于下风了。”
沈争扬眉，对于宋赴玉的回答嗤笑一声，显然并不满意：“得了吧，宋赴玉，你面上说得好听，要是这种只知道贪图享乐的人在我们凝剑峰，你肯定是第一个想办法把她赶走的人。”
剑修的嘲讽或直白或含蓄，阮如意坐在最边上的案几后，正好可以看见屋外琉璃瓦下垂首站在那里的侍女。
自她们进入府邸后，便受到了道王府无数侍女的妥帖伺候，尽管凝剑锋的师兄们性格倨傲，然而侍奉的人却无有任何情绪，处处周全妥帖，显然拥有极好的规矩。
精美水果摆在面前，周遭香气缭绕，比起苦寒的剑虹开，这里恍若仙宫。
同作为剑虹开过来的修士，阮如意神色有些尴尬。
她悄声对着旁边明显表露不快的剑修提醒：“沈争师弟，你小声一点儿，被人听见不太好。”
身为修士的傲骨刚显露出来，沈争原本又拾起一颗荔枝正欲剥壳，猛不防旁边有个女声突然出现管教自己——
他闻言扫了对方一眼，看到阮如意身上浅粉色的碎云落宗门服饰后非但没有自省，反而语气十分不屑：“碎云落的弟子什么时候也能管教起凝剑峰的事了？”
那颗荔枝被沈争重新丢回了果盘里，少年表情不加掩饰地鄙夷：
“还是说你和周师姐在碎云落一同修炼，也被她这种好逸恶劳的态度诱惑了道心？”
沈争丝毫不在意阮如意的谨慎与紧张，站起身，随手把身后重剑放到案几上，居高临下地盯着阮如意，眼神中略带审视。
好心劝告却被对方出言讥问，阮如意登时捏住袖口，着急慌乱地也站了起来，脸色通红：“没有，沈师弟我……”
沈争是双灵根修士，像他和宋赴玉这样天赋好的弟子都在凝剑峰修炼。
宗主这次派凝剑峰弟子赴京都寻周师姐，念及之前她和周师姐关系较好，所以在凝剑峰出动人马之后特别叫上了她。
碎云落和凝剑峰之间一直如同天堑，阮如意也明白剑修们皆是眼高于顶之人，一路上已经尽量小心翼翼，可偶尔还是会被他们不经意流露出来视如敝履的态度给刺到。
她天性嘴拙，因为沈争的冷漠和傲慢，阮如意心跳如雷地站在那里，半晌解释不出什么，只能慢慢低下头，压抑住心里的酸涩和委屈。
宋赴玉不理会这些杂事，也并不在乎阮如意的窘迫，目光落到了另一幅山水图上专注观看。
沈争见阮如意被他堵了一句后便吓得唯唯诺诺的模样，心下那股被不如自己的人说教的不悦感消散了些许，作为凝剑峰弟子的倨傲也更加显露出来。
他重新坐到了案后，叹了口气，仰脸乜看阮如意，直接道：“阮师姐别嫌师弟说话难听，虽说碎云落和凝剑峰都在剑虹开修炼，说好听的平常称呼一句师姐师弟，可毕竟天资不同，不是同门，彼此还是都有些自知之明为好。”
“打个比方，明日我们接回周师姐回剑虹开，你们这种杂灵根继续去学绘符锻器这种辅助我等剑修的低劣术法，而我们……”
沈争突然想到什么，面上多了几分崇拜之色，语气里也带着隐约的羡慕和骄傲：“对了，霍渡师兄明日就要从麒麟院要回来了。啧——”
“这种这种先天道体的剑术奇才世间无二，阮师姐怕是一辈子都想象不到凝剑峰有些弟子进益能会多快。”
沈争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桌子，教训着阮如意，脸上表情与有荣焉。
他刚想要再说些什么，远处却隐约传来了一阵环佩叮当，似有整齐的足音逐渐向他们这里逼近。
原本正堂内听见什么都岿然不动的侍女齐然屈身，沈争也被这动静闹得皱了一下眉。
少年顺着声音往外看去，数名飘然若云的侍女目不斜视地自廊道走来，于首排的两位侍女不紧不慢地收起了他们面前的屏风，之后自然地分列成两侧。
进来的侍女们浩浩荡荡，随着为首侍女敲了一声磬，便见中间丈许宽的道路中，一道朱红色身影缓缓迈入。
对方未着剑虹开碎云落统一派发的粉白色道服，而是穿着贵族时兴的十二破肩裙，外面拢了件披风，她朱红色的裙裾扫过青石板地砖，不经意露出翘头履上金线绣制而成的宝相花。
宝相花纹繁复精致，只一眼便可看出经过无数最精巧的绣娘之手——
沈争脸色冷凝，他皱着眉，只待少女裙裾距离越来越近，这才恍然惊醒对方已经缓步走到了自己面前。
周轻寒不紧不慢地站在那里，两名近身侍女快步上前，一人为其整理身后裙裾，另一人则接过她身上因为大病才穿戴的披风。
她也早已习惯这些殷勤照顾，对这些侍女未置一眼，漫不经心地抱着臂，轻飘飘地打量了沈争一眼，一眼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争坐在原处，望着周轻寒这副做派不自觉绷紧了背，面上却仍做出一副嗤笑的态度，冷笑道："周师姐好大的阵仗。"
周轻寒杏眼里沁着一缕笑意：“比不上沈师弟更厉害的嘴，不过身为一个剑修就被你摆出这般天花乱坠的姿态，霸凌师姐霸凌得这样理所当然。”
“但是凝剑峰算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地方？就算霍渡过来，他也身在凝剑峰里，你看他敢不敢像你这样靠踩着碎云落的同门逞威风？”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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