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93、寒食 32

　　之推眸色一暗，将重耳护至身后。

　　这黑伯不知在暗处藏了多久，一直等到小院诸人全部到齐才现身。来者不善，这是想把重耳等人一网打尽的意思。

　　重耳握紧双拳，看着这位黑袍里的刺客。能在不惊动重重护卫的情况下，出现在重耳门前，若是提前动手，他估计早就凉透了。

　　黑伯从背后摸出一把黑布包裹的长剑，他连鞘一同握在手里，并不着急拔剑。之推也解下腰间佩剑，他知晓黑伯的本事，没有托大，直接拔剑出鞘。重耳感觉到，之推的呼吸加重了。当初面对狄国兵士重重围困时，这位暗卫都没有此刻这么紧张。

　　黑伯低笑一声，眨眼之间，就与之推缠斗起来，高手过招激起的剑气划伤了重耳的脸。重耳低呼一声，在逼人的剑意中忍不住后退了两步。身为公子近卫的之推此刻却无暇注意这些，他正拼尽全力抵挡对手周密又刁钻的攻击。纵是如此，他还是防不胜防，已经被那鬼影似的剑鞘击中了好几次。

　　这番动静惊醒了小院诸人，也引来了巡逻的兵士。训练有素的兵士迅速按照之前的布置，配合小院诸人守在自己的位置。不过片刻，小院的墙头屋下就织起了一张周密的箭网。这是之推结合之前与黑伯交手的经验提前安排的，若是所有兵士同时射箭，院子的所有物体将被瞬间射成筛子。只要黑伯正在与人交手，就绝对逃不出去。

　　除了重耳，这个计划小院诸人都知道，毕竟谁都有可能成为与黑伯交手的饵。如今，与黑伯交手的这个饵恰好是之推自己，他按照计划尽可能拖长与黑伯交手的时间，为箭网布置争取时间。

　　如今箭网已成，只要小院诸人一声令下，黑伯与之推就会同赴黄泉。这个计划有效，也残忍，是小院诸人能用最小的牺牲，去博得的最大生机。他们没有太长时间去犹豫，去不忍。因为这样的时机一旦错过，他们就必须再付出更多的生命去换下一个时机。

　　因为谁都有可能牺牲，所以他们始终瞒着重耳。不是所有迫不得已的选择，都要交给公子去做。

　　之推不知被击中了哪里，踉跄着退后两步，吐出一口血来。这位暗卫隔着面具看了诸人一眼，不知疼痛似的，再次执剑冲了上去。

　　留给诸人的时间不多，先轸拧着眉，决定做这个“杀死”同伴的恶人。他正要挥手，一直沉默的重耳却突然出了声。

　　重瞳的公子两步护在小院诸人身前，被剑气割断了头发也不眨眼。诸人听到公子沉着声，叫道：“黑泽，住手！”

　　这一声不大，激烈的战局却瞬息终止了。

　　之推被一剑击中胸口，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小院东侧的一排柳树上。黑袍的刺客没有停手，一个转身，剑鞘抵在了重耳喉间。

　　刺客嘶哑着声音问：“你是谁？”

　　重耳：“故人。”

　　重耳的脸被剑气划伤的那一刻，程念就醒了。他看着眼前的黑袍刺客，总觉得眼熟，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与重耳简单交流后，程念接过了身体的控制权。

　　程念一口气活了将近四辈子，脑子里熟人的面孔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好似一盘熟透了的向日葵。要从这里面拣出一颗有名有姓的种子，实在是对记忆力和耐心的极大挑战。这一刻，程念无比的同情起仲虺来，那兄弟眼也不眨的活了三千多年，不但没疯，还生龙活虎的，除了记忆力有点儿差之外，没别的毛病，真是了不起！

　　如今之推命悬一线，他再头痛，也必须从记忆里翻出这个刺客的身份！武艺高强，还不爱拔剑的……程念皱着眉，心底一动，似乎还真有这么一位！说来也巧，这人与之推的职责一样，都是暗卫！

　　商朝距晋怎么说也有小一千年，程念来不及细想黑泽为何这么久还活着，时间紧迫，此刻最重要的，是救下之推。

　　不知有用没用，先让人住手再说。就算黑泽不认他这个“有缘人”，也总得顾及几分成汤的颜面不是。

　　被剑抵住喉咙的瞬间，程念从刺客的眼中看到了震惊与质疑。

　　程念学着成汤的样子，看着黑泽：“怎么，许久未见，黑氏一族的剑居然敢对着主人了？”

　　黑泽也目不错睫的看着重耳，在这双重瞳里，刺客恍若看见了故人的眼神。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公子的体内寄居着成汤的灵魂！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哑着声问：“黑水之滨。”

　　程念对答：“誓死不叛。”

　　这是黑氏一族与商王的契约。程念很庆幸当初听成汤讲过这段故事，此刻不至于答不上来，引人怀疑。

　　这句契约誓词只有历任商王知晓，再加上他曾经在昆仑之境所见，黑泽不再怀疑，收剑跪地：“黑泽失礼。”

　　见神杀神、见佛斩佛的黑袍刺客居然朝公子下跪，小院诸人看着眼前这副奇景，都怀疑自己没睡醒。魏犨还揉了揉眼睛，这一揉，就看到这位从未谋面的师兄眼睛居然有点儿红。

　　诸人面面相觑，眼里都是同一个问题：公子与这刺客到底有何渊源？

　　只有真正的重耳在思索，自己体内这位前辈究竟是何来历，居然认识骊姬姐妹手下的刺客。听前辈的意思，他还是这刺客曾经的主人，真是越想越让人心惊。

　　如今黑泽停了手，诸人终于有了思考和说话的时间。程念知道大家有很多问题，但与黑泽之间的往事牵扯太多不能为外人道的秘事，所以他没有与这位刺客叙旧。他让黑泽起身，摆手：“你回去吧。”

　　黑泽也知道现在并非叙旧的好时机，他犹豫着开口：“君……公子，还请给黑泽一角衣袍碎片。”

　　他如今有新的主人，新主人之令也不好违背。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回去复命。毕竟，凭他的本事，不可能连重耳分毫都没伤到。

　　之推一直穿的是重耳的旧衣袍，闻言，挥剑斩下下袍，递给黑泽。这片衣袍上还沾着之推的血，看上去更为逼真。

　　程念看着黑泽把衣袍收好，问：“这样，就够了吗？”

　　黑泽摇头：“保险起见，还请公子尽快离开狄国。离晋国越远越好。那骊姬姐妹不可能轻易放过您和公子夷吾，万一下次找别人来……”

　　万一下次找别人来，他们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那骊姬姐妹手下的刺客繁多，下次派谁来根本不确定。故人就这么一个，没有刺客会对目标手下留情。

　　程念“嗯”了一声：“对了，夷吾那边？”

　　黑泽言简意赅：“那边不归我管。”

　　程念还是多交代了一句：“如果哪天你到了夷吾那边，也请手下留情。”

　　黑泽这次犹豫了半晌，在新旧主人之间做了抉择，他低声应了句：“遵令。”

　　成汤沦落到今日境地，严格来说其实是他的失职。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再负成汤之令。黑袍的刺客转身告辞，待他回去复了这桩命，再来找成汤叙旧。

　　打发了走了这尊杀神，小院诸人都松了口气。程念出口及时，几人里只有之推受了伤，有狐毛从神农族带回的伤药在，很快便能痊愈。

　　重耳在拿回身体控制权之前，追问了许久关于黑泽的来历。程念只简单的告知重耳，他曾对黑泽有救命之恩。至于这个“曾”到底是多久以前，这个救命之恩具体为何，程念一概推说忘了。乃至于重耳回答小院诸人的追问时，多少显得有些应付。

　　好在有身份在这里摆着，大家再好奇，也不至于紧逼追问。反正危机已经解决，他们又有当务之急必须要做的事，那便是离开狄国。

　　离开狄国，若放在刚来狄国时，还是一件易事。如今经过几年经营，他们骤然要走，那狄王定是头一个不乐意。毕竟没有哪个君王愿意将到手的明珠拱手让人。这件事他们若是处理不好，很可能就此折在狄国。

　　先轸建议实话实说：“就说那骊姬姐妹派了刺客，若我们不走，下次准得死。反正这次也有不少狄国兵士看到了，不愁狄王不信。”

　　“信又如何？”贾佗皱眉：“反正面临被刺杀危险的又不是他。对狄王而言，我们死在狄国也比去他国的好。”

　　先轸知道贾佗说得在理，却仍是憋着一口气：“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贾佗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转眼看着子余。子余从来思虑周全，兴许能有什么好点子。

　　子余没有好点子，只有两个方向，他慢慢地说与诸人：“要让狄王放我们走，一是要让他放心，相信我们就算是走，也永远把狄国放在第一位。二是要让他感觉我们离开比留下来，对狄国更有益。”

　　贾佗一合掌：“第一条好办，我们写份保证书给他。若是有朝一日得归晋国，定将狄国视为友邦，绝不交战。”

　　子余摇头：“没这么简单。一份保证书，不足以让狄王放心。”

　　“确实。”狐偃点头：“如今战乱四起，撕毁合盟书的都大有人在，何论一份区区保证书呢？”

　　狐毛性子直，问道：“一份保证书不够，若加上狐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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