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曲南云

18、再回首是百年身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重新回到喧嚣红尘中的凌瀚发觉眼前的世界似乎已经不是他摔下悬崖前的那一个了，无论时局、人心还是坊间流言，全都于己不利。

　　大兴朝德昌二十年秋，凌凤语于云台府以“讨伐逆贼匡扶天下”为名，历数皇帝凌盛轼父杀弟荒淫暴虐等十七条大罪，正式兴兵向其宣战。短短一个月内，叛军由十五万人马迅速翻倍扩充为三十万，分三路由南往北向京城发动迅猛攻势。

　　凌盛五年来耽于享乐不问朝政，以致国库空虚军备松弛，对凌凤语的突然发难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加上朝中大臣承平日久也缺乏斗志，一时间人心惶惶兵败如山倒。

　　而民间风传早在一个月前，由于凌盛荒淫无道恶贯满盈，太子凌瀚身为人子自觉罪孽深重不可饶恕，因而在凌凤语起兵之初就在云台府坠崖自尽以谢天下了。

　　凌瀚听到这个传言时气冲宵汉，几乎当街呕出一口血来。可是，目前拄着双拐、不能暴露真实身份、只能孤身隐秘北上的他，对当前的不利局势根本无能为力。

　　云台府与京城之间隔着三个府——华阳府、永寿府和北山府，而这个时候，凌凤语亲自率领的叛军中路就快攻下华阳府打到永寿府去了。

　　而当凌瀚终于扔掉双拐突破重重关卡重新踏上京城的土地时，已经又过了一个月，这时，叛军已经占据了兴朝的半壁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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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盛透过朦胧醉眼皱着眉头打量眼前满面胡茬、一脸风霜、眸光冷厉的年轻男子，半晌没认出来他是谁，直到身后的罗太后颤颤巍巍上前拥住那男子，哽咽着说一句“瀚儿，原来你还活着”时，方才省悟过来。

　　但他没有表现出过多惊异之情，一夜宿醉令他头痛欲裂思维麻木，于是只冲数月未见的儿子摆了摆手，沙哑着声音说道：“活着回来就行，父皇累了，要休息一下，你与皇祖母先说说话吧。”然后摇摇晃晃去向后殿。

　　凌瀚失望至极，怒道：“皇祖母，父皇怎地如此颓然不振意志消沉？难道非要等那乱臣贼子打入京城他才能清醒过来吗？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罗太后抬手抹了一把老泪，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才好，末了只是无奈地一声叹息。

　　起兵造反要推翻凌盛之人同样是凌氏的天家血脉，也是她从小最为疼爱的孙子，于私，凌凤语是替父报仇为父昭雪，于公他是讨伐暴君替天行道，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她都不想只用乱臣贼子的罪名给凌凤语简单定性。

　　罗太后的满面愁容与悲凉叹息让凌瀚心头猛然一刺，忍不住愤而质问：“皇祖母，您为何到如今还要偏袒他？他是您的孙子，可更是逆贼！他与他那个当年觊觎皇位妄图谋反的父亲一样，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罗太后闻言一颤，抬眼望着身前高大挺拔怒发冲冠的长孙，良久才凄然道：“瀚儿，当年的事情并不像你以为的这么简单……你要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皇祖母并不想偏袒任何一个人，如果你们能够君臣同心兄弟和睦，兴朝能够国泰民安天下太平，那皇祖母就算立刻死了，也能瞑目了……”

　　说到最后，罗太后再次流下泪来。

　　见向来疼爱自己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皇祖母如此伤心难过，凌瀚也十分不是滋味，但心中对凌凤语由来已久、如今因为某人更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已经压倒一切，所以虽然放缓语气尽力安抚罗太后，心里却暗自咬牙，哪怕形势再不利，也要誓与凌凤语血战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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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兴朝德昌二十年腊月，凌凤语顺利攻下永寿府打入北山府。朝廷无兵可用，岌岌可危，皇帝凌盛醉生梦死毫无斗志。

　　凌瀚无奈下只能只身北上，以太子之尊恩威并重软硬兼施，向大兴北部边疆几个游牧部落借调征用了总共二十五万人马的队伍，亲自挂帅星夜南下，目标直指武隆镇。

　　武隆镇是拱卫京畿的最后一座重镇，易守难攻，战略意义十分重大，城中由老将杨得胜领兵十万坐镇。若是杨得胜能坚持到凌瀚率军赶到，两军会合后总兵力就增长至三十五万，再与凌凤语仍是三十万左右的叛军交锋就会较占赢面，若是巩固了武隆定了军心，接下来收复失地反败为胜就指日可待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凌瀚本以为以杨得胜的兵力还可再抵挡凌凤语三日、而他率领的大军距离武隆仅剩一天路程时，前方突然传来战报，凌凤语以肉粥诱饿兵、散布谣言及与潜入武隆的奸细里应外合等计策，轻而易举拿下了武隆镇，眼看就要打入与武隆镇仅隔四百里的京城了！

　　情势危急，凌瀚来不及怨恨上天不公，匆匆从大军中抽出一只两万人的精锐骑兵，马不停蹄连夜赶赴京城作最后一搏。已经到了最后决战的生死关头，若是不能在京城外截杀凌凤语，那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第二天中午，凌瀚率两万黄甲精骑在京城西郊与凌凤语的一万黑甲骑兵正面遭遇。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堂兄弟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很快厮杀到了一处。

　　论武功修为，凌瀚与凌凤语不相上下，但他一来前不久刚刚遭受断腿之伤，此时虽然已经痊愈，但身体状况毕竟不在巅峰状态，二来连日昼夜不停赶路体力打了折扣，反观凌凤语却是踌躇满志精力充沛，所以两人对打一百多个回合，从马上打到马下，凌瀚终因体力不继被凌凤语长戟砍中肩头而重伤被擒。

　　凌瀚的骑兵出身北部游牧部落，虽然比凌凤语的骑兵多出一倍，且个个体格魁梧性情彪悍，论单兵作战能力比一般骑兵要强出许多，但是这支队伍是临时征调来的，人心散漫不成阵形，一见凌瀚落败更是无心恋战阵脚大乱，不出一时三刻就被愈战愈勇的黑甲骑兵剿杀怠尽。

　　京郊一战生擒凌瀚后，凌凤语如入无人之地、毫无悬念地攻破京城。城破当日，皇帝凌盛斩杀了一后四妃后自刎身亡。

　　至此，大兴史上第一次内乱以造反方凌凤语大获全胜而告终。

　　大兴朝德昌二十一年二月初八，凌盛二弟凌修之子凌成登基称帝，奉太后罗氏为太皇太后，改元熙和，同时大赦天下免税三年。废太子凌瀚被封为原王，赐封地原城，终生不得回京。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世子凌凤语自贬庶民主动请辞，从此彻底从大兴的政治舞台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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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和三年冬，原城。

　　华灯初上，绮玉楼内莺声燕语丝竹悠扬，正是寻欢销魂的好时光。

　　凌瀚独自一人在包间里自斟自饮了小半个时辰，酒已经喝下去五六壶，眼前事物都有些重影了，还是不见绮玉楼的头牌清倌秦婉儿进来伺候，心中不由大为光火，随手就将刚刚喝空的一只酒壶朝窗外扔了出去。

　　但听楼下“咚”的一声响，紧接着“哎哟”一声惨叫，然后楼下就炸开了锅。

　　有人高声怒骂：“谁他娘的猫尿灌多了乱扔东西，找死么？！”

　　跟着是龟奴战战兢兢地赔笑道歉。

　　又有人谄媚意味十足地问道：“严公子，您没事吧？还好您有先见之明走的慢点，不然这酒壶就砸到您头上了。”

　　然后，一个如山泉般清冷悦耳的声音响起，“不妨事。”

　　凌瀚一半清醒一半醉，隐隐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听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