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寒食 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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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兵士的包围下，之推上前一步，解开了衣襟。
他今日身着一套里三层外三层繁复华丽的正服，与同行的公子们一致。这是晋国王族拜访别国的礼仪。作为暗卫，他本不必做如此打扮，但拗不过重耳他们。小院诸人已经将他当做了真正的同伴，他们之间并无主仆之分。
这层层正服包裹着的，是小院诸人对之推的肯定及维护。如今，却被他亲手解下。
之推外袍落地的瞬间，重耳眼睛红了。他自小经历的那些难堪与非议，与这一刻相比，都成了春日里的覆花之雪，轻得不值一提。原来，亲眼看着珍重之人受辱，自己却无能为力，竟是这般感觉。
重耳看着之推的后背，无比艰难的理解了兄长曾经漫长的忍耐。原来那个为了保护他，昼夜不息的努力着，过早将国家重担负在肩上的人，看到他被人欺辱时，竟是这样的心情。心底燃起的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是这般灼人肺腑。
他可以强行命令之推停手。可是然后呢？重耳胸膛剧烈起伏，然后，小院这群人，今夜就得尽数折在这里。
之推除去中衣，面具后的唇角向下压出了一丝苦涩的弧度。这套衣服，他帮申生穿过很多次，也脱过很多次，正服的绊带很多，需要有十足的耐心，才能一个不落的解开。没想到，他第一次穿，却不得不这样脱。若非这衣服太过贵重，他真想直接扯破了事。
他与申生的关系确实不一般，严格来说，他也确实是那些人口中所谓的嬖臣。不过他们发生关系，并非是为了什么满足权贵玩乐的私欲，而是因为他体内诡异的内息。申生是个好主人，愿意为了他的一条贱命牺牲到那种程度。所以，为了申生的遗命，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能护住重耳，别说脱了这身衣服了。就算脱一层皮他也没有二话。
之推除去最后一层里衣，满堂哄闹的声音静了一瞬。狄国兵士不由自主的站直了，屏息打量着这具不算壮实的身体。
之推不是那种壮实的体型，他偏瘦，修长的身体上随着骨骼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穿着衣服时看不出来，如今映着篝火，可以清晰看到这层起伏的肌肉，一看便是习武之人。不过，吸引诸人目光的，并非这身堪称完美的骨肉，而是铭刻在这身骨肉之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在宁山给之推上药时，小院诸人大致看过一眼。那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刺目的刀伤上，并未特意去观察之推的旧伤。此刻，他们与狄国君臣一同，看到了一副堪称破败的身躯。
之推匀称的身体上，密密麻麻分布着各式伤痕。那些狰狞刀伤初初愈合，还泛着红。更多的，是暗沉色的旧伤。光重耳能认出来的，就有刺伤、砍伤、射伤、烧伤。
之推指着胸口一处玫红色凸起的箭伤，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气：“灭霍之战，护太子所致。”
之后，换了腰间一处刺伤，继续：“此处，乃灭魏之战，护太子所致。”
换腿上一处砍伤，继续：“此处，乃灭耿之战，护太子所致。”
腹部：“此处，乃灭皋落氏，护太子所致。”
背部：“此处，灭芮国……”
“此处，灭杨国……”
“此处，灭郇……”
每一处伤痕，都是这位不善言辞的暗卫浴血奋战的证明。太子申生每一道为世人铭记的功勋里，都有之推的影子。
这些伤痕，足以证明之推的实力。狄国君臣看着之推的眼光由最初的轻视，转变为震撼，再到如今的敬服。在场的狄国军士，纷纷在心底升起期盼，能与这样的英雄比试一场，将是他们此生的荣耀。
之推除去最后的亵衣，坦然的指着腿间：“此处……”
重耳再也按捺不住，一个闪身将之推护在身后。先轸迅速解下了自己的外袍，覆在之推的肩头，声音冷厉似箭：“够了吧。”
小院诸人把之推围在中间，挡住狄国君臣看向他们同伴的视线。
之推看着这群挡在他身前的人，面具后的唇角难得上扬。这一刻，他想起了曾经的申生。
那还是他们小时候，他总是控制不好体内凌乱灼人的内息，只有在申生身边，才能好一些。申生从来心软，为了助他，经常会用那种方式帮他调理。有一次，他做的太过，伤到了申生。他们叫了宫内的医官。也是那时候，他们才知道，这种早已习以为常调理内息的方式，为世人所诟病。
晋王知道之后大怒，他绝不允许自己的长子，未来的储君屈居人下。那时候，申生苦苦哀求，才留了他一条命。但晋王绝不妥协的底线，便是去了他的势，让他成为真正的嬖臣。
在执令医官面前，申生也是这般死死挡在他身前，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更不许任何人伤害他。最后，在以死相挟的太子面前，医官退了一步，替他们隐瞒了此事，没有动这位暗卫。
自那之后，他成为了别人眼中的嬖臣，却并非真正的嬖臣。他们慢慢长大，他开始控制自己的内息，不再求助旁人。他开始记起一些事，也开始明白，他真正需要的，并不是申生。
不过，那些事情太过纷乱，他至今仍未完全理清。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要护得重耳周全。正好，申生唯一的遗愿便是如此。
狄国君臣还未从之推那一身伤痕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倒是之推不紧不慢的重新穿好衣服，借了先轸的剑。这位暗卫难得锋芒毕露，剑指丕子：“赐教。”
丕子半晌没有回应，他还是无法接受之推并非嬖臣的事实。他眸光一寒，莫非骊姬的情报有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狄王终于回过神来，他大笑道：“真儿郎！真英雄！丕子，别让这位英雄久等，上场吧！”
狄王这一出声，那些全副武装的兵士便不动声色的慢慢退了场。亭台之中，又剩下最初的那些狄国大臣。此时，这些大臣看着小院诸人的眼光已全然不同。
大国公子，果然不容小觑。
虽然之推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但丕子丝毫不惧，他从来自负武技高绝，就算赌上生死，他也必不会输。
诸人将中间空地留给二人，等待观赏这场高手之间的对决。
武技一道，重耳向来不感兴趣。退一万步来讲，他就算精研此道，这时候也半分看不进去。他满心满眼都是之推身上的伤痕。他实在是后怕，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兄长，面临过那么多次死局。
晋国人人都道太子申生文武兼备，是难得的将才。只要申生领兵，绝对只胜不败。他也以为，他的兄长天生优秀，所以才为父君器重，敢打别人不敢打的仗，敢训别人训不了的兵。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天生。
那些为世人称赞的荣耀，都是他的兄长一刀一枪亲手打出来的。若是没有之推这群暗卫，那如今这些密布的伤痕就尽在兄长身上，甚至可能更多。这种可能性，光是一想，就让人遍体生寒。
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已经这么难了，却还有那么多人看不过眼。用那么恶劣的手段谋害兄长，还让他背负谋害父君的恶名。阴暗潮湿的恨意自重耳心底滋生，他站在狄国的土地上，感觉前所未有愤怒。
他恨纷争不止的天下，恨迫害申生的骊姬姐妹，恨这群让之推受辱的狄国君臣，更恨这个一事无成的自己。
因为他的无能，逼迫申生不得不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兄长；因为他的弱小，骊姬姐妹才能肆无忌惮的迫害兄长；因为他的怯弱，小院诸人才不得不陪他流落异国；更因为他的无用，才让之推受此大辱。
在狄国君臣高高低低的惊呼声中，丕子被之推一剑刺穿了胸膛。这位暗卫出招向来干净利落，既然生死不论，那便一击致命。
重耳在这片刺目的血色里握紧了双拳，无比深刻的意识到：从今往后，他不能再躲在任何人背后，等待别人的守护。他要尽快站起来，保护他身边的这群人。他不仅要带他们回到晋国，还要带他们真正立足于强国之列，让他们不必再被任何人轻视。
之推收剑，不急不缓的回到重耳身后。他不觉得受辱，只是不习惯被人挑衅。晋国太子暗卫的威名，从来声震四海，绝不能毁在他手上。他的云淡风轻，在狄国君臣眼中比那一身伤痕更为恐怖。
丕子是狄国数一数二的剑客，在这位暗卫手里，居然连一招都抗不过。狄王重新打量小院诸人，心中后悔不迭。这群人绝非池中之物，他刚才绝对是被猪油蒙了心，才敢对他们动杀心。如今，得想办法好好安抚诸人才是。
“都是丕子有眼无珠，惊扰了诸位贵客，还请公子莫要放在心上。”狄王主动缓和关系，亲自斟了一杯酒，敬小院诸人：“诸位就请安心住在狄国，若有需要，尽管提！只要我们狄国有，一定双手奉上！”
重耳沉着脸，心头只觉得恶心。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来。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寒食 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