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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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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人。从有意识起,象一面镜子似的存在于身边的弟弟,无时无刻不在向我宣告,我是一粒多么不起眼的尘土。心外人流如潮,多得让我觉得没有比人更不值钱的东西。而我知道,那个千里挑一的精英、万中入选的幸运儿永远都不会是我,我只是个普通人,在人群中连人头都找不出来的卑微一员,让我清楚这个生活里最重大的秘密的仍然是弟弟,是他告诉我,世界并非为我转动,虽然它的中心离我仅一步之遥。而我将重复着和所有落选者一样失败的人生。
“砰!砰!砰!”“世界的中心”暴躁的捶打木墙壁,也同时打断我的漫思。伸手关去轰天的摇滚乐,寂静猛的拥满一室,悄悄的渗透心尖。
“明天还要上课,你不睡我要睡。”“世界的中心”再次发出声响,平平的声音反而将不满表达得令人生畏,我依言又关掉电灯,不禁苦笑。一轮冰月悬在浩淼的苍穹中,它的光辉灿烂的把室内照得纤尘可辨。屋角里或站或躺的酒瓶、屋顶吊铺上闲赋的电饭堡,换季的鞋,以及想不起来的杂物,沾满灰土尘絮,厚厚的给人以久远的感觉。墙上泛黄翻卷的年历二十年了无人动手去揭,仍停留在它的时空里,屋大灯的开关线已经变黑变旧,下面吊着的铁珠子布满磨光的锈痕。床紧挨着一墙之隔的另一张床,上面散放着书籍、折扇、花露水和一把防身的匕首。桌子前的黑影是我,正对着洞开的窗发愣。
“天心月,
秋晚风。
船行江边月,
心清万事空。
人生欢聚难欢散,
江水易东不易归。“
这是弟弟六岁那年作的一首长短句,众家长师奶赞不绝口。虽然句意和句意之间狗屁不通,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直记在心里,每每看到那轮玉盘总会不知不觉想起当年哪个语惊四座的六岁稚童。
明天就要上高中了,可我觉得自己已然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老得开始从内部腐朽,虽然外壳仍然如此年轻。也许只有我彻底被蛀空崩塌的时候,别人才会看出,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慢性的死亡。
江风湿润了夜幕,闭上眼睛,黑暗柔软暖和的包裹我,可以感觉到木墙厚实的温热,静静的,不可抑制的从别处传来。黑夜、亲密以及沉睡。
晨,洗个澡,打点好自己,换上浅蓝色的衬衫,白色西裤的校服,自觉利索清爽。天还没有放亮,室内半明半暗,幽幽的混着江水和早晨的新鲜味道,镶在门上的镜子里映出一道修长的身影,我不禁走向自己。一头男装短发、刘海盖住双眉,黑色边框的眼镜遮去三分之一的脸庞,无血色的双唇配上黄里泛青的肤色,使我显得晦暗极了。我淡淡一笑,难道我还奢求什么,没人来注意我人皮下的罪恶已是万幸,我还冀望有人看着我吗?
作好早餐时天才微微泛白。家里的酒楼早就开张,但那热闹似乎与这边无缘,诺大的平台上只得我一人。关上煤气,我在临江的一面坐下,边吃边望着江心。长方形的小几上刻着各式各样的图案和文字显示其陪伴我们成长的元老身份。江风亘古不变的从平台穿过吹进城里,而我再也感觉不到曾经的长发飘逸。
弟弟和我一样有早上洗澡的习惯。洗完澡的他散发出一种与早晨酷似的清新气息。巧的是他穿了一套和我一模一样的校服。我们的校服有四套:一套冬装、两套夏装、一套春秋装。只有这套春秋装男女同款,一式的长袖长裤。他似乎没有看到我,拿着我准备的早餐坐进摆在平台正中的沙发里看早间新闻。
空荡荡的平台多添一个人反而更显寂寞。两人各据一方相对无言。弟弟喜欢的女播音员独自对着空气不知疲倦的说个不停。
吃过饭,弟弟站在流理台前洗碗,宽阔的肩膀,厚实的胸背,收紧的臀部,修长的双腿,举手投足间洋溢着让人无法逼视的自信,气势卓然。如果不是穿着学生衬衫,几乎看不出这个背影的身份。在早熟的弟弟身上找不到一丝同龄人的青涩。惟有那少年人特有的柔韧细腰泄露他的真实年龄。
洗完碗,他给自己倒杯茶,依在流理台上看电视。眉如远山,唇似玫瑰。这就是我五官鲜明俊美的弟弟。此时的他正皱着漆黑的眉毛专心的看东方时空。
在这茫然的空白里,我想的是我身着长裙的时光。裙摆拂着小腿,凉爽而优游。似乎从弟弟开始自己洗碗起,我已很久没有穿裙子了。
转过神来,弟弟那双仿佛深海的眸子正冷淡的注视着我,我平静的回望他,播音员寂寥的声音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凝固住了我和弟弟间的一切,他仍无意于改变持续了两年的冷战。
“龙,早!”清艳的少女出现在平台上,打破了我和他的僵局。“阿光。”弟弟在瞬间恢复了他绚烂变幻的色彩。异常美丽的眼睛闪耀出光芒。
“一起上学。”
“OK。”两人离开平台。由始至终,女孩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连点头的力气都省了。
“钱在电视机上。”我抬眼,弟弟的女友已经下楼。他在旋梯边梢停,也很快消失。我走到电视机前,拿起那个沉甸甸的信封。这就是我高中的第一天。心中涌起一阵苦涩。
时间还早,两个人不止到要走去哪里。弟弟刚上初三,暑假期间已开始补课,因此今天开学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而我却要去开始一个崭新的生活。
从家里的酒楼走过,熙熙攘攘的人来了又去。台上粤剧唱班奏着喜气洋洋的广东乐曲。穿行在过去的故事和音乐里,我似乎走进了一个被遗忘的年代。一百年前的这坐城市,必然也在某个戏园子里奏响这首曲子。母亲陈香梨在厨房与厅堂间忙碌、吆喝。继父韦昌运推着满面的笑迎来送往。位子上坐着生面孔,老来往的,仿佛都溶进了这家酒楼精心设计的氛围当中。真看不出我的父母会是它的主人,如同旧梦一样的宫殿,不是我父母那样的人能建造的。那么,他们又是从谁那偷来的呢?
“阿七,上学去呀?”继父用那副贴在脸上的笑容向我讨好的问着。
“不要叫我阿七。”我冷冷的说,脚步不做任何停顿。
“哎呀呀,生气了,龙小姐。今天开学带了钱没有?”
“现在才问,你存了要给的心了吗?”我终于站住,钱不是父母拿的,那就是我弟弟给的罗。
“阿揭,你这是什么口气。对老豆怎么说话的?”母亲叉腰站在过道里大吼。
我不想理会,装做不认识她。
“造孽呀~”妈用上哭腔。
我愤怒的转向她,“今天我注册,你知道吗?”
“啊?”她收起拖腔,“那你拿钱了没有?”
我反身走开,等你们来救,我早就腐烂了。一步一步,我离开这座宫殿。
我不象弟弟有女朋友陪着,到哪都是一个人。走出家门,我就提不动脚步。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