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76、寒食 15

　　翻过了不知几多重山，重耳一行终于抵达了蒲地。

　　相较于国都而言，蒲地要朴素的多，不大的城池里只有一条主街道，街道旁的商贩也大都支着用木桩和粗布搭建的简易小摊，不像国都似的，街道旁建有专供售卖商品的阁楼铺子。

　　重耳下了马车，沿着街道慢慢走。几乎在每个小摊前都要驻足片刻。这里售卖的，大都是一些狄国收来的肉干、弓箭，也有一些晋国的衣物、器具，再有就是各家做的可口吃食和手艺人做的各式哄孩子的小玩意儿。

　　没有多稀罕，也值不了多少钱。但每个摊位前都立着三两个讲价的客人，听口音，有狄国人，也有晋国人。

　　重耳跟着狐家兄弟学过一些狄国话，虽然说不利索，但能听懂。他听到一位狄人打扮的客商操着地道的晋国话与一位茶商交谈，想用手里的肉干换一包茶叶。也有晋人商贩想用楚地收来的竹笛换狄人的一套弓箭。

　　狐偃低声跟重耳解释：“这里靠近边境，狄人晋人混居。狄国那边不认贝币，大家更习惯以物换物。”

　　如此的话，大家交易全凭喜好，商品价值反而在其次。

　　重耳打量着街道上打扮各异，却谈笑风生的脸，心底安定了几分。这就是他的辖地，以后这座城，这些人都是他的。

　　一个眨眼不见，狐毛已经用一把蒲扇换得了一筐沙棘。他把沙棘筐背在背上，乐呵呵的说：“这果子酿制的果汁特别解暑，子余很喜欢。等会儿回了公子府，让他酿一些给公子尝尝。”

　　这种浑圆的橙色小果子重耳还从未见过，他从筐里摘了一颗品尝。果子皮很薄，舌尖一抿就破，一股酸涩自舌尖弥漫，重耳眯眼打了个机灵。待酸涩消退，才后知后觉尝出一丝微甜。

　　重耳这副模样逗笑了狐家兄弟。狐偃拍了拍重耳的肩：“不能这么吃，得加蜜。”

　　“这样也挺好。”重耳咂摸着回味：“确实能抚平人心头的燥热。”

　　狐偃失笑：“快走吧，回去歇会儿。等城墙下了工，说句话的工夫都没了。”

　　分封的旨意来得突然，他们又赶着上路，子余和魏犨还没有收到消息。

　　这时节正逢盛夏，子余和魏犨一人留在府里准备伙食，一人上了城墙监工。

　　加固城墙是公子府主持的，蒲地十里八乡的壮劳力都来了。在乡亲看来，加固城墙是份好活计，不仅有贝币拿，还管饭。对正式封地前的公子府而言，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封地之后可以每年从王都领取财物，还能收取封地赋税。封地之前，他们建府、养兵、修筑城墙都得自己来，还得偷偷来。

　　所以几人都亲自下了场，能自己做的绝不假手他人。

　　重耳一行突然回府，把子余吓了一跳。他从灶台下钻出来，眼珠都要掉在地上：“公子怎么来了？太子出事了？”

　　重耳看着子余白皙俊朗面皮上的黑灰，万分感慨：“真是辛苦你了。”

　　子余惊疑未定，眼不错睫的看着风尘仆仆的三人。还是狐毛将沙棘筐塞给他，大笑：“快别忙了，蒲地是我们的了。”

　　几人围着灶台，把如今的局势简单说了一遍，还未来得及细细分析，工人们就下了工。

　　公子府外谷场上搭了专供工人吃饭休憩的凉棚，挽着裤腿儿的工人勾肩搭背，陆陆续续坐满了凉棚。

　　魏犨肩上搭着汗巾，人还没进门，已经一嗓子震飞了落在厨棚顶上歇脚的鸟雀：“水！”

　　公子府后院里并排摆着十余个半人高的粗陶大水缸，在工人下工前，有专人从后院井里打水注满水缸。刚打上来的井水冰凉沁甜，最是解暑。所以打水这个活儿得卡点儿，早打晚打都不行。

　　每日魏犨一声令下，就有专人将沁着冷气的水缸抬出去。干了一天活儿的工人们一人一瓢，先喝个痛快。

　　这些活计都是诸人做惯了的，就算今日公子回府，一切也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工人们喝完了水，吃饱了饭，直到月上中天纷纷打起了呼噜，也没等到他们的领班魏犨。一直与他们同吃同睡的领班今儿没给他们讲睡前故事，他去与他的公子叙旧去了。

　　三年光阴，在诸人身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子余黑了，不再像以前一样弱不禁风。魏犨更壮实了，一个拥抱差点儿把重耳的骈肋勒断了。

　　重耳更加矜贵，打眼一瞧便是身居高位的公子，让人忍不住想要臣服。

　　大家都变了模样，变的也仅仅是模样。几句话下来，连魏犨这个粗人都知道了，一切如初。公子还是那个公子，在外人面前不轻易说话。在他们这里却总是笑，待他们一片赤诚，连打趣都当真的公子。

　　重耳分封于蒲地，于他们而言是好消息，前期的诸多筹备都没有白费。但太子去往曲沃，却成了那把悬在诸人头顶的利剑。

　　最坏的那种可能性，几乎赤裸裸的摆在了诸人眼前。

　　重耳的两位新母妃野心勃勃，三位已经成年的公子前途堪忧。

　　魏犨曲腿坐在凉席上，纳闷：“君上不应该如此糊涂吧，他若真把晋国交到两个稚子手中，那不是相当于把整个国家拱手相让吗？”

　　子余：“依照以往君上对公子的态度，他将晋国看得很重。确实不该如此。”

　　狐毛摇着蒲扇，不屑：“不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吗。没什么可稀奇的吧。”

　　重耳没有他这么乐观，他从子余的分析里，听出些自己之前从未想过的可能。

　　狐偃沉着声，将这种可能性说了出来：“君上可能身不由己。”

　　想要控制一个帝王难，但要控制一个宠溺自己的夫君，那不为人知的手段可太多了。

　　“看来兄长对父君的信任没有错。”重耳皱着眉：“只是父君……”

　　子余将用冰井水制作的沙棘汁分给诸人，缓声分析：“如今各位公子已经离了国都，想要进宫一次何其难。得想办法，见君上一面。”

　　“公子怕是不行。”狐偃：“此事还得与太子商议。”

　　重耳在王都时都轻易不得面君，何况现在。若要找一个晋王愿意召见，且得其信任之人，那只能是太子申生。

　　子余：“此事还需尽快。若太子被废，便再无转圜余地。”

　　先轸和贾佗不在，狐偃拍了板：“这样，都先休息两日。魏犨和子余把手里的活计做个交接，你们陪公子去一趟曲沃。”

　　其实若想传递消息，采用信鸽或者信差都可以，速度快。但事态严重，他们还是自己跑一趟靠谱。

　　如此，半月之后，重耳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兄长。

　　曲沃果然是仅次于国都的城池，打眼瞧去，与王都并没有什么不同。重耳安静的坐在马车里，看过曲沃的街道，他高悬的心终于放下了一点点。

　　如果父君身不由己，那把曲沃这样规模的城池交到太子手里，可能是他最后的挣扎。

　　子余放下马车帘幕，低声：“若太子用心经营，未必没有与王都一战的实力。”

　　魏犨透过帘幕看向前方楼阁：“自进城起，就一直有人跟着咱们。”

　　重耳随着魏犨的目光看去，除了龙飞凤舞的酒楼招牌，什么也看不到。

　　“无妨。”他笃定道：“这是兄长的地盘儿。”

　　申生初到曲沃，要处理的事务不比国事少。他此行只带了暗卫，那些拥护他的臣子公子与先轸、贾佗一样，先各自回家准备，得过段日子才能来。所有事务暂时都压在他一人肩上，忙得焦头烂额。

　　听闻重耳登门的消息，他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兄弟三人刚分了封地，蒲地又远，按照时间推算，重耳应刚到蒲地没几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曲沃呢。

　　直到重耳实打实的站在他眼前，申生才回过神来。他惊讶的乱了笔锋，问：“你怎么来了？”

　　重耳这一路快马加鞭，比到蒲地就封时脚程快了不少。他的满身疲惫在见到申生的那一刻烟消云散。重耳笑弯了眼：“想兄长了。”

　　幼弟日夜兼程上门，申生可没有把人晾着的道理。他放下满案的竹简不管，先把人亲自安置在了内室。

　　子余身体吃不消，魏犨陪着他先去客室休息。重耳径直占了申生的床榻，挥手赶人：“我也要休息。你快去忙，晚饭好了叫我。”

　　在蒲地那两日，子余四人忙成什么样子重耳都看在眼里，这还是他们已经经营了整整三年的前提下。申生初就封，要应对的事务之繁多，重耳闭眼都能想到。他刚才似乎还看到只影又在搬书简。事态再如何不妙，他也得给兄长处理手头事务的时间。

　　重耳要休息，申生有再多话，也得先按下性子，先去处理公务。反正重耳人在他这儿，有什么话等人休息好了再说不迟。

　　申生调了两个暗卫守在重耳门前，先去批复公文了。

　　这一走，再回来时已经月上中天。重耳睡了一个长觉，错过了太子府精致美味的晚宴。

　　夜还长，申生给他开了小灶。

　　一碗肉粥下肚，重耳彻底活了过来。他看着兄长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狠了狠心，将子余等人的推测与建议实言相告。

　　哪成想申生苦笑一声，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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