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尚》路路睡不醒

1、海底

　　深蓝与烈焰交织，矛盾冲撞的惊艳绝色，那真是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傍晚的海岸，已经没了什么游客，等到女孩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好是最后一个游客离开，湿热的海风轻轻吹着，周围只听得到海浪的涨落声，多凑巧，女孩选在了没有人的时候来到了这里，或者说，是女孩自己挑选了一个没有人的时间来到了沙滩。

　　她是来跳海的。

　　静谧的岸边，女孩只觉得压抑，白天的负面情绪好像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催促着女孩去死，去求一个解脱。

　　女孩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就是因为普通，所以身边人总是对她有着很大的期望。

　　恍然间，人们的话语好似又在耳边响起。那些褒扬的，贬低的，嘲讽的话，好像一座大山死死压在女孩的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宝贝，妈妈相信你可以做得更好的，妈妈平时也很辛苦的，你看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只要专心学习就好了，你要成为妈妈的骄傲好吗？”

　　“你怎么回事？这点事都做不好！别人家和的孩子为什么能做？！你是不是偷懒了！我累死累活供你读书，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我生你有什么用？”

　　“你看，你这次测验就差一点点你就可以到满分了，你只要再仔细一点……”

　　“好厉害啊，年纪轻轻就这么多才多艺，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所有人都在告诉她，要怎么做，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做。

　　“沙沙……”

　　海浪卷起细软的沙，轻柔地擦过女孩的鞋，点点浸润在女孩的脚底。

　　一步一步，女孩慢慢朝着神秘的蓝色深处走去，任由海水漫上脚踝，一路朝小腿去。

　　“喂！”

　　一声轻喝，打断了女孩的思绪。

　　“你把我的鱼都吓走了。”

　　女孩有些慌乱地朝声源处看去，是一个剪着男生头的女生，白色短袖，黑色短裤，神色懒懒的，好像没什么力气一样侧着身子站在那里。

　　“对，对不起。”

　　女孩有些手足无措，呐呐地道歉。

　　来人像是有些不耐的啧了一声，上前来把人拉走。

　　“海水不嫌脏？到处都是垃圾，你是怎么敢直接走下去的？”

　　女孩回头看了看，这才意识到大海并不是如人们想象的那样纯净湛蓝，靠近岸边的地方海浪卷着沙，带着青色海藻，像是泥水一样浑浊。

　　女孩被带到一处离岸边不算远的小屋，洗了个热水澡。

　　“我叫阿尚，你叫什么？”

　　短发的女孩守在门口，没有骨头似的靠在门边，好像动一动指头都是种费尽力气的事。

　　“……”

　　女孩不答。

　　阿尚好像也没想过真要得到什么回答，话锋一转，又说起了海：“你喜欢大海吗？我以前很喜欢，我收集过很多大海的照片，它要么是宝石般的绿色，要么是晶莹剔透的蓝色，多美啊，那时候我就想着，要是以后能葬在海底，得多幸福。”

　　女孩好像听到了阿尚一声长叹。

　　她又说道：“后来啊，我就来了这里，想自己看看大海。我和你们可不一样，我每次出门，都是一个人，自己想办法赚钱，自己养活自己，没人会管我。”

　　“后来终于到了海边，我才发现，大海根本不像人们嘴里说的那样美好浪漫，满是垃圾的海岸，到处都是死鱼臭虾……”

　　“你知道每年都多少人溺水而死吗？我来了这里，当了个管理员，救了不少人，你这样来跳海的，我见过不少。”

　　突然被点明想法，女孩的动作僵在那里。

　　阿尚将一只手伸出，举在身前，半眯着眼，好像是在看手背上的脉络，又好像是在通过手指的缝隙看着不知名的远方。

　　“你知道吗？就这样走下去，是淹不死人的，海浪一冲，都上来了,还要麻烦我去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

　　这天晚上，女孩回到家，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脑海里还在想着阿尚的话。

　　“你要是真的想死，明天下午七点差不多的时候，你再来一趟，我带你去个地方。”

　　翌日，女孩一身白裙，如约来了岸边，阿尚早就等在这里了。

　　“哟。”阿尚挑眉，有些戏谑地看向女孩，“穿的挺正式？”

　　女孩低头，双手轻轻搅着裙摆，低声道：“抱歉。”

　　“啧。”阿尚转身，挥了挥手，示意跟上，“上来。”

　　女孩这才看见阿尚身后的小艇，蓝色的，戴着条纹，不像是公家用品。

　　阿尚戴好墨镜，手肘放在座位上，向女孩勾勾手，“带你出海。”

　　女孩看着她，有些犹豫。

　　阿尚笑道：“你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我对你做什么？”

　　女孩愣了愣，这才慢慢地上船。

　　阿尚双手用力，抽开小艇绑在木桩上的麻绳，哈哈大笑，打了个响指，“走咯！”

　　女孩有些新奇地看着小艇驶出，阿尚的行为就像她本人一样特立独行，不像一般人一样慢慢提速，好像一开始就加足了马力，那一瞬间的冲力让小艇几乎要翻过来，惊得女孩叫了一声。

　　速度太快，阿尚只能大声喊出来才能让女孩听到她的话。

　　“终于肯出声了？”

　　“嗯。”

　　女孩像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闷声回答。

　　“什么？”

　　阿尚没听清，头向后偏了偏，大声问道。

　　好似被感染到，女孩再次大声回答道：“嗯！”

　　阿尚声音里带着笑，“这样才对嘛，做什么老是要道歉啊！你又没做错。”

　　小艇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好像从来没有慢下来过，女孩感到自己好像要飞起来，耳边满是海浪翻涌的声音，他们远离岸边，就像远离尘世喧嚣，远离一切烦恼，女孩只想这样驰骋下去，没有尽头地驰骋下去，流浪，或者放纵，然后获得自由。

　　阿尚对着大海深处大喊，好像是在借此释放什么情绪，带着不知名的小调。

　　女孩在小艇上站起来，跟着阿尚的节奏，旋转，跳跃，起舞。像极了一朵在海上突兀盛开的白花，用尽生命盛开的白花。

　　她们离开了大陆，她们在海上漂流。

　　她们一无所有，她们拥有一切。

　　海上的日落总是要比陆地的要早些，橘色漫上天边，像是一瞬间就侵染了半边天，快的让人来不及反应。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尚关了小艇的发动机，稳稳当当停在海面上。

　　女孩早就累了，但眼睛还是亮亮的，面上也终于有了颜色，不再是一通死气。

　　阿尚离开座位，看了看天色，来到女孩面前，牵住她的手，“等下记得睁眼，朝上看。”

　　不等女孩反应，就带着女孩跳下了海。

　　失去空气，措不及防被呛了一口水，没有任何安全设施，除了阿尚，女孩什么都没有，惊慌之下，女孩伸手，紧紧抓住阿尚的手臂，这才有了几分安心，然后尽可能憋住呼吸，在阿尚的示意下抬头朝海面看去。

　　深蓝的海中晕染了天边如血的残阳，女孩好像看到了烈焰与寒冰的交融，海底的落日余晖，这是怎样惊艳的景色啊，这一瞬间的绚烂，连带着女孩挣扎的动作都小了不少，生怕稍微大一点动静，会惊扰了这一幕。

　　不知不觉，女孩松开了抓住阿尚的手，愣愣地看着，任由海水冲刷着她的身体，缓缓下沉。

　　毕竟是人，胸腔的空气有限，没多久，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将女孩从愣怔中唤醒。

　　！！！

　　女孩下意识张嘴呼吸，却吸入了一大口海水，憋闷狼狈至极，面目狰狞，而此时，女孩却发现，她已经失去了阿尚的踪迹。

　　挣扎，是下意识的行为，随着时间的过去，女孩离海面越来越远，大概下落了七八米的距离，女孩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外界的声音好像在远离，耳边只剩自己心跳的闷咚声，海水充斥耳鼻，恍惚间，女孩几乎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正在离开她的身躯。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女孩形容不出来，此时她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好难受。

　　一片黑暗，女孩尽可能地睁开眼睛，却只能看见一片重影，朦朦胧胧，好像什么都被蒙上了一层膜。

　　好可怕…

　　海中的未知，带着神秘的可怖感，被剥夺了大部分感官，女孩已经迷蒙的大脑总是忍不住去想在哪个方向就会出现恐怖的深海存在，比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的白鲨，或者是电鳗，又或者是从没没有被人类真正了解到的水怪，海怪，以及更多的未知生物…

　　它们有着丑陋的面貌，残忍的本性，它们会让我更加痛苦地死去。

　　不觉时间的流逝，痛苦被无线拉长，女孩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下落了很久很久，是不是快要到底了？

　　我要死了吗？

　　……

　　“哗啦”

　　“咳咳……”

　　等女孩再次睁开眼睛，她已经躺在了来时的小艇上，阿尚坐在一旁，衣服半干不湿地挂在身上，她斜靠在座位上，出神地看向海面，好像在感受晚风的温度，一只手无意识地点着，听到声响，阿尚头也不回，轻声说道：“醒了？”

　　“不是说…要带我去死吗？”女孩耳边满是溺水的轰鸣声，脑袋里嗡嗡地响，她勉强分辨出阿尚的话。

　　“呵。”阿尚轻微的动了一下身体，偏头看向湿透了的女孩，眼里没有什么情绪，冷漠得惊人，偏偏女孩视线还模糊着，看不清距离她有些远的阿尚，遑论眼神，“你还想死吗？”

　　阿尚转头看回之前一直看着的方向，深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才睁眼，慢慢说道：“海下十米，是人类在没有任何护具的情况下，可以到达的极限，你刚刚就停在了十米左右的地方，如果再慢一点，我救不回你。”

　　顿了顿，阿尚又补充道：“你可以再跳下去一次，我会离开。”

　　女孩晃了晃脑袋，终于有了几分清明，勉力抬头看向海面，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山，到处是黑漆漆的一片，没了夕阳的背景衬托，幽深的大海无端显出几分可怕，像是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静静等待着外来者的光临。

　　大海包容万物，也欢迎路上的亡人。

　　女孩不由打了个寒颤，沉默地摇了摇头。

　　任谁体验过这样窒息濒死的感觉，都不会想要再去感受了吧。

　　阿尚也没再说话，默默地启动了小艇，沿来的方向走了。

　　一路无言。

　　自那之后，虽然没有明确的表示，女孩却经常来找阿尚，什么也不做，就安安静静呆在一旁，看着阿尚前前后后做事，就像有了什么未曾宣之于口的约定，阿尚总会等闲暇时，带着女孩出海，两个人就像好久不见的老友，聊天聊地，几乎无话不谈，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两个人从没有过沉默无言的时候。

　　阿尚一次一次地带女孩出海，不厌其烦地在海上看晚霞日落，然后欢呼，为她们远离岸上的枷锁而庆祝。

　　直到有一天，女孩又来找阿尚，不等阿尚说话，女孩就抢先道：“我要走了。”

　　“我的假期结束了，要回去上学了，和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我很开心。”

　　女孩的变化很大，虽然还是那副文静的样子，但眼底却有了明显的笑意，整个人看上去活力不少，至少没有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了。

　　阿尚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摆了摆手，就像是在同她道别一样。

　　没人知道，就在女孩离开的当天，阿尚开着那辆小艇，独自一人出了海，趁着晚霞还未落尽，趁着海风尚且温柔，趁着全世界都没有注意到她。

　　夕阳落山得总是很快。

　　“咕咚”

　　大海睁着忧伤的蓝色眼眸，静静看向大海中央，听得一声水响，在黑沉沉的夜色背景下，一只小船在海上晃晃悠悠，随着细小的波浪晃荡不停。

　　而在阿尚住了很久的小木屋窗台上，一张手工自制的明信片安安静静呆在那里，是两个女孩的形象速写，一个长发长裙的女孩笑着回头，一个短发短裤的女孩慢慢跟在后面，角落写着：时光很匆忙，是你带我看了一场落日与夕阳，谢谢你带我回家。

　　……

　　“小哥，请问一下，这里之前那个叫阿尚的女孩子去哪里了？”

　　“阿尚？什么阿尚，不认识不认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