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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四集:鹿撞(5) ...

  •   九重天上一向四季如春,那一日却忽然成了冰天雪地。灵力强些的仙家倒还罢了,可苦了那些只有几千年修为的小仙童和小仙娥,一个个都冻得瑟瑟发抖。管农耕的后稷仙君院子里塌了好几个菜棚子,百花宫里也忙作一团。百花仙子捧着手炉站在殿门口,一个个仙娥奔来报告。一个道:“启禀仙子,百花园里的名贵牡丹都被雪压折了,这可如何是好?”另一个又道:“仙子,您瞧瞧这盆蟹脚兰,已经冻伤了,可还有救?”

      百花仙子指挥众仙娥将能搬的花卉都搬进暖房里。一个仙娥哭丧着脸问道:“这天降异象,今年已是第二回了。上一回只飘了一下午的小雪,这回可不得了了。不知今日这场雪要下到何时?”

      百花仙子举头望向那漫天飘落的雪花,幽幽一叹道:“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们在九重天上的时日尚浅,没见过这阵仗。五六千年前,神君上一次渡劫之时,北海上的雪可是下了有足足有三百年。”

      这九重天上最冷的地方莫过于堕仙塔,塔下压的皆是罪仙和各路牛鬼蛇神,本就不见天日,此时更是寒气逼人。塔高九九八十一层,每一层关着不同的罪仙,泓越御阳被关在底层,因为当夜便要被押解下界。

      在碧谷的茅草屋里,他被神君一掌劈晕,醒来时便已被扔在冰冷的石窟一角,四周是结界,以他的灵力,万万破不开,更何况全身被捆仙索所困,动弹不得。抬头望天,可望见塔顶外的天空,天黑下来又亮起来,后来飘起了雪花,最终变成鹅毛大雪。

      过道里原有几个天兵把守,不知为何,一忽儿又都不见了踪影,只剩过道里的火把偶尔噼啪作响。雪越下越大时,他蜷缩在石窟一角躲避寒风,听到响动猛然抬头,看见眼前已多了一个高大的影子。

      神君仍旧玄衣黑发,站在火把的幽暗光线中神情冷峻,睥睨他道:““我当躲过东海防务偷偷混上九重天的是谁,原来是泓越族少主。”

      他忙挣扎着起身,在神君面前跪下。神君道:“今夜子时,天兵会来将你押解下界。你是泓越族人,当打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他心中暗自一叹。当年沧离族叛乱,他因在人间躲过了天庭的绞杀,长大后筹谋几百年,为的是为族人谋一线生机,未曾想还是败得很彻底,还牵连了别人。他抬头问道:“阿惠怎样了?她可醒了?”

      神君一声冷笑:“她醒没醒,与你无关。”

      他以头抢地,伏在冰冷的地上行了个大礼:“神君明鉴,此事与阿惠无关,皆是我的错。她并不知我是泓越族人,也不知我要炼幽幻彩珠做什么用,全因我欺瞒,她才答应帮我。若是……若是要遭雷刑……”

      他偷眼抬头看神君的脸色,只见神君满眼嘲讽,说道:“原来你知道这是要遭雷刑的大罪。大约你也知道,若是要遭雷刑,必定是落在她身上。”

      他忙又伏下身去道:“若是要遭雷刑,我愿替她抵挡。”

      神君沉默一刻,说得语气戏谑:“一个沧离圣女,一个泓越少主,还练成了挽魂功,你们俩倒是一对苦命鸳鸯。”

      他不敢再抬头,伏在地上等神君发落,半晌,什么东西被神君掷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他面前,他抬头一看,认出那是幽幻彩珠。神君的声音道:“她费尽心思替你炼制的法器,本神君还给你。今夜你被押解下界,路经东海,会有机会逃脱。你要去救你的族人,本神君不拦着你,生死由命,你自求多福。”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只见神君低眼看着他平静地说道:“只有一条——从今往后,你若老老实实待在凡间,本神君便当你不存在。你若再想混上九重天来,那是万无可能。若你敢来,本神君必把你挫骨扬灰。”

      他心中大喜,长舒一口气,忙行大礼:“多谢神君开恩。”

      神君懒得等他行完礼,一甩袍袖转身要走。他忙对着神君的背影道:“神君!还有一事!我……走之前,能不能再见一见阿惠?”神君脚步一顿,他忙解释道:“此去永无再见之日,我……只想同阿惠道个别。”

      神君的背影在火把光中停了片刻,最后冷冷说道:“你不配。”说罢大踏步离去。

      雪一直下,到天黑都未停。骥尘在玄冥宫中也忙了一整日,从库房中调出几千年都未用过的御寒物资,又把年纪小灵力低的弟子安排去较为暖和的住处,到了亥时,他去寒水阁见神君,便见神君在灯下奋笔疾书。

      军中事也甚多,神君交给他一叠今日的公文,慢慢踱步到窗前。他问道:“一切准备就绪,东海结界被人打破的地方随时可修补。东海龙王传书来问,修补结界的准备就绪,今晚可否修复,为何非要等到明日。我如何答?”

      神君并未回答,背手站在窗前,默不作声地望向窗外茫茫大雪,似乎陷入沉思。骥尘走过去一看,窗下远处便是玄境湖。一片黑夜里,只有湖中的九曲桥上有几点莹光,似乎是一群萤火虫。不怕冷的萤火虫倒是罕见,有个着素色单衣的小仙娥靠在九曲桥上站在雪里,那点莹光便照在她头顶上。

      白雪落入夜晚的湖中便被黑暗吞没。骥尘看了眼神君,叹道:“阿惠已在那儿站了整日。她灵力低微,可别冻伤了元气。神君不如去劝劝?”

      神君一蹙眉,似乎才从沉思中回神,回头对他淡淡道:“你去给她传个话,告诉她今晚的安排。”说到此处,神君一顿,片刻才继续道:“若是她想要,此刻去南天门,还来得及送他一程。”

      神君也未说“她”是谁,“他”又是谁,不过骥尘会意,在心里一叹,便转身要走。“慢着。”神君又叫住他,朝桌上的棋盘使了个眼色。骥尘一看,棋盘边放的是一件五彩云雀羽毛织就的斗篷。五彩云雀羽毛御寒甚佳,只是五彩云雀甚是难得。他原在阿惠那里见到过一床云雀羽毛被子,想来大约是神君给她的,如今神君定是把云雀被褥变成了斗篷。

      骥尘拿着云雀斗篷走了。寒冬大雪夜,窗外风虽已停,雪却仍旧下得密密实实。遥遥远望,寒启神君可以见到微弱莹光下的九曲桥和桥上瘦弱的小仙娥。片刻,骥尘抱着五彩斗篷快步赶来,替小仙娥披上斗篷,说了几句什么话,小仙娥便匆匆离开。

      寒水阁中酒已饮尽,寒启神君便回了玄冥殿,未曾料玄冥殿中剩的酒也不多,只有一小坛子,片刻功夫就见了底。

      骥尘又匆匆找回了玄冥殿,一脸担忧的样子,报道:“阿惠回了住处,我看她的样子……她收拾了不少东西,背着包袱,还带了她的灵犬,此刻赶往南天门去了。”

      其实这玄冥宫中的事,哪里瞒得过他寒启神君的眼睛。他的神识在哪里,目光便在哪里,只不过有时候看得太清楚,并不是件好事。他此刻心里便道,比如那个泓越御阳,混上九重天一定没少花时日筹谋,怎会不知怎么制法器?说什么替你抵挡雷刑?一听说有机会跑路,答应得比谁都快。这种人,怎值得你以身犯险?只不过,世间万事无论如何荒谬,抵不过你甘愿。

      骥尘倒看似比谁都焦虑,急急道:“神君,若阿惠想跟着那个泓越御阳……”他跺脚道:“唉,我看我还是跟去南天门拦着点儿。”

      他对骥尘的样子嗤之以鼻,嘲讽地道:“拦什么拦?心都飞走了,你怎么拦得住?”骥尘站在那里神色无奈,他停了片刻,一闭眼,叹气,又睁眼道:“罢了,你还是远远跟着,别让他们被东海龙王手下那群蠢货虾兵蟹将给抓去。”

      骥尘领命,抱拳走了。阿惠酿的梨花酿入口醇香如果蜜,后劲却不小,此时他总算是有了半分醉意,可惜酒坛已空。他喊了一声“骥尘”,才想起来骥尘不在。

      应声进来是另一个大弟子,估计是骥尘让他守在门口。大弟子也颇是机灵,见神君的酒坛空了,便道:“神君的酒喝完了,我去仙子那里再要些酒来。”

      他低笑一声道:“不必了,她那里只怕也没有。她近来忙得很,已经很久未酿过酒了。”弟子还待说些什么,只见神君静默片刻,又补上一句:“只怕以后也不会有了。”

      弟子不知该如何是好,神君道:“你去厨房看看,随便拿些酒来便是。”

      雪夜灯下,唯有烈酒和棋谱。神仙本无需睡觉,今晚更是长夜无眠。转眼过了子时,门口的大弟子也被他赶回去歇息。那队押解犯人下界的天兵估摸着早已出发,既然有骥尘盯着,出不了什么乱子,因此与其牵肠挂肚自寻烦恼,还不如不问窗外风雪,专心喝酒下棋。幸好他多喝了几杯,模糊了神识,可以不再看清玄冥宫中发生的大小琐事。

      雪落得悄无声息。玄冥殿外,积雪压着梨林,枝头分不清是白雪还是梨花。若不是神君喝得有几分醉意,早该发觉梨林里有动静。一个披着五彩云雀羽毛斗篷的小仙娥深夜归来,带着一条灵犬,正一脚深一脚浅地往玄冥殿来。

      阿惠在风雪中归来,本来要回偏殿睡觉,只是远远望见玄冥殿上的烛光还亮着,便对阿汪道:“你自己回去睡觉吧,我先去看看神君。”

      玄冥殿前悄然无声。神君在殿外设有结界,入了夜无人能近前,只不过她向来是个例外,伸手轻轻一推,殿门便应声而开。

      空阔的大殿上点着明晃晃的蜡烛,神君形单影只地坐在大殿中,懒懒支着脑袋,呆呆盯着棋盘,听到她的脚步声,蓦然抬起头来,停了半晌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一日来她的心情也起起伏伏,不能平静。她对神君失望,撂了狠话。神君大约气得狠了,也撂了狠话。到头来神君终究是不忍叫她伤心,放了御阳。世间万事,总是更在乎的那一个先让步。她与神君,她明白是神君让了步。

      是不是这就叫作世间没有斗得过子女的父母?总之父女没有隔夜仇,气头上时她打算永远都不理神君,如今看见神君深夜独酌,样子甚是孤单,她倒反倒有些伤心起来。

      她在殿前脱掉披风,跺跺脚拍掉身上的积雪,草草行了个礼,脸上摆出若无其事的笑容,迎上去挨着神君身边坐下道:“神君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我来替神君倒酒。”

      神君的神情甚是恍惚,盯着她问道:“你的包袱呢?”

      她想了一想才明白什么包袱,一边替神君倒酒一边答道:“自然是给御阳了呀。他此去山高水远,我给他包了一大包我制的各种药丸。也不知他要在凡间停留多久,但仙界的灵丹妙药,想来总是有用的吧。”

      神君的目光跟着她忙碌的手转,半晌问道:“你……没跟着走?”

      “我为何要跟着走?”她奇道,说罢闻了闻酒瓶子里的酒,皱眉头道:“这酒哪有我的梨花酿好,闻起来甚是刺鼻,喝多了有伤灵气。我回去给神君拿解酒药来……”

      她站起来要走,却一把又被神君拉回来坐下。瞧神君的模样,定是喝得有几分醉意,仿佛没听懂她方才的回答。只见神君顿了顿,目光上下打量她,又问了一遍:“你……果真不跟着那个蠢货去凡间?”

      她知晓神君看不上御阳,毕竟当时那情形容易让人误会御阳是她的情郎。天底下有哪个老爸会看得上女儿的情郎?但即使是这样,神君今日模样确是奇怪,不过她马屁总是要拍的。她笑脸相迎道:“我为何要去凡间?神君在这九重天上可是最长者……那个英明神武,丰神俊逸的神仙。我在玄冥宫当差,别的仙娥皆羡慕得紧,我为何要走?”

      习惯使然,她原是要说“长者如山”和“德高望重”的,幸亏话到嘴边改成了“英明神武”和“丰神俊逸”。话虽是马屁,只是细细想来,她在玄冥宫这几年,独得神君的偏爱和袒护,过得比任何时候都快活,对神君怎会不依恋和欢喜?拍马屁也是真心想看到神君高兴而已。此时她想了想,说得也是真情实感:“天玄阁的医书我还没看完,那些奇妙的药方我还没研究够。我还要等着看吉祥长出貅狸的犄角,青寒鸟的尾羽我也还没收着。再说,我若走了,谁给神君酿酒喝?我自然舍不得离开。”

      不想神君一声冷笑:“口蜜腹剑,说得倒是好听。”他停了停,又涩然道:“你哪有什么舍不得?昨日还要跟别人生死相随。”

      她笑了笑道:“哪有什么生死相随?我不过是想到我义父,有些难过而已。”

      说到这里,她眼前忽又出现许多童年时的回忆,还有她初初在天玄阁见到泓越御阳的场景。她不禁低下眼,轻声说道:“我义父便是泓越族人,那对桃花眼长得与御阳一模一样。一见到御阳,我便想起我义父。义父便是因为藏了我,所以才被人追杀。至今我也不知义父是生是死,身在何处。有时我怕他死了,怕我们永世不得复见。有时我又怕他还活着,怕他此刻堕入了畜生道,要忍耐无尽的痛苦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她轻轻一叹停下来,情绪梗住喉咙。

      并非她爱慕御阳,其实不过是感同身受,他与亲人生离死别的痛她亦经受过,他冒死救亲人的决心她也有。若说利用,大约是她利用御阳,盼着他救了族人,说不定也能救了她义父。

      这些话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说出口,只好仰头饮尽杯中的烈酒。不知神君从哪里找来的烈酒,入口甚是辛辣。她脸上明明还带着笑,烈酒却辣得她眼里湿润起来。

      她伸手去够酒壶,想要再来一杯,却被神君按住手。神君望着她道:“若是不想笑,可以不笑。你这笑得可比哭还难看。”

      窗外还下着鹅毛大雪,玄冥殿中有冷风隐隐吹过。和寒水阁相比,她从来不喜欢玄冥殿,因为太空,总是让人觉得冷。此时她泪凝于睫,悲从中来,忍不住靠过去拉住神君的袍袖,轻声问道:“那神君可否抱我片刻?”

      下一刻她便落入一个怀抱,带着点长夜里难得的温度,出人意料的熟悉,仿佛她那时在寒水阁睡着后,无数次梦到过的一样。

      长晚寂静无声。天空卷着乌云,挡住月色与星光。九重天上的诸仙大多已入睡,只有那么几个还因天降暴雪而夜不能寐,天府宫中的司命便是其中一位。他喝着小酒磕着花生米,又摇头晃脑地吟起凡间的诗句:“作弄得,酒醒天寒,空对一庭香雪,唉!”只是他刚刚吟罢,举头向窗外一望,却发现下了一天一夜的茫茫大雪,倏忽之间,竟然就停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四集:鹿撞(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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