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尚》路路睡不醒

2、西巷

　　根据势力分布，这里被简单划分成了三个区域。

　　西巷是混乱的代名词，是疯子和无纪律者的天堂，这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在死亡。欺凌，霸权，暴力，随处可见。凭借着蛮横与掠夺，也让这里成为了最富裕的地方。

　　中间巷是老人小孩的庇护所，却也最为衰弱，尸体和垃圾废物堆积如山，西巷地位低的年轻人常来这里凌弱，寻找快感，死寂与绝望弥漫。

　　东街是相对最为平和的地方，他们存在一定的治安，居住民有自己的收入来源。

　　阿尚有记忆起，就跟着一个老乞丐生活在中间巷乞讨。老乞丐曾经上过学，识得很多字，老乞丐也很聪明，总能带着阿尚在西巷的人来之前躲起来。

　　老乞丐和阿尚讲生命，讲希望，讲霸凌，讲英雄，讲宗教，讲神佛。

　　“我们这里有英雄吗？”七岁的女孩还在崇尚完美存在的懵懂阶段。

　　“......”老乞丐沉默了一会儿，说，“有的。”

　　“那他什么时候来救我们呢？”

　　“会来的。”

　　女孩不问了，只是默默跟着老乞丐。

　　在老乞丐的保护下，虽说经常听到死亡，却从未在真正意义上见到过死亡，女孩也从来没有想过，当她终于见到那场景时，老乞丐却没有陪伴在她身边，女孩愣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佝偻身影，眼睛一眨不眨，好一会都没反应过来，那一瞬间，她脑海里想到的居然是“原来这就是死亡啊”的感慨。

　　一直到西巷的人离开，女孩都还蹲在角落，一动不动，好像在等老乞丐喊她走。以前一直是这样的，直到老乞丐喊她，她才会动作，老乞丐说西巷的人都很可怕，除非绝对安全了，否则一下都不要动。十一岁的女孩第一次直面死亡，还是最亲近的人，心中却没有多少难过，也没有别人的那种尖叫和崩溃，她只是一个人呆在那里，连带着思想好像也被冻住了。

　　也许她从小就是个凉薄的性子吧。

　　阿尚这样想着，这样的人，天生就属于杀戮和混乱。

　　自那以后，西巷就多了一个小疯子，是个女孩，脸上常年没有什么表情，打起架来却是个不要命的疯子模样，就是死也要从你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渐渐的，也就没有什么人主动去找她的麻烦了，没有人愿意去招惹一个疯子。

　　女孩凭借一己之力，在西巷有了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再后来，疯子被西巷一个老大看中，带在身边养着，成了西巷有名的疯狗。

　　“阿尚，想去上学吗？”老大是个长得很憨厚的中年男人，穿着短裤和白色汗衫，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在工地上干活的老实人。

　　阿尚垂着手站在男人面前，摇了摇头。

　　老大也不奇怪，挥挥手就让阿尚下去了。

　　几乎每一年，老大就要问一次阿尚这个问题。今年已经是阿尚跟着他的第六年，在刚开始的时候，阿尚还是愿意去东街念书的，过了两年，说什么也不去了。

　　老大曾经猜测过是不是东街的人欺负了他的阿尚，想到阿尚那股小狼似的劲儿，觉得又不可能，阿尚不说，他也就不问。

　　另一边，阿尚离开老大的办公室，无视掉一路上人们的问好，安静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翻开自己的笔记本，用蹩脚又稚嫩的笔触写下新的一段话：

　　我不信神佛，但我只能信他们。

　　早在很久之前，阿尚就不想着那所谓的英雄可以来救她了。

　　书页再往前翻，有几行字被打上了引号：

　　“希望再看看日出。”

　　“这里一直是黑夜，从未天晴。”

　　本子里最多的，是阿尚的日记：

　　老大说手底下的人不安分，我要去解决一下。

　　老大说三号的场子有人闹事，我去把人抓回来了。

　　老大说......

　　本子的最开始几页，还会出现几个受伤的字眼，时间越靠近现在，关于老大的内容就越多，像今天这样写下自己想法的内容，几乎没有。

　　阿尚关上日记，随手放回桌面，推开椅子，挪动脚步，慢慢爬上了床，也不脱衣，被子好好叠着，就闭上了眼。

　　今天没有任务要做，阿尚打算睡一会儿。恍惚间，阿尚好像又回到了中间巷的那个小角落。

　　老乞丐慢吞吞走在阿尚前面，阿尚像小时候那样慢吞吞地跟着，他们瑟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努力收起自己的影子，一步步朝前走，没有方向，就这样走着。

　　阿尚在后面疑惑地打量着老乞丐，曾经阿尚无数次觉得高大的身形，在此刻阿尚的眼里，好像过于瘦小了，甚至还没有现在的阿尚高。

　　“叽叽，叽叽叽”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鸟，在老乞丐和阿尚头顶经过，不远处的破烂旗帜插在角落的缝隙里，突然翻动一下，发出了极小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阿尚看见老乞丐突然抬起头，梦境里模糊的脸庞在阳光的照耀下，突然清晰起来，连眼睛里闪着的细碎晶莹都看得一清二楚。

　　等等，阳光？

　　不知何时，老乞丐带着阿尚渐渐走出了那团阴影，来到了的阳光下。

　　只听得老乞丐的声音低低地流出：“天亮了。”

　　不，不要！

　　阿尚猛地扑过去，拽着老乞丐就想把他往回拉。

　　“臭老头！在这里碍什么眼！讨打是不是！”

　　童年里近乎噩梦的声音如惊雷般炸起，几乎是一瞬间就出现在阿尚面前的小混混从阿尚手里抢过人，扔到地上，带着尖声的怒骂，叫人发慌的力道，用手上的棍子和砖头，狠狠抽打。

　　老乞丐脸上还是那种恍然的表情，好像感受不到痛一样，低喃道：“鸟飞过...”

　　不要！

　　分明已经是西巷绝大多数人都不敢动的存在，阿尚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无能为力的年纪，手脚不听使唤一样定在原地。

　　老乞丐看向阿尚的眼神还带着几分恍惚的笑意，那眼里好像有她，又好像没她。

　　“是幡动...”

　　等阿尚终于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了，那些人早就已经离开，她第一时间就要去看趴在地上悄无声息的老乞丐，却在下一瞬又到了另一个地方。

　　耳边充斥着痛呼和惨叫，阿尚轻轻动了动手指，不出意料地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几个打死老乞丐的人。

　　这是她被老大看中的第二年，她带着人把去把这两年在中间巷打杀过人的，都杀了。

　　尤其是那几个对老乞丐下手的的人，她特意留到最后，一点点把人折磨到疯，都没给他们一个痛快。

　　那时候她还在想，老乞丐才走多久啊，她就把这些曾经两个人都讨厌的习惯融会贯通了个遍，可能她天生就是个坏坯子，生来就是当恶人的命吧。

　　阿尚很快醒了，她不记得梦里的事，但依稀觉得这不是个好梦。

　　老大的任务很快来了，阿尚也不问，随便整了整衣服就出发。

　　老大很看重阿尚，用他的话来说就是：

　　“阿尚啊，我真是很久没见过这样傻的孩子了，你对她好，她就对你好，她才不管什么对错公平，她觉得的，才是公平。”

　　对老大来说，阿尚是个很趁手的工具。

　　对阿尚来说，老大却是继老乞丐之后给她又一次生命的，最重要的人。

　　老大是个恶人，但却是阿尚的善人。阿尚自认不算什么良善之辈，她不想，也没有这个精力去管别人的死活，她要做的，就是回报老大，哪怕是像以前对待老乞丐的那些混混一样去对待别人。在她看来，老乞丐的事在她帮忙报仇之后就结束了，以后的时间，都是老大的。

　　“疯狗！”

　　“贱人！”

　　“不过是个靠身体上位的婊子，在这摆什么脸色！”

　　阿尚不懂，明明他们怕她怕的要死，却还是要撕心裂肺地对她说些低俗污秽的词，竭尽所能抹黑，企图上前来攻击她。

　　阿尚不想和他们浪费口舌，摆摆手示意，疯狗的名声给她带来极大威慑力，这件事解决的很快，半夜出任务，两个小时就到了收尾阶段。

　　又是一晚的尖叫与血腥。

　　阿尚不习惯看这些，嘱咐几句，自己先走了。

　　这也是手底下人不反感阿尚这个小女孩的原因：她从来不会占着功劳。

　　凌晨的西巷是最热闹的时间段，阿尚不理会外面围观者的注目和小声议论，她大半张脸被埋在宽大的帽兜底下，自顾自从一个阴影里走进另一个阴影。

　　老大从来不阻止他们在执行任务时别人的围观。对他来说，这也是种威慑。

　　他好像从来不害怕任务失败带来的后果。

　　事实上，一旦任务失败了，在接下来几天，老大也会安排别人去完成。

　　阿尚是老大手底下少有的，任务从不失败的人。

　　年纪尚小时，老大告诉阿尚，他不要没价值的手下。阿尚为了证明自己，做任务也是完全不要命的打法，接任务也是，要是谁不服，她就狠狠盯着他，眼里的狠厉叫人想到夜里索命的恶鬼，脊背发凉。

　　老大在刚见到阿尚时，这样评价她：“你看她的眼神，像不像失去庇佑的小狼？年幼的，嗜血的，凶狠地撕咬攻击所有闯入者。”

　　按平常的习惯，阿尚肯定是要直接回到自己的小家，可今天，也许是受到下午梦境的影响，她突然没了回去的欲望，而是转脚换了个方向，在西巷和中间巷各处逛。

　　凉凉的月色洒下，阿尚习惯性避开，任由自己被黑暗笼罩。好像这样才会让她有点安全感。

　　呜哇哇......

　　哪里来的小孩的哭声？

　　还夹杂着一些微弱不清晰的谩骂嬉笑声。隐隐约约还听到几个“东街” “中间巷”的字眼。

　　环视一圈周围，阿尚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到了中间巷的区域。

　　东街的小孩？怎么来了这里？

　　阿尚没兴趣去管这件事，自己都管不了，要怎么去管别人呢。

　　到了第二天，阿尚有意识地留意了一下中间巷的事，果不其然听到下面的人在讨论东街的小孩。

　　“是个七八岁的女孩，不知道怎么去了中间巷。”

　　“运气不好吧，还碰上了虎哥的人。”

　　“难怪死的那么惨。”

　　阿尚闻言，皱了皱眉，上前问道：“怎么了？”

　　原来是昨晚的小孩遇上了喜欢虐杀小孩的虎哥手下，据说死相极惨，手脚都断了，甚至还有被强迫的痕迹。

　　阿尚听完后，面上没展现出什么反应，这让满心期待阿尚惊讶恼怒情绪的手下大失所望。

　　就连阿尚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感受，好像有点类似茫然的情绪在里面，向下去感受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了。

　　又是几年过去，阿尚从懵懵懂懂跟着老乞丐的七岁，到跟在老大身边做恶人的十七岁，又到现在，三年过去，她越来越沉默，包括老大在内，没人知道毫无波澜的面容下，她到底在想什么。

　　“阿尚，可以收尾了，你要先走吗？”

　　一个黑色卫衣的人靠在边上，看身形是个成年的男性，他正偏头和一个短发女生讲话，女生好像受了点伤，左手插兜，右手无力地拉拢在身侧。

　　阿尚点了点头，习惯性戴上兜帽，转身离开。

　　男人抽了口烟，然后随手扔到地上，用力辗了辗，向着相反的方向进去了。

　　阿尚决定直接回基地。

　　可晚上果然还是太热闹了些，还没走几步，阿尚又遇上了费力气的事。

　　晚上出任务基本十步一起打架事件。

　　“臭婊子！”

　　一声微弱的哼唧声混在男人的叫骂里。

　　这让原本打算不管的阿尚顿住了。

　　是个...小孩？

　　三年前手下的话语梦魇般地翻涌起来。阿尚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里。

　　“你们是没看见啊，那惨样，浑身都是血呢。”

　　“听说肚皮都裂开到能看见肠子！”

　　“好像脸也不能看了，皮都被撕下来...”

　　声音一转，又是老大坐在书桌前宛如长辈般慈爱的话语：“阿尚，之前同意你去解决中间巷的事，是为了让你报仇，这已经让手底下的兄弟寒心了，我总不能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孩，就去抓人不是？”

　　......

　　啧。

　　阿尚用力握了握右手，感受到手腕传来的钝痛，僵硬地勾了勾嘴角。

　　要问阿尚最后发生了什么，大概也只能告诉你，她少有的产生了所谓自嘲的情绪吧。

　　那确实是个小孩，但是却不是女孩，是个男孩，伤的不怎么重，只是哭的挺惨。

　　还有就是，阿尚错误估计了人数，不是她常看见的三四个，而是十一二个，多在看戏，在一旁说着浑话。

　　不巧的是，这些是和老大有仇的另一个老大手底下的人。

　　他们立功心切，又看出阿尚的伤，很不要脸的一起上了。

　　说胡话了，这种地方，能赢就是真理，谁还管你用的什么法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吧，阿尚有些迷迷糊糊的，好像被谁踹了一脚，滚到黑暗的更深处，带着细碎的石子，顺着坡度，一直撞到某根杆子，才停下。

　　有点疼啊。

　　今天运气真不好。

　　幸运的是，那小孩没被顾上，跑了吧。

　　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自己？算了，这种事，还是忘了比较好。

　　粘稠的血糊在眼睛上，叫人睁不开眼睛。

　　恍惚间，阿尚好像看见了天边太阳升起，红的热烈，刺得人眼睛生疼。

　　太阳的热度好像透过空气一路传到了阿尚身上，叫她久违地感受到了灼人的痛感。

　　好像是，天亮了？

　　她死死盯着太阳的方向，想要看完这场日出。

　　阿尚努力扬起嘴角，好像要扯出一个笑来。

　　她想，她知道老乞丐最后想说的话是什么了。

　　幡动，方知风起；

　　鸟飞过，方知天明；

　　我在这里，残垣断壁的黑暗里；

　　崇尚着人间，骄阳万里。

　　“叮...”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准时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