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非得已》十七郞

16、第 16 章

　　殷承璟坐在桌前，执着茶盏的手微不可察地些许抖动，他紧紧捏着茶盅，润泽的修长手指，有些泛白。他冷冷瞧了一眼，带着戾气，不知是瞧着那茶盅还是瞧着那茶盅上的手。

　　李顺站立在他身侧，低声回道，“幽州的那一对母子已经安排进京了。行至洛邑投宿之时曾遇过一次暗杀，刺客没查出身份，死了一人，另两个见事不成自尽了。”

　　殷承璟“嗯”了一声，“抵京后先把他们安顿在凝香馆，留几个机警的寸步不离看着。神策军那边情形如何？”

　　李顺道，“荆成传信回来，说是胡寄山现下焦头烂额，兵营也去得少了，成日里还是忙着着人寻那对母子。”

　　殷承璟道，“让荆成稳住那几个副将和统领，里面有一个叫严祁的，是镇国公三夫人的内侄，过不来的，不必留了。”神策军驻扎皇宫北门玄阳门外，是整个皇宫周围驻军最重之处，干系重大，一点乱子也出不得。

　　李顺应声“是”，心知四皇子已吩咐完，却仍站着未动。

　　殷承璟疑惑一抬眼，但见李顺犹豫着说道：

　　“主子，那太子良娣醒了之后恐会生事端。张喜从那边探得那姑娘素有心疾，现已由着镇国公府上安排先行回京了，我等在路上将之做成心疾骤发也容易……”

　　他话没说完，但听得殷承璟手中茶盏“当”的一声脆响，李顺大惊，“通”的一下跪在地上，“卑职僭越。”

　　李顺一身冷汗走出四皇子帐外时，张喜正在转角候着，见他出来急赶上几步，“殿下怎么说？可要我们将那女子处理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李顺恶从胆边升，一脚踹过去，“你成日里除了算计我还有什么本事？”

　　这油奸耍滑的狗奴才，他想是自己一早就料到殿下不肯将那女子灭口，他自己不问却叫他去触这个霉头，他是油蒙了心才上了他的当。他也是蠢，殿下亲自动的手，若真想弄死一个人，还能留了活口么？还是个娇滴滴的病秧子。他还去问，问就是罚。

　　张喜挨了一脚也不以为意，挨李顺一脚总好过领殿下的罚。

　　姜沚又病了。兴致勃勃地跟着皇家去冬狩，半昏半醒地被抬了回来。

　　姜大人夫妇两个恨不得整日守着，一连数日，眼见着这乖女消瘦下去，问就落泪。

　　若说她前世什么都没做，死在那二人手里，确实冤了些，今世她狗拿耗子去偷看人家夺嫡的阴谋诡计，她不死谁死？

　　可是她为什么没死呢？

　　难道是他以为她死了，然后松手了？只是现也早该知道留了活口了，按着他前世的本事，早该来了啊，翻个太史令府墙不是难事，怎的不来灭口呢？

　　每日等人前来灭口，这日子实难捱。多吃一顿饭都是在浪费粮食。

　　十来天了，怎还不来？

　　这个问题，姜沚想不明白；然有一件事姜沚是肯定的——这一世，那大夜叉不来倾慕于她了。

　　被他倾慕而死，与被他灭口而死，哪个更坏些？姜沚又陷入深思。

　　鸢尾见自家姑娘还在发呆，也不气馁，又从柜子里摸出个彩绳编的小狗，献宝一般拿在姜沚面前，摇着，“姑娘，看，您和海棠出门那几天我在家编的，好不好看？”

　　姜沚接过来，是挺好看的，这个丫头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是手巧。不像她，除了喝药，没别的本事。

　　明知要被人祸害，却怎的也救不了自己，只能等死。

　　鸢尾见有效，喜上眉梢，“您看出来了么？”

　　“看出什么？”姜沚愕然。

　　“这只狗。”鸢尾努了努嘴，见自家姑娘还是一脸茫然，“隔壁高老爷家的狗，不是前些日子跑到咱们院子来了么？”

　　“你说隔壁那家做买卖的？什么时候的事？”

　　鸢尾一拍头，“哦，忘记了，那天姑娘您一直待在屋里，没出来看。只我和海棠抱着玩了半晌。您不是还说嫌吵，让我们赶紧弄走？”

　　姜沚这方才想起，似是有一天听着狗叫……

　　蓦的，她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鸢尾被唬得险些从榻沿上掉下去，半天颤巍巍将手伸在姜沚脸前摇晃，“姑娘，姑娘？”

　　姜沚一把握住那只手，激动得直要跳起来，“我不用死了，不用了。”

　　鸢尾脸都白了，挣开姜沚的手，匆匆忙忙跑到偏屋，把海棠扯了过来，急得要哭，“你快来看看，姑娘怎么了？”

　　四皇子不会来杀她了。

　　她终是想明白了。

　　一来那马身上的针孔早不见了，任谁也再查不出；二来那日他虽没灭好口，但他是从她身后杀的，自始至终她都没看到他，根本不可能指认他！

　　想到此处，这连日来的担忧害怕全白费了！她只要不教第二个人知道她看见了什么，这世上便没一人知道。

　　她是狗，隔着墙，她没看见屋里的人。

　　不！那个大夜叉才是狗，她隔着墙，没看见那只狗。

　　于是只觉这屋子都是布置得好生漂亮，又喜气，她不用死了，那便是嫁去吐蕃也无妨，但只活着便好。

　　蓦的，姜沚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急唤“海棠，你可知那天的马球赛谁赢了？”

　　海棠正端着碗鸡汤，许还烫着，快快撂到桌子上便用手指捏耳朵，“我们赢啦。四皇子顶替太子殿下上的场，把吐蕃那些人打得晕头转向。”

　　姜沚又长舒一口气，如此一来，吐蕃也不用去了。实幸运得不得了。

　　孟乔燃来探望姜沚的那一日，天色阴沉得很。整个天空灰蒙蒙的，全被云遮了，正值当午的时光，日头一点光亮都透不出来。北风冽冽，吹得树都将光秃秃的枝丫恨不得收回去。

　　孟乔燃行至姜沚屋前，听得幽幽琴声传出来，却是立在门口，半晌没进去。

　　那是一曲《胡笳十八拍》，正弹到第十一段上，‘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原是蔡琰在重返中原故土的途中，百感交集，借用胡地的胡笳音调谱的琴曲，说得是‘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能回到故乡，死后葬于故土才能心安’。凄凄艾艾、惨惨淡淡，一缕缕愁绪将天染得更加阴沉，一段段哀肠将寒风也渲得更刺骨。孟乔燃不忍打断，直到曲罢，方才着丫鬟开门，走了进去。

　　但见姜沚正坐琴边，精致的小脸上兀自湿着痕迹。

　　“只你这身子就弱成这样，好好地走在路上也能晕倒，我也真是佩服你。眼下身子可大好了？”孟乔燃问。

　　原那日在猎场上，姜沚被发现时却是一个人昏倒在路边上，被抬回来后好一番寻医问诊，醒来之后她又不敢说，况她原就身子孱弱，平日里坐卧行走都是病怏怏的娇弱模样，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故而众人也未多想。

　　姜沚又唤海棠奉茶，孟乔燃这才拉着她在面前坐下，“想不到你的琴艺竟如此了得。你这琴音若传了出去，莫说长安第一才女柳昔晚，便是宫里的乐师，怕都被你比了下去。”

　　姜沚面上一讪，“孟姐姐又拿我打趣。”

　　孟乔燃见她稍有开怀，便道，“只是你这琴音也太过悲戚了些，怕是于身子不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姜沚摇头道，“并没有。”

　　她实是死里逃生，方知生而不易，如今一场噩梦过去，又不用去吐蕃受磋磨，心中骤喜，却又有些戚戚。现如今，她只求能活着便好了，对人生的憧憬和要求已然这般低。

　　孟乔燃却不以为然，“我看你就是跟府上闲待着，心情又不好，才成日里病歪歪的，你换身衣裳，我领你去柳泉居进午膳，那里的绍兴黄酒最是甘醇，味美又不醉人，你定没尝过。”

　　孟乔燃说完，便真的吩咐人先去留好包厢。姜沚依言放了琴，换了件梅染的袄子带下裳，着鸢尾披了毛披风，跟着孟乔燃坐马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