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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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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征。
易征?
太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了。上一次还是安瑟少年时,为了证明他有名字并且她还记得,她叫了他一句易征,然后下一刻他就拥有了“先生”这个称呼,于是“易征”这个旧日的名字被彻底抛弃掉。
他成为了先生。
这大约是十多年前的事,具体的他也记不清了。
方才喊他的人是位中年女性,典型的母星时代东方长相,可以猜到她年轻时应该很美,即使岁月留痕也能从骨相上看出是位美人。
女人一定不是奴隶——他们不会如此大胆,大概也不是格兰星的原住民——她与这条狭小的街道格格不入。漂亮的女人穿了一条厚重的黑色暗纹长裙,搭配一条杏色的流苏披肩,大约七成新,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奢侈品,但也不是在旧城区能够买到的便宜货。
她看上去认识他,不然不会露出那样惊喜又激动的表情。她甚至双目含泪,声音也有些颤抖,即使并不年轻也显得楚楚可怜。大部分人都会为她的表情动容,然后温柔地安抚这位美丽的女士,可易征只觉得疑惑。
他们应该认识吗?
易征对格兰星的记忆实在不多了,毕竟过去太久,非常努力地回想也没能想出对方的身份。他担忧安瑟疑心,向她轻声解释:“我好像并不认识这位女士。”
安瑟看起来并不因为意外到来而产生什么负面情绪:“也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被先生忘掉了。”
“易征,居然真的是你!”女人上前两步,坚定地重复道。
“我很抱歉,请问您是?”易征斟酌着开口。
女人似乎有些不理解,难以置信地问易征:“是我变化太大了吗,你怎么会不记得我?也对,这么多年过去了,认不出也正常。我今天看到你的时候也不敢相信,直到你往这里走才认出是你,你倒是一点都没有变。你怎么一点都没有变?我以为……”
她的语气实在太熟稔,像是久别重逢的亲密老友,又或者天各一方的旧日恋人。她看起来又有些急切,语无伦次,不像是仅仅与故人重逢寒暄的意思。
见到认识的人应该这样吗,安瑟想。
她仍在喋喋不休,完全忘记了面前其实站着两个人。
安瑟面色如常,侧头看了先生一眼,礼貌地向黑色裙装女士颔首致意:“这位尊敬的女士,不管怎么样,在门外说话总是不体面的。我们可以先进门再详谈具体的问题,如果您愿意的话。”
女人终于注意到了安瑟:“是我太激动了,真的很抱歉,您是?”
“我是安瑟,您可以直接称呼我为安瑟或者安,请进?”安瑟没等先生动作,率先推开院门。
挂着的半截锁链掉到地上,声音不清脆了,门上还留着一道斑驳锈迹。正好是正午时刻,在人造日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空气里满是锁链掉落激起的旧日灰尘。
安瑟跨过去,不想让精致的鞋面上出现一点多余的痕迹。
屋子里并不比外面好很多,积年灰尘厚厚一层,他们甚至没有落脚的地方,好在安瑟从空间纽中翻出了两台多功能家政机器人。
女人似乎从激动到脑子发昏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在看到安瑟手中昂贵的空间纽扣和市面上没有流通的机器人后。她有些忐忑,但是又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这很可能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机会。
家政机器人很快打扫干净了会客厅——它实在不大,用不了多少功夫。它们还从身体的储物区域里取出三只杯子,倒好水放在了擦好的桌上,可惜没有任何调配饮品的原料,只能用热水代替。
安瑟整理裙子端正落座,将碎发挽到耳后,拍拍身侧沙发示意先生坐在她身边,然后将一只杯子推到对面:“请坐,女士,不必拘束。在进入到正题前,我想我有必要了解一下您的名字,以便称呼。”
“我姓陈,陈月盈。”陈月盈回答。
“陈女士您好,初次见面,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如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请您万万海涵。”
安瑟只说了句教养良好的客套话,像个客气的主人家。
寒暄过后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安瑟有些奇怪地看了眼两个人,握了握先生的手,揶揄先生一句缓和气氛:“先生和陈女士聊聊吧,人家认识的又不是我。”
易征回握住安瑟,稍稍安心下来。事实上他没什么好担忧的不是吗,他的确不认识她,然而他总是心慌不已。
“陈女士,我是……易征。”
易征是不应该这样自我介绍的。他感受到安瑟仍然握着他的手,才继续说下去:“请原谅我对过去的事情记不太清楚了,我想不起我们在哪里见过。当然了,如果您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您可以直接讲,但我不确定我能否回答上来。”
陈月盈顾不得什么了,眼泪很快落下来,又匆匆从手袋中取出纸巾,按去脸上的泪痕,看起来有种苍白羸弱的美丽,温柔地向两人道歉:“对不起,我失态了。”
她攥紧了手里的纸,哽咽着问:“易崇他……还好吗?”
“易崇?”
易征没有到陈月盈女士会提及他,这个名字也太久远了。
“对,你哥哥他怎么样了,他还好吗?”陈月盈兴奋且紧张。
“您认识我的哥哥?”易征下意识问。
他起初有些疑惑,并不记得哥哥有什么军队基地外的故交旧友,会将他牵挂至今,但他见到女人如绝望之人窥见一丝光亮的期待,一切不合理也变得合理起来。
这太讽刺了,又有点悲哀。
美丽的女人语调高了起来,不明白易征怎么能在她提到易崇后还想不起她是谁,这怎么可能?“我是易崇的爱人,我是你哥哥的爱人啊!我们在基地见过的,很多次,你怎么能不记得我?没关系,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只想知道易崇怎么样了,他在哪儿,他还好吧?”
易征沉默了一会儿——他可以确定以对方目前的状态一定接受不了真相,可他也没办法。
“……他死了。”
陈月盈一窒,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说什么?”
人们通常会忽视掉对自己不利的话语,在面对面交谈的时候。她当然听清了。她全神贯注,只怕错过一个字、一点点有关易崇的消息,怎么可能听不到易征的回答。可她努力忽视掉,一定要再问一遍。
安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安抚性地拍了拍先生的手背,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陈女士,易崇死了。”易征重复道。
陈月盈声音轻下来,眼睛里又盈满了泪,她喃喃自语:“不可能,你其实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吧,易征。他不会死的,他怎么会死呢?”
“人都会死的。”
易征没什么可以安慰她的,但也没有打击她。
“他是联盟的英雄啊!他是易崇,他怎么能死。”
劣质空行车的声音从空中飞过,没有消音设备的大家伙发出刺耳嗡鸣。多少次在这样相似的声音中,她躲在相对高大的建筑楼顶,期待地望向天空,等待联盟指挥官的回航。
她在心里、在梦里高呼着他的名字。
易崇,易崇!
他是联盟的英雄,是永远骄傲自信地站在基地前的高大身影,是让当时的联盟属民相信,一定会带领他们走向富裕辉煌的人。
是她从少女时代就爱慕、崇敬的人,直至今日。
陈月盈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样,确信且坚定地说:“是不是那帮恶心的贵族杀了他?一定是的!”
如果不是在房间里,易征怀疑她会振臂高呼,像旧日的战前演说,慷慨激昂。
“那帮残忍的、混蛋的贵族们畏惧他,害怕他,所以才一定要杀了他!否则肮脏的、只会奴役人的帝国一定会被他带领的联盟军推翻,自由的联盟制度会取代他们的独.裁。”
易征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帝国公民说出来的话——她看起来像个激进的联盟斗士、又或者爱人的狂热拥护者,像个疯子。
他必须打断她:“陈女士,请注意您的言辞!”
“我说的哪里不对吗?他会反抗到最后一刻!一定是那些所谓的贵族……”陈月盈的泪似乎永远也流不完,大颗大颗滚下来。
正在她对面坐着的贵族小姐像看什么稀有物种一样看着她。
从未有一个人敢这样在贵族面前“侃侃而谈”。
事实上,安瑟并不太生气。早年公民人权派闹平等的时候骂得比这个糟糕又精彩多了——他们被贵族赋予了一定的批判豁免权。
只要你不在乎,那这根本不痛不痒。安瑟甚至还期待着对方能不能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好让她了解一下曾经的联盟属民对帝国的片面看法。遗憾的是,陈月盈女士的言辞比起大阁会贵族对骂都贫乏,反反复复不过几个词,更别提和人权派那帮喜欢咬文嚼字的文化人相比。
“陈月盈女士,请您稍稍冷静一下。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希望您能明白,您的情绪不能够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
当然了,也不能改变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安瑟向机器人下达命令,重新倒了一杯冰水,推到她面前。她的耐心很好,前提是对值得的人。时间宝贵的贵族小姐才分不出多余的耐心陪情绪失控的陌生女士谈话,从而浪费与先生的出游时间。
既然陈女士与先生并不认识,那么按照正常流程处理就好。介于安瑟今天心情不错,她不打算追究她口出狂言的罪过。
“您在质疑易崇易先生的死亡以及死因对吧。易崇的确死了,我保证。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向您提供相关证明。”
安瑟飞快地在腕表上调出一份资料,投影在桌面上,最上面是一张易崇的单人证件照。
和陈月盈记忆中的样子相比,易崇年老了很多,头上添了不少白发,却留长了些,散在耳朵后面更显得狼狈落拓;他面上有一道伤疤,从颧骨蜿蜒到耳后,她即使现在看到都心中生怕,因为只要再往上一点点,一定会伤到他那双笑起来温柔多情的眼睛。
多少次陈月盈在即将登临云端时贴近了望进那双眼睛里,哀求着、恳求着,希望他紧紧拥抱住自己。
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可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
安瑟滑动资料,没给陈月盈继续酝酿情绪的时间——她一定还有许多没营养的英雄吹嘘可说,安瑟甚至都为她想好了说辞——为联盟殚精竭虑、不肯吃帝国肮脏粮食从而如此憔悴。
这都是历史上的经典忠义故事,借鉴来用一用也没什么错。
你瞧,陈女士说得还没她好。
“易崇,编号2974-50725,死亡时间帝国新历2985年1月,死亡地点帝都星系第四号星,死因是厄兹诺尔病毒引发的多器官衰竭。这是他的死亡证明,上面有帝国奴隶管理署第一档案处的签名与印章,可以保证它的准确性。”
安瑟简明扼要地给陈月盈念完了她想了解的信息。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陈女士?”
也许人在遇到重大痛苦时,心脏真的会痛。陈月盈感觉每一次吸入的空气里都塞满了刀子,把她从喉咙剖到肺,血液涌出,呼吸里都是血腥气。
她看不懂资料上的科学名词,但她看清了他死亡时的照片——瘦骨嶙峋,满身青紫伤痕。
“你是贵族吧。”陈月盈冷不丁地说。
在冷静后,她的智商终于稍稍回归。易崇好歹也是个有身份的联盟军,有关他的资料不会这么轻易获取到,至少不该这么快。那么对面坐着的小姑娘只能是贵族,还是身份不凡的那一类。
安瑟点头回答:“是,但我想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是啊,根本不要紧,你是谁我也不在乎,反正我说的一句都不是假话。怎么,你们帝国还会因为别人说了实话就灭口不成?”陈月盈冷嘲地笑笑,话锋一转,“易征,你可真是了不得。”
“你哥哥死了,易崇他死了,为什么你还能活着?”
陈月盈指着易征的鼻子,面目狰狞,丝毫没有先前拿纸巾拭去脸上泪水的优雅美丽。
“你哥哥是联盟的英雄,他是反抗帝国的勇士。你也配做易崇的弟弟?你就是个对恶心贵族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如果是他,才不会像你一样对着贵族卑躬屈膝,他绝不会向奴隶制的肮脏帝国投降……”
安瑟冷冷地打断了陈月盈的怒吼:“放下您的手,陈女士。”
“你凭什么命令我。”陈月盈看起来像个不管不顾的疯子,疯子什么都不会在乎,才不会管对面坐着的人是不是贵族。
“我并不是在命令您,而是在诚恳地与您商议,女士。我想您应该明白,用手指着人说话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我实在不希望您的礼仪由我来规正,这付出的代价可就太大了,也许会是一根手指。”
安瑟端正地坐着,双手搭在交叠的膝盖上。她语气和缓,甚至还在微笑着,却丝毫不遮掩她的冷酷,似乎陈月盈再不放下她的手,下一秒她的手指就会断在桌上——腕表里那把激光小刀完全够用。
陈月盈是发疯,但不是傻瓜,收回了手。
安瑟有些想要发笑,真是个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安瑟不明白她怎么能一边咒骂贵族的残忍,一边又确信自己不会被灭口,残忍的家伙怎么会有这么高尚的品德。安瑟认真地想了想,她明明有数不清的方式处理掉她。
陈月盈目光扫过两个人,继续喋喋不休,仿佛试图用她贫乏的语言打倒他们。
“易征,你喜欢她吧,真可笑啊!现在又有人护着你了,你就心甘情愿地做了帝国的奴隶。你根本不配做联盟的军人,你根本就没有你哥哥的理想……”
他当然没有,也从来没有过,易征想。
十一二岁时他想和奶奶安安稳稳在老房子里生活,吃饱穿暖,好好活着。十八九岁时他想和朋友平平安安在基地里做自己喜欢的修理活儿,不论如何,要先活着。三十多岁时他想用他短暂的一辈子陪着安瑟,长长久久,在她身边活着。
他从没有过崇高的理想,也绝不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甚至有一点悲观,只是想活着,最好安稳地活着,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