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否生

1、流年 01

　　三月的吴江，不仅湿，而且冷。

　　北白山山区小宾馆里没有装空调，被子便肆意吸饱了水汽，沉沉地压在人身上，让梦境都重了几分。

　　程念皱着眉翻身，他身上裹着最厚的羽绒服，却仍是无法挣脱这粘稠的冷意。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实地考古，作为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对江南的美好向往还未来得及展开，便被这重重水汽淹了个一干二净。

　　没等闹钟响，他直接起了床。总结前两天的浅薄经验，室外要比室内好一些，特别是有阳光的地方。

　　程念打着哆嗦洗脸刷牙，看着镜子里浓重的黑眼圈，第八百次后悔，当初怎么就手贱的选了吴江呢。

　　等他三两步跨下楼梯，冲到宾馆大门的时候，一句“XX的”脱口而出。

　　下雨了。

　　雨不大。是诗词里描述的“江南烟雨”，朦朦胧胧，轻轻柔柔，但在急于晒太阳的程念眼里，可真是上天对他最讽刺的嘲笑。

　　笑他高考一意孤行填报的考古系，笑他选课成功后对同学的显摆，笑他自小对江南疯魔般的痴念。

　　程念望着漫天细雨，惆怅极了。若是此刻打镜一照，他一定会被镜中自己陌生的样子吓到。原本疏朗清俊的眉眼被这场山间细雨笼罩，居然渲染出三分泫然若泣的脆弱感，一点儿都不程念。

　　就在他第三次叹气的时候，身后突兀地响起了一声温雅的“借过”。短短两个字，却如山间轻风，把程念心头的燥郁一扫而空。他下意识往旁边一让，再抬眼，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高挑身影已融进了层层雨幕中。

　　擦身而过只有一瞬间，却还是让程念瞥到了一段山脊般的鼻梁。

　　这个人程念有印象，是此次同行的人员之一。听说是文学系的学霸，与此次开掘的项目有关，被带队的薛教授专程请来做顾问的。

　　项目没正式开始，所以暂时与程念他们这些考古系学生还没什么交集。当然，项目开始了也不一定能有交集，毕竟大学校园里有这么一句老话：“隔系如隔山”。

　　文学顾问不是他们够得上的人。

　　程念不是个爱八卦的人，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这位他系顾问，全是因为他对文学的一腔热爱。高考填志愿前他抓了个阄，一张纸上是考古，另一张便是文学。

　　他抓到了考古，于是对去成的文学系心心念念。

　　薛教授当时领人来小组介绍时，程念就怀着这份心心念念多看了人家好几眼。印象中这位学霸顾问有几个鲜明的记忆点，一个是高、一个是帅、还有一个是名字好听。

　　商衡。

　　先秦名人里程念最喜欢的，就是商朝的阿衡，明智忠信、勇义无双。

　　程念无不羡慕的想，怎么人家就有这么会起名字的父母呢！

　　商衡，商衡。

　　心里念着商衡的名字，脚下就不自觉的追了出去。

　　“商衡，等等我。”程念一路追着人跑，这时候也不觉得雨水扰人了。

　　走在前方的商衡似是想不到，在这陌生的山间小镇，会有谁认识自己。他脚步停顿了片刻，才往身后偏了偏头。

　　这一偏，被雨水沾湿的睫毛便不堪负重，遮了眼。

　　有人适时递上一张纸巾，散发着淡淡青茶香气。商衡接过，擦拭双目。

　　待视线清明，便看到一张笑得灿烂的脸。眸子又黑又亮，直直地望着他，在这清冷的山间，显得格外灼人。

　　程念弯着眼自我介绍：“我是B大考古系二年级的程念，薛教授的学生~”

　　商衡点了点头算是道谢，同时也算是打招呼。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接着抬步朝前走。

　　程念也不在意，三两步与人并起肩，直接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商衡似是不擅于与陌生人打交道，顿了片刻，才说：“山里。”

　　“山里？项目地？”程念心头蓦地一跳，声音压低了三个度，靠近商衡打耳语道：“薛老师说前期准备工作还得几天，在那之前谁都不许过去。万一破坏了……”

　　“不去项目地。”商衡长腿一迈，不动声色的拉开了距离。

　　程念亦步亦趋地跟着：“诶诶，这山压根儿没开发。你们文学系的可能不清楚，我告你啊，野山可危险了！特别是南方！”

　　“毒虫野兽什么的就不说了，最可怕的啊，还有沼气泥潭……”小镇朱红的门楼近在眼前，程念的语气愈发急切。

　　“你回去吧。”商衡在门楼下止住步子，垂眸淡淡瞥了程念一眼。

　　不知是不是程念的错觉，他没从这一瞥里感受到丝毫不耐烦，反而捕捉到一抹轻柔的无奈。

　　程念被这堪称温柔的视线定在了原地，有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幻觉，天地倏然轮转，漫天飞雪瞬息铺面而至，有人在急促地诉说着什么，听不真切，但氛围压抑地让人窒息。

　　察觉到身后之人没了动静，商衡无声压了下唇角。抬手扣上兜帽，径直朝着不远处的翠绿竹林走去。

　　雨下的不大，林间路不算难走。就是竹子太密，遮了太多天光，影响视线。

　　进入密林前，商衡在路旁捡了一段枯枝。程念说得没错，这时节的竹林里，扰人的小东西可不少。

　　程念不知道愣了多久，回神的瞬间，只看到商衡黑色的风衣下摆荡了一下，随即消失在郁郁竹海里。

　　他摸出手机给此次同行的好友发了条微信，简单交代自己的去处，便急急追了出去。

　　程念身后，矗立千年的古老门楼下，静静地躺着一条朱砂手串。

　　程念幼时身体不好，三天两头感冒发烧，一发烧就说胡话，整夜整夜的不睡觉。程父程母带他看了不少名医，都没辙。走投无路之际，二老开始求神拜佛。

　　在程念七岁那年，二老在某间无名山头的野庙里，得到了这串朱砂。说是某个前去上香的居士送的。

　　那一年，程念终于结束了漫长痛苦的住院生涯，自此无病无灾，快快乐乐长大了。

　　今早程念洗漱的时候，把手串顺手揣进了兜里，刚才拿手机的时候，又不小心带了出来。

　　于是，程父程母千叮咛万嘱咐不可离身的手串，就这样被粗心的主人遗弃了。

　　因为跑得快，所以程念很快追上了学霸顾问。

　　他没有回头，不知道自己的手串正被一只枯瘦的手捡起，握在了掌心。

　　……

　　北白山无名竹林里，程念跟在商衡身后，艰难跋涉着。

　　“我说，咱能别任性吗？”程念拽住商衡的风衣后摆，喘了两口气说：“要么带上我，要么跟我回去。”

　　商衡再次停了步子，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我来过，没事的。你回去吧。”

　　这话虽是今早商衡说过最长的句子，但程念没获得丝毫成就感。但凡换个人，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程念也该自觉打道回府了。但他对商衡的印象不错，实在不愿让他一个人冒险。

　　“既然你来过，那不介意带上我吧！”程念压下心底的顾虑，打起精神，想了个理由说：“那小宾馆里又闷又潮，回去也没事儿做，待着可太难受了。还是出来走走感觉舒服。”

　　商衡这次没拒绝，用木枝打着前方的草丛，任衣服后摆攥在人手里直接抬步。

　　这是默许了。

　　程念立马跟上，有点小兴奋的问：“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山里。”商衡答。

　　“哈？这……”程念环顾四周，有些好笑：“咱们不是一直在山里吗？”

　　商衡斟酌了用词，答道：“……竹林深处。”

　　程念点头：“哦哦。”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小段。程念发现，走在前方带路的人确实是很有经验的样子，于是讪讪地想，也许人家之前真的来过？

　　因为一直担心此行会遇到什么危险，所以程念脑子里一直绷着一根弦儿。此刻他环顾四周，发现除了竹子就是竹子，密密麻麻，看不清前路，也寻不到退路，仿若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和商衡。

　　“商，商衡……”程念声线有些不稳：“咱们一会儿，不会找不到回去的路吧？”

　　商衡突然停住了脚步，朝后瞥了一眼。看到程念打着哆嗦，脸色泛着青白。

　　商衡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转身，把手里的枯枝递给程念。

　　“怎，怎么了？”程念觑见商衡微愠的脸色，接过那截儿枯枝，傻笑了一下。暗自揣测着，学霸这是烦了？不会是要我自己回去吧。

　　只见商衡三两下脱了风衣，递给他，说：“穿着吧，山里冷。”

　　“啊？”程念忙摇头，笑着摆手：“不用不用！我不冷！”

　　程念虽然出门着急，但好歹是套着件羽绒外套的。商衡的风衣里面只有一件可怜的白色短T，这怎么好意思。

　　“穿着吧。”商衡却不容程念拒绝，把风衣往人肩头一搭，径自拿过树枝继续转身带路。

　　“哈？”程念被对方这一搭给“霸道”住了，愣了两秒，才将风衣一披，追上商衡说：“那，谢了啊。”

　　别说，这风衣看起来平平无奇，套在身上却格外暖和。自打来到吴江，程念就没有感受过如此干燥的温度了。他舒服地喟叹一声。

　　两人隔着两步距离，一前一后的走着。若有似无的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四周安静的可怕。

　　程念从兜里摸出手机，发现半格信号都没有，后知后觉地有点儿怕。他拢了拢风衣，快走两步靠近商衡，有些紧张的低声问：“商衡，商衡。你听！”

　　“没有虫鸣，也没有鸟叫。”程念紧张的抓住商衡手腕，说：“这片林子不太对啊！”

　　商衡被程念的手掌冰了一下，再次停住了脚步。转身，用还算耐心的语气问：“我现在送你回去？”

　　程念先下意识摇头，又急急开口道：“一起回去吧！你别一个人乱跑！下次，下次和同学们一起来！”

　　商衡看出程念紧张，于是提唇笑了一下。出口的话还带着一层薄薄笑意：“这雨刚停，虫和鸟比较聪明，得再躲会儿才会叫。”

　　“……”虽然没有证据，但程念就是觉得，商衡这是在内涵他傻。

　　“要回去吗？”商衡又问了一次。

　　程念尴尬地放开商衡手腕，摇头催促道：“走吧走吧~”

　　商衡又无声笑了一下，抬手帮人扣上帽子，继续前行。

　　“喂。”傻子程念闷闷不乐，也不叫人名儿了，嘟囔着说：“这竹子都长一个样儿，你是怎么认路的啊？”

　　商衡依旧答得言简意赅：“多来几次。”

　　“好吧……”程念觉得自己更傻了，这样的林子，他来再多次也记不住。

　　“衣服兜里有糖。”商衡想到程念一大早站在宾馆门口颓丧的模样，提醒道。

　　“哦……”别说，一大早没吃饭，程念还真有点儿饿。他这穿的是别人的衣服，碍于礼貌，一直没有揣口袋，冷了也只是环着双臂。

　　此刻既然得到了衣服主人的允许，他就不再客气，直接往口袋里揣。左侧口袋空空如也，右侧口袋有十几颗散装糖果。摸起来硬硬的，程念猜测是水果糖。

　　“都有些什么口味呢。”程念干脆把所有糖一把抓出来看。

　　哇哦，全是淡棕色。没认错的话，是江南这边特产的粽子糖。前两天有同学给分享过，印象里挺好吃的。

　　程念又把糖塞回兜里，摸出一颗来剥了扔嘴里。

　　啧。甜！

　　他砸吧着糖，看着商衡问：“你要么？”

　　商衡摇头。

　　程念笑了一声，分明揣着糖的是商衡，此刻摇头的也是商衡。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小小一颗糖，让程念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这心情一好啊，就有多余的闲心打量起了眼前的人。

　　细看之下，不由心生羡慕。

　　分明是最平常的白T牛仔，穿在商衡身上，就显得格外养眼。

　　这腰！这腿！这 P 股！程念连连感慨，当什么文学系学霸呢，这身材应该去当模特儿啊。

　　程念边欣赏商衡的身姿，边哼着没有旋律的小调儿。一颗糖的时间，没有等来虫鸣鸟叫，又等来了一场雨。

　　这雨比之前可大多了，虽然被茂密竹林挡去不少，也依然很快打湿了林中行人的衣衫。

　　几步路的功夫，商衡的白T已被雨水打得斑斑点点。刘海也耷拉了下来，朗竹一般的人，这时候显露出几分狼狈。

　　这样的商衡，让程念莫名觉得熟悉，仿佛什么时候见过似的。

　　他解开风衣，小跑两步，将风衣搭在了两人头顶。

　　“你这衣服不错啊，居然还防水。”程念笑着歪头看人，“回去给我个链接，我也去买一件儿~”

　　商衡：“……。”

　　“商衡。”程念收了笑，云淡风轻的问了句：“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话音一落，程念就感觉到商衡步子明显慢了两步。

　　这个反应，让程念心念一动，急切追问道：“真见过？什么时候啊？”

　　“怎么这么问？”商衡侧眸看着身侧之人，不急不缓地反问道。

　　程念想了想，说：“就……有点儿模糊印象，但细想，又想不起来。”

　　商衡收回视线，低笑了一声：“哦。没印象。”

　　？？？

　　他这是在嘲笑我吗？回想这个问题，可不就是最老套的搭讪么。

　　程念尴尬了，没好气的说：“没有就没有！”

　　说完，又自己找补的碎碎念道：“反正以后是认识了。”

　　这次，程念听到商衡毫不遮掩的笑了一声。

　　！！！

　　“喂！”感觉尴尬的程念又不好好叫人名字了：“你一个文学系的，到底和这个项目有啥关系啊？”

　　“你们老师没说？”商衡很擅长反问。

　　程念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商衡一眼：“不然呢，我才闲的问你！”

　　商衡拉了程念一把，沉着声道：“别看我，看脚下。”

　　“谁看你了！”程念边否认，边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不起眼的竹笋尖，暗搓搓地躲在落叶堆里，正是他刚才打算落脚的地方。

　　这，就算是认真看路也不一定能看见好吧！

　　程念对江南的向往分值再次减一。

　　感觉自己衰神附体的程念，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沉默下来，声音都低了好几度：“谢了啊。”

　　商衡看了程念一眼，主动回到之前的话题：“你对项目了解多少？”

　　程念答：“就，只知道是清朝一个大文人的墓，好像是叫顾贞观吧。我记得看过他的诗。”

　　“嗯。所以知道为啥需要文学系了？”商衡引导着问。

　　程念灵机一动，脱口而出：“有很大概率会出土诗词！”

　　“嗯。”商衡解释：“文人墓一般都会邀请我们，做一些辅助工作。”

　　“挖土不？”程念问。

　　商衡笑了一下，答：“不挖。”

　　程念实名羡慕：“早知道文学系也能参与考古项目，还不用挖土，我当初还抓什么阄呢。直接填报文学系就完事儿了。”

　　“喜欢古文学？”商衡问。

　　程念前方有片新竹，郁郁地一丛，拨弄不开。他往商衡背后避了两步，又快步追上，依然举着风衣往人头顶罩：“也说不上喜欢，相比较其他专业，稍微多点儿兴趣吧。”

　　商衡把风衣接过，说：“我来吧。”

　　“好吧……”有人帮挡雨，程念当然乐意。他拿过商衡手里的枯枝，开始敲敲打打。

　　商衡比程念稍高一些，撑起风衣后明显感觉空间比之前疏阔，连呼吸都通畅不少。

　　“顾贞观这个人，你了解吗？”程念闲闲的问。

　　“……哪方面？”商衡问。这么大的问题，真不好答。了解一个人，谈何容易。

　　程念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太抽象，捡了自己感兴趣的：“除了诗词之外，有没有哪些是你们文学系才知道的？比如娶了位怎样的夫人？孩子后来做什么了……”

　　商衡连想都没想，淡淡开口道：“未婚未育。”

　　“啊？！”别是糊弄人呢吧，程念不信，捡着坊间传言问：“他和纳兰容若不会是真的吧？！”

　　商衡这次“呵”了一声，没有回答。

　　程念兴致勃勃，继续问：“诶诶，纳兰案的真相你清楚吗？”

　　“不清楚。”商衡语气敷衍，明显不想多谈。

　　程念讪讪道：“也是。毕竟正式考证还没开始……等过几天项目开始，总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

　　“到了。”商衡突然停步，立在一簇修竹前不动了。

　　“啊？”程念从风衣下探出头来，环顾四周。发现此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连面前的竹子都与这一路所见一模一样。

　　商衡垂眸静了片刻，随即转头深深看了程念一眼。

　　程念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风衣落到了肩头。他匆忙抬眸，看到商衡拨开面前的竹子，走了进去。

　　程念连忙跟上：“等等我……我艹……”

　　分明只隔着几株竹子，但眼前所见，却像是另一个世界。

　　如果从上方俯瞰，可以看到葱郁的竹海间，落着一方明艳花海。

　　此刻，程念与商衡并肩站在竹海与花海的分界线上，久久无声。

　　“走吧。”商衡率先往前迈了一步。

　　程念刚要跟上，却突然感觉灵魂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心脏倏然揪紧，如坠深渊。

　　他捂着心口弯下了腰，只来得及叫了句“商衡……”，就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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