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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   人造日光不那么充足了,窗外的红柳树影子已经快拉长到墙下。
      安瑟疑心自己听了一下午的无聊话,又想起格兰星旧城区提供日光的计算方法与新城区不同,比同时期一个帝都星自然日的日照时间短一些。
      那还勉强可以容忍。
      她一直没怎么开口,除非对方肢体语言太过分。她本想干脆利落地解决掉这个不算麻烦的麻烦,但思及这是先生的事情,应该由先生亲自处理。她会支持先生做任何决定,给予他所有的外在依仗。
      可他们现在沉默了下来,大概是陈月盈女士终于掏空了她的词典,也可能是因为先生总是沉默,没给她任何反应。
      “所以我们今天的谈话愉快地结束了?”安瑟微笑问,尽管完全看不出愉快在哪里。
      这一句听来像是嘲讽的话似乎又点燃了陈月盈的批判热情:“易征,你和贵族同流合污,不觉得愧疚、不觉得羞耻吗?”
      安瑟深深呼出一口气,侧头看向先生,一颗一颗拨弄手腕上的珠子,压下自己因为耐心告罄带来的烦躁。
      “我不觉得。”
      这是易征第一次正面回答陈月盈炮轰般的质问。
      易征平和地看着陈月盈,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没什么好愧疚的,他已经尽他所能:“陈女士,如果您说完了,请离开吧。”
      易征时刻注意着安瑟,轻易地看出了安瑟的不耐,尽管她表面上还是优雅的贵族小姐。这场没营养的对话应该结束了,他原本也没什么话和陈月盈讲。他们根本不算认识,如果没有易崇,他们就是不认识不是吗。
      陈月盈诧异于他这样的反应——他竟然是这种没有一丁点良心的混蛋:“这里是易崇的家!你根本不配做他的弟弟,有什么资格做主。”
      易征客气却有力地反驳:“这是长辈留给我的房子,和易崇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您也没有资格替易崇作出任何决定,即便您是他的……爱人。请立刻离开这里,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帝国迟早有一天会被联盟消灭,你们这些肮脏的家伙都要死!”
      腐朽的奴隶制帝国一定会被联盟替代,荒淫无道的贵族与他们的走狗都该与帝国一起去死。她的联盟是平等的,有着伟大的领导者、公正的裁决者,合理的福利待遇、美好的社会制度,人们坚定不屈、人们志气高昂。
      陈月盈坚信不疑。
      即使易崇去世了,还会有很多如易崇般的人走出来为联盟而战;即使索维特星系陷落了,还有西南、西部三五个星系的领土没有被帝国污染。
      帝国定会倒下,联盟终将胜利。
      安瑟几乎听到了陈月盈的心声,精神盈源传递给她的是如火的愤怒与力量。她一定没有学习过真正的人类历史,从百花齐放的母星时代到人性丑恶的旧历末期,从艰辛困苦的星航时代到如今辉煌的赫兰德帝国。
      如果说赫兰德帝国是个纸醉金迷的老人,那么维特联盟只能算是一个自我蒙蔽的老乞丐。
      帝国是奴隶制,它等级森严、壁垒分明。
      然而联盟真的像狂热信徒口中那么高尚吗?要知道,维特联盟最初也不过是星航时代末期龟缩在母星的守旧派们,偷走了帝国研究院的科研成果叛逃建立的。
      星航时代以欧若提家族、赫兰德家族等旧贵族组成的激进派带着大批的支持者、科学家及其家属,登上了当时最高科技水平的星际航船队的那天为开始标志。他们全副武装,飞向百年计划中的备用自然星。
      留守派们坚定地认为母星还能够坚持千年万年,目前的问题都可以靠科技解决,可惜临近枯竭的资源条件让人束手无策,于是他们不断退守,直到留守进地下城。
      当时没人敢说哪一方的决定正确,而从现在往回看,结果显而易见。
      激进派们就像从天而降的救星,将躲藏在山体、地下的人类带离那些即使站到地表也暗无天日的地方,然后把他们送进那已经超出当前科学认知太多的星际航船里。他们说,会去往一个和曾经的母星差不多的地方,那会是这些留守者的新家。当然有人不愿意撤离这颗孕育了他们的星球,不过这并不包括当年决策失误的留守派继任者们。
      他们那时候叫留守派,现在被称为守旧派。
      没有人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上一天还大权在握的自己,第二天成为了新国家的普通公民。守旧派在名义上有一定的话语权,但那没什么大用,像是实验室里充作药丸的安慰剂。
      于是守旧派们制造了一些足以致命的危机——他们动了帝都星系三号星的大气防护装置,制造了一起能源装置管道爆炸,让大气防护装置暂停工作了半个夜晚。要知道,三号星没有足够的本土大气层防护,而人活着不能没有空气。
      前守旧派掌权人唐麦迪先生在事后跳出来指责帝国漠视人命,对后移民者救援无力,帝国军及救援队不作为等等。这是当时非常标准的政客手段,果断且心狠。
      民众哗然,倒戈者无数。
      可惜三天后帝国军方就找到了唐麦迪先生自导自演的证据。在贵族怒火与民众不信任下,守旧派狗急跳墙直接带领听从他们的部众叛变离开了帝国,还偷走了新型大气防护装置的初步研究成果。
      这是维特联盟的由来,他们一般在赫兰德帝国被称为叛军。
      即使是三千年后的联盟统治者换了不知道多少代,他们依然秉承当年守旧派的志向,坚持不懈地向帝国开战,名头很正义——为了公民人权。实际上,他们大概是为了资源。
      帝国并不正义,联盟也一样。
      事实上在这里高谈正义与否,本身就是一件荒谬可笑的事情。
      当然了,安瑟认为陈月盈女士即使看到真正的历史也不会相信的——她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并且坚定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坚信自己的正义。
      无知的人可以继续无知下去,这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儿。
      安瑟不会和没资格上谈判桌的人探讨政治问题。
      但是安瑟可以向她普及帝国律法:“陈女士,您的话已经严重触犯了帝国法律。如果您现在不离开的话,我可以按照故意危害帝国安全罪让警署的人过来请您离开。”
      安瑟在威胁她,很老套的招数,但大多数时候很有效。
      遗憾的是,这一次没能奏效,对一个激进的联盟斗士。
      陈月盈冷笑一声,骄傲地说:“就算我死在这儿,我也是为联盟、为理想而死的,和你们这些蛀虫、懦夫不一样。恶心的贵族、肮脏的走狗,你们这些蠢货,看着吧,易崇会为我骄傲!”
      “他不会。”
      “他只会觉得你愚蠢至极。”
      易征根本不在乎陈月盈有什么反应,继续说下去:“你去过格兰星的新城区吗,陈女士?你一定去过,因为星际航船不会停驻在旧城区。看看你脚下的地方和真正帝国下辖的区域,你真的觉得叛军伟大、公正、给他的公民带来了什么吗?”
      “为联盟而死?真是崇高又伟大。”
      “你知道易崇为了活下去都做过什么吗?他亲手在自己身体上刻下了他主人的名字。”
      “你知道易崇是怎么死的吗?厄兹诺尔病毒,这是学名,我猜你应该不认识,通俗地讲,那是种性病。”
      “你知道为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吗?因为易崇有数不清的情人,如果你一定要用爱人称呼也没什么关系,我当然记不住,也没必要记住。”
      “你的英雄,你的理想,还满意吗?”易征顿了顿,重新用回了敬语,“伟大的陈女士。”
      易征说话的语气、嘲讽人的方式和安瑟如出一辙,仿佛是耐心的好友在为你答疑解惑,礼貌却刀刀致命。
      刚刚见面的时候,易征并没有想要这样打击一个失去真爱的女人,不管怎么样,她似乎真心爱慕易崇、真心崇敬联盟,尽管她坚信的与客观事实有所出入。
      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来看,易崇的确是个很优秀的人,掌握很多军事知识,理论的、实践的,具有很好的领导能力,在信念上即使知道与帝国相距甚远也坚定不移,只有私人生活上喜欢乱搞男女关系,但也没到大张旗鼓的程度,这对那时候的联盟军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但这是在被俘虏前。
      后来的事易征了解的并不多,易崇亲口说的、从安瑟处听到的,仅此而已。总而言之,他屈服了,认清了自己渺小卑微,接受了自己被碾碎的人生。因为身份不同与相貌不错,尽管易崇并不年轻,他也成为了某位贵族的陪侍奴隶,可惜他不像易征这么走运。
      似乎是主人在外玩得太开,沾染上了厄兹诺尔病毒,然后传给了家里的奴隶。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治愈的绝症,甚至打几针疫苗、躺一两次医疗仓就能够完好如初,然而未经主人批准的奴隶没有享受这些医疗资源的权力。
      于是他死了,因为性病,听起来很悲哀。
      所谓英雄可能也变成了个穷途末路的普通人,没有信仰、没有想法,只是麻木地活下去,直到死亡来临。
      陈月盈当然不满意。她不明白,也接受不了:“你撒谎!真可笑,我不说话就拿我当傻子吗?你随便说说就以为我会相信吗?”
      安瑟已经猜到了陈月盈会说得话,质疑、愤怒,绝不肯相信别人说的真话。你瞧,她果然不相信,还认为别人当她是傻瓜,大概也不会想一想谁会无聊到处心积虑地骗她。
      不过有半句没有说错,安瑟的确拿她当傻瓜。她习惯了和帝国大阁会的老狐狸们打交道,并没有对付傻子的经验,看先生说够了,才从腕表里又调出了一份资料投影在桌上,是一段视频——易崇的私密视频。
      视频不算香艳,拍的也不够具有美感,安瑟甚至认真地鉴赏了一番,完全不在乎另一边的陈月盈能否接受。
      不出安瑟所料,她疯狂地拿杯子砸向桌面,头发散落,冷透的水浇在她的披肩、袖口。
      “停下来,给我停下来!”
      杯子经不起这样的摔打,碎裂成许多片,她捏着最大的一片想要划破桌面,但被划破的只有她自己的手,水与血液混合着从指尖滴落到桌上,到易崇紧紧皱着眉的脸上。
      陈月盈跌坐在地上,更加紧紧攥住碎片。
      天黑下来了,昏暗的路灯光照进来,被院里的红柳树挡住一些,照得窗上正好是红柳树的狰狞鬼影,也照得陈月盈满是恨意的脸如同鬼魅。
      她恨透了,恨不得冲过去把碎片捅进他们身体里。她完全可以这样做,需要还清的东西都还了,这糟糕透顶的世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不如杀了他们,不是吗?
      她也同样这样做了。她从地上爬起来冲出去,然后被皱起的地毯重重地绊倒在地上,沾血的碎片飞到门边。
      实在太像个舞台喜剧的滑稽演员了,还得是演技十足好的那种,才不会显得尴尬做作。
      “开一下灯吧,先生。”
      “会有能源供给吗?”
      易征没忘了这是一幢二十多年没有人住过的老房子。能源是收费供给的,大概不会有人给这里缴费。
      安瑟回答:“我相信会有的。”
      易征摸索着打开灯。老房子的灯是三十多年前的便宜货,易征小时候和奶奶一起去旧货市场淘来的家伙,放在过去勉强能用,至于现在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安瑟不喜欢在床上、电影放映室以外的任何地方见到这种昏暗照明,对眼睛不好,也让人感觉闷得慌。介于这是先生的房子,安瑟询问:“我可以给它换一只灯泡吗,先生?”
      “当然。”先生回答。
      两台家政机器人的确功能很多,不仅从身体里掏出了规格合适的灯泡,还飞快地将能源路网接口改成了帝国标准口,以便于后续使用。
      重新打开灯后,房间一下子亮起来,桌上的水迹与血迹反射过新灯泡的白光。
      陈月盈跪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被骤然如此亮的光刺得一激灵,加之头发凌乱、流苏披肩也团在地上的这副模样实在像被人欺辱的悲惨女性。她还在流泪,可怜极了。然而对面的两个人很难对她产生什么怜惜的情绪。
      “先生?”安瑟看着先生。
      易征明白了安瑟的意思——她要他来做决定,又要他来决定他人的命运。陈月盈是愚蠢、放肆、不识时务,可是她也没有罪大恶极到该死的地步。
      “算了吧,安瑟。”
      安瑟点点头,并不太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为先生的仁慈。
      “很晚了,陈女士。”安瑟保持微笑,礼貌地开口,“无聊的闹剧就演到这儿好吗?我想我已经很努力地看下去了,为了先生,但如果还要继续的话就浪费掉太多时间了,也没什么必要。一般来讲,我不喜欢为难人。如果您现在向先生道歉并离开的话,我可以忽略掉您之前的冒犯,您觉得怎么样?”
      “如果我不道歉呢?”陈月盈问。
      “刺杀贵族,当然要请警署来依法处理了。”
      大约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在这样的二选一中,选择对自己不利的那个选项吧,安瑟一边想,一边又期待着陈月盈女士给她一个异于常人的答案——她绝不向贵族与贵族走狗低头,想想她的语气都很让人发笑。
      安瑟靠先生的肩膀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思索应该如何处理掉她。
      院门吱呀响了一声,在静谧的傍晚里格外突兀。
      有人来了,脚步有些杂乱,还不止一个人。
      真是没有礼貌的家伙,该不会又是什么意外的麻烦吧,安瑟有些心烦意乱,这回她可没有耐心看他们再演一出滑稽戏。她扯出手腕上的红绳珠子转来转去。
      房子大门被人用力推开,碎片正好被狠狠地踢飞,砰地一声撞到木质的柜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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