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绢书》冷血无情猪杀手

4、第 4 章

　　王府里一派深秋景，冬月起，潜西池窝在内室吃铜锅，者十一去给她拿酒。

　　陆望转了好几个来回才找见她，“者十一，皇城开始动了。”

　　者十一拿酒的手微微颤抖，抬眸看着他，点了个头算是知晓。
　　她一步步走回去，拾掇出一个平常的笑脸，再见到潜西池时，她已经停箸。

　　“安排好了？”

　　者十一点点头。

　　潜西池拿过酒壶自斟一杯，酒入喉肠，不免眯上双眼。一片交相的斑斓中，她听见者十一在问：“要是她通过了试炼，你会留下吗？”

　　潜西池顺手给她也倒了一杯，反问道：“要是你师父说算了，你会留下吗？”

　　四目相对，答案清晰明了。
　　此时两人都在等一个结果，却都期盼着不是那个结果。

　　近期潜西池头疼的越发厉害，每次发作她都是一睡了之，但今日特别清醒，“者十一，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她问的是她小时候叫什么。

　　者十一摇了摇头，“但我听师父说过，即便药刻的再深，死前那一刻，我们都会在回马灯里，找到原来的自己。”

　　潜西池想了一会又问：“那师父叫什么？”

　　“不知道。”者十一道：“我只知道他想死，现在也肯定死了。”她一边说一边苦笑，“所以现在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不说这些。”潜西池提起酒杯，双眼直直看着她，“本公主问你，若那天你截得不是我，而是个老态龙钟的大臣，你当如何？”

　　者十一细细思索，嫌弃露出表面，“那可太亏了，白给我十五座城都不能要，一脚踢回去算了。”

　　潜西池哈哈大笑，远处寒鸦闻声而起，扑棱着从院内飞出去。
　　她指着那鸦，熟稔地拽住者十一的胳膊，“你看，吓跑了！”

　　者十一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又偷偷顺着原路看回来，看她一脸欣喜，又变得一脸惊奇。

　　“雪！”潜西池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雪，她只穿了袜子跑出去，在深深庭院中转动。双手从宽袖中逃脱，向上伸去，一段细腕就这么漏出来，沾染上缓缓而来的冰晶。
　　太轻盈了，她不禁感叹，她抬起头向雪的来处望，脸颊双眸做了迎接天外客的使者。

　　这么美的访客，怎么能不盛舞呢？
　　她扔了繁重的外袍，闭上眼，感受着一身冰凉。

　　者十一为她所动，跟着也走出来，夕阳正快速坠落，她们夹在一面光明一面黑暗中，一个跳舞，一个提着双鞋跟在身后。

　　黑夜彻底笼罩那刻，者十一终于捉住她，拦腰把人荡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

　　雪下了一整夜……

　　三天后，者十一穿上那身狂妄的战甲，敲响潜西池的房门。
　　潜西池站在门口，看见她这一身十分满意，“龙城王，久违了。”

　　者十一早就料到她这一句，非常不屑地说：“公主叫错了，您叫的那位，今天刚满两个月。”

　　潜西池发出一声轻蔑的鼻息，路过时狠狠锤了一下她的手。
　　两人一同出了王府，各路严阵以待，他们此番要从天命，反朝纲。

　　潜西池到底没说她打算拥立谁，但她敏锐地嗅到一丝隐秘，“者十一，你跟着来，是想得到什么？”

　　被问的人就把她拥在身前，两条手臂几乎箍住她，许久，等到他们把掉了轮的马车修好，她不得不把她放下去的时候，潜西池才听到回答。
　　“想看你得偿所愿。”

　　“还有呢？”潜西池有预感，今天她必须得问出点什么，所以她动手勒住马缰，别扭地转头看着她的眼睛，“你的使命是什么？”

　　“别问了，凉城。”者十一跳下马，张开双臂打算抱她下来。

　　“是组织？”

　　者十一撑着的那口气全散了，她正准备放下手，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它。

　　她再看过去时满眼无奈，想说点什么，但只能摇了摇头。

　　潜西池弯下腰企图与她齐平，“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一路？”
　　“因为组织没有思想。”者十一看了看两人搭在一起的手，“上一任把它传给龙城，而以龙城现在的处境，她不会把这把刀让给别人。”

　　潜西池疑惑地问：“我帮你夺不行吗？”

　　“你还是不明白。”者十一拽着马缰又跳上马，两腿一夹，马儿招呼都没打就窜出去。
　　风中，她的声音复杂又镇静：“龙城知道药的配方，有药就永远有组织，她一旦下令杀你或杀我，我的使命就永远完成不了，所以，她得死。”

　　潜西池被迎面而来的风灌了满嘴，根本说不出话，她拽住者十一的护腕，后者终于不撒欢了，止住马。
　　她大声问：“者十一，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保护她？”

　　“不会吗？”者十一挺直腰板，往前探出半个身子只为了看清她的脸，“可她是你姐姐啊。”

　　潜西池果然不说话了。

　　“你整日说她不堪大用，但也帮了她这么多年……你会让她死吗？”

　　潜西池皱紧眉头，她现在正处两难，一颗心拧巴着难受。她问者十一：“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者十一张开嘴，却不知道从哪说起。
　　是从慢慢想起的那场百人杀戮；还是从作为收拾残局的下属，第一次带着脑子去看那座旧殿里的满地残肢；是从看着师父被他们拖进黑暗里；还是从阳光照耀下，每个少年模样的人，脸上都没有表情。
　　那是者十一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到恐惧，他们就站在身边，他们甚至都没有殿中那棵大树有活气。站在他们中间，就像活着的人，突然惊醒在墓地里。

　　她缩回到潜西池身后，试探着，把下巴向前探，尽可能离她近一点，但却一直不敢触及。
　　蓝天下，枯草间，她们周围没有别人。
　　她像是叹息一样呼出一口气，“你能做好的，别管什么天命了，从一开始，我选的就是你。真可惜啊，才认识这么几天，你都还没能好好了解我……我的公主啊，不要孤家寡人独坐高台，也不要觉得人心之善是梦幻泡影。天命不是诅咒，你也不是杀神，你值得的。”

　　潜西池想转头看她，正巧肩头抵住她的下巴，两人一时都没敢动，直到大部队赶过来。

　　“臣先走一步。”者十一第一次自称为臣。
　　她收回下巴，声音是愉悦的，“按约定好的，替公主杀出血路。”

　　潜西池还没回过神，她已经跳下去，领了兵消失在视线里。

　　再见就是一个月后，潜西池暗中靠近皇城，提前安排好的内应迟迟未到，她趁着等待时间复盘。龙城公主继任后，者十一以组织名义向她汇报：因心愿达成，凉城不愿再活，遂在府中自尽。者十一任务失败，自行处理。

　　龙城公主不知为何，忙的连回复都没有，就在路上，皇城突然办起了凉城公主的丧事。而那些潜西池劝过的不要来往之辈，如今也全都回到宫里。
　　近几日宫中传闻在民间流传开来，说小皇子得了怪病，好像就快不行了。

　　潜西池看着手里那张小的不能再小的纸条，上面“重疾”两个字明明墨色不浓，却撑开纸张，要从里面钻出来。

　　门外有人求见，结果进来的时候是一串，最前头的是包着半张脸和整个脖子的者十一。
　　“殿下，这是听从诏令带兵来的。”
　　她身后闪出群没精打采的王侯来，纷纷给凉城公主行礼，并称呼她为“殿下”。

　　者十一又开口了，这回她只能扯起一面的嘴角冲着潜西池笑，“剩下的，兵来了，人就地埋了。”

　　“好！”这一行为十分合意，潜西池站起来来到诸王身边，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辛苦”。

　　此时他们才明白过来，以往所谓龙城公主的霹雳手腕，原来都是这位的佳作，冷血果决，倒还真是当皇帝的好苗子。
　　反观新皇，旁侧出主意的大多是些宵小，忠臣良将不识，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的那个位置。

　　“我以已故母妃之名起誓，此去只为新帝昏庸无能、亲近奸佞。成事后，我自会还权与下一任皇帝。”

　　其他人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敢说，埋进土里还是站在地上，他们还是选的出的。至于皇室争斗，还有还不还权，那都是小事。

　　送他们出去安顿后，潜西池屏退众人，把者十一按在椅子上看她的伤。
　　“你……”

　　者十一打断了她，“依旧英俊非常。”

　　潜西池转头找军医，者十一伸出手触碰了她的衣袖，慢慢收回来攥成拳，在她发现之前，者十一笑着问她：“今天想吃什么？”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说完回头，者十一正一脸戏谑地看着她，顿时就明白了意思，“者十一！你笑话我？”

　　“我可不敢，凉城现在的地位，恭维还来不及呢。”

　　潜西池瞪她一眼，“你们组织的人都进皇城了，若对战起来，你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

　　者十一严肃起来，伸手捏着自己唯一没伤过的下巴，她仔仔细细想了很久，直到军医来了看完诊，潜西池坐在她身边喝起热水，她才笑嘻嘻地说：“回公主，没有。”

　　潜西池：我就多余问我就。

　　者十一看着她怒色化进水里，打算解释解释，“她抓了我师父，但师父求死心切，威胁不了我。”

　　潜西池发觉其中含义，“你那么早就把这件事告诉我了？你就不怕……”

　　“当然怕了。”她心中有太多话说不出来，比如她主要怕潜西池刚到龙城不习惯、怕她吃不好睡不好、怕她还是对龙城公主抱有期待、怕她不愿意跟她反出去，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她怕她不想龙城公主死。
　　但后来者十一想通了，若自己完不成，她还可以把任务交给者陆，就像师父死前嘱咐她那样。

　　新皇元年次月，龙城王反了。
　　皇城人人自危，关门闭户白天都不敢上街。

　　那龙城王鬼魅一样，不到十天就打到皇城脚下，新帝在城墙上绑了个蒙面老头，旁边几个黑衣人提着刀作势要杀。
　　谁知龙城王搭弓引箭，丝毫不在乎的射穿老头胸膛。

　　那新帝傻眼了，更傻眼的还在后面，办过葬礼的凉城公主也来了。她母妃娘家是前朝著名世家，门客遍布朝野，弟子也在朝中颇有声望，正是因此，即便有天命之说，凉城公主也从未被皇家褫夺封号。

　　她站到龙城王身边，看着新帝喊：“皇姐还收得到山间客的密函吗？”

　　新帝先是震惊而后暴怒：“是你！”

　　“是我又如何？皇姐，我费尽心思扶你上位，仁至义尽了。可你呢？上位这么多天，你知道脚下土地上，住了多少人吗？”

　　新帝毫不顾忌地在城上喊：“叛贼，叛贼！”
　　绣龙的袍子被她掀飞，她拽着守城，要他立即杀了他们。而这一切，被皇城内外的人，尽收眼底，如今大家也算看出新帝是个什么，也看出当年力挽狂澜的，是什么人。

　　成败已分。

　　潜西池现在能感受到大部分情绪，都是心酸，她问那个人：“我举着烛火踽踽独行为你趟路的时候，你可曾真心为我担忧过？你在我身后蚕食百姓的时候，可想过他们会因你流离失所？皇姐，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你能想起来了？”龙城公主看了眼地上老头尸体，又看了眼城下众人，低头耳语几句，未宣而战。

　　顿时箭雨刀花袭来，者十一拦腰抱走潜西池甩进大后方，皇城叫作皇城是有道理的，怎么能强攻呢？
　　不一会者十一就退了下来，保护着潜西池回到驻地。

　　帐外杀声一片，者十一脖子上的细布掉落，漏出一条蚯蚓状流着脓血的伤疤来。还没等潜西池看清，陆望从帐门出扑进，抬头看了一眼者十一。

　　“公主。”她转过身，双眼死死盯着她，“小皇帝丢了，我去找。”
　　“站住！”潜西池终于看清她的伤，满脸震惊，“不必冒这个险，那孩子被她养废了，更担不起大任。”

　　者十一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满面，牵动脸上刀伤，从细布中缓缓渗出血。
　　她依旧答非所问，放心大胆地拉住她的手，“他们在组织地宫，那是我的战场，师父给我最后一个命令就是让组织消失，这是我的天命。”

　　脸上的血淌进脖颈，她依旧笑着，“凉城，你猜我俩谁最适合当皇帝？回来告诉你。”

　　潜西池眼睁睁看着她提刀离开，陆望跪着求她去往安全的地方。

　　“何必呢？”潜西池开口问自己，“你俩才认识几天？”
　　虽这样说着，但她满面不甘，上下牙咬的死紧。她就站在原处，等到心情平复才跟陆望离开，路上她什么都没问，直到她看见躲避处是个山洞。

　　“有必要这么远吗？”山洞里蝙蝠什么的都被清理，剩下一洞臭味。
　　见陆望不说话，她停下脚步，沉声道：“回答。”

　　差点撞洞璧的陆望，“嗯，是因为后方三王反了，公主或会遭组织追杀。”

　　“你停过药吗？”潜西池突然问他。

　　“停过几次，者十一不让再停了。”

　　她心中疑惑，刚要再问，被前头一阵骚臭味堵上了嘴。

　　“公主可以相信者十一。”

　　潜西池端坐在厚厚毛皮上，用帕子捂着口鼻问：“她教你这么说的？”

　　陆望就坐在拐弯处的石头上，背对着她，声音不惊也不慌，“是我看到的。起初她答应看护，只是想借你之势回皇城，药的配方龙城不会随身携带，所以一定在组织地宫里。”
　　“但见你第一面，她就改了计划。”

　　潜西池没说话。

　　陆望察觉到洞中无声，忍了忍也没说话。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后，潜西池咬牙切齿地问：“然后呢？”

　　“哦哦。”陆望特意转过身子，“近些年，组织里不吃药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和者十一一起救下许多孩子。虽成不了大气候，但混在军中，给那群被刀逼着过来的王侯分析利弊，还是做得到的。”
　　“昨天起，军中闲言碎语，但多数是说：皇家内战，坐观即可。这是者十一的主意，这样一来，稍聪慧些的，自己就会找借口不出兵。”

　　“所以现在你和龙城的争斗，没有外人插手。”

　　潜西池冷心冷情二十余年，三个月就被气的活过来，她以拳锤墙怒声道：“我问的是，计划怎么改的？”

　　“哦哦哦。”陆望点头，“从挟持你入皇城到助你进皇城。”

　　潜西池：“为什么不早说？”

　　陆望两手一摊，“者十一让我离你远一点，她说我嘴欠。”

　　“我要出去！”

　　“不行！”陆望挡在洞口，念书似的背着：“者十一在和组织激战，我们的人在和龙城公主的人交战，你是我未来主子，我的任务是保证你活下去。”

　　潜西池要推他，被一手刀砍昏。

　　再醒的时候，是洞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她的。
　　完全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具高挑的身躯，直直地从有光的地方跪下去，手按在洞中石块上，护腕耷拉着，跟石块敲击在一起哒哒作响。
　　那个人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挪过来，靠的极近时潜西池才发现，那是者十一。

　　她双眼被血糊住了，就只能像小动物一样伏在颈肩闻了闻她的味道，确认后慢慢躺在她身边。

　　“凉城，我陪不了你了。”

　　潜西池一声没出，双眼不受控地看向她那一身烂肉，流出来的血，竟然是棕色的。

　　她平躺在那里，喉咙里发出一阵类似老媪的呼吸声，她眨着眼睛慢慢转头，却偏向另一边。潜西池伸手，把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
　　“她没死。”她喘着的气只出不进，憋得厉害。

　　潜西池看见她脸颊抽动，知道她想笑，就用手指揉了揉她的脸。

　　者十一挣扎着想抬起头，眼中通红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随便找了个方向说：“我叫赵青合，你别忘了。”

　　潜西池心头狂跳，脑中撕裂似的疼，她掐着她的肩头狠狠地说：“非忘不可！”

　　“别哭，凉城。”者十一伸出手，抹了一把虚无，“我叫赵青合……赵青合。”

　　她一口一个赵青合，手一点一点挪动，终于摸到了墙壁，她以为那是潜西池。
　　没人纠正她的错误，潜西池只觉得眼前模糊，者十一抖得厉害，不知多久过去，怀里的人不再说话，可她还是抖得厉害。
　　潜西池放下她，从洞口出去，她怔怔地站了许久，终于轻声问了句：“龙城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