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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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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不是久居岭南,如今回乡已经是近乡情怯。
      阿爸这几日有些水土不服,眼见着消瘦下来。
      大夫看了些,不过也没说些什么紧要的,只说忧思过重,好好将养。
      周孟昀命人做了些清淡的饮食,可他每日依旧用得很少。
      我心里着急,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绞尽脑汁地去逗他开颜,望他能郁结舒展。

      我捧着满匣子的衣裳首饰回来,撂在桌上,和阿爸说着近来如何如何眼界开阔。
      倏尔瞥见铜镜里自己青衫云鬓的模样,当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好像自己越变越不像自己了。

      阿爸指了指,问:“又是世子送的?”
      我点点头,趴在他榻边。
      周孟昀近来对我好得有些出奇,而这些似乎也有些引起他的注意。
      他虽足不出户,却也不是完完全全的傻蛋,从侍从讳莫如深的态度和我的一些只言片语中猜到这位世子殿下便是郡主娘子;只是目前寄人篱下倒也无可奈何。
      阿爸看了看我的发间的珠翠,我敏锐地察觉其实他有些忧心忡忡的意味,却因摸不清我的想法而有些小心翼翼:“其实啊,东西都是锦上添花的,人好不好才是主要的。”
      我答非所问:“阿爸觉得我是做中原姑娘打扮好看,还是穿寨子里的衣裳好看?”
      阿爸笑起来:“你高兴哪样就哪样咯。”
      我卷着头发,觉得头上的发髻累赘又沉重:“可在中原,就要入乡随俗吧。”

      稀罕是稀罕,只是又谈不上喜欢。
      再好的东西,如果成了禁锢的枷锁,那便谈不上享受了。
      物以稀为贵在我这里大概算是个谬误,如果不能称心如意,即便世所罕见,也不过累赘尔尔。

      “十几岁的年纪,总是为难自己做什么?何况这原是阿爸的事情。”
      阿爸轻轻叹了口气,一时之间有些怔忪。
      “天地广阔,不止中原一处。我的阿蔻只要好好过活,康健长乐,便足以了。”
      我生出点难受,拿手圈了自己,把脸埋在被子里,低声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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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爸的身体依旧每况愈下。
      左不过吊着口气,撑着要到他魂牵梦萦的故土。
      周孟昀依旧会时不时给我看看中原风物,从泥偶到妆奁,明明从不重样,却让我有些厌烦。

      进城的前一天,阿爸精神很好,难得地说想要出门看看。
      远远可见外城河畔蓊郁的柳树,不知是黄沙掩映还是秋日将至,隐隐有些发黄。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他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城池,听着风中隐隐的歌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生本无乡,所念不过此心安处。”
      他忽然说,不见伤怀,甚至带有些遥远的愉快。
      “幼时听人说阳月折柳相送,趁着你祖父与亲朋惜别之际,领着你几位叔伯薅秃了一株柳树,孩提顽劣之事,如今想来还怪有意思的。”
      我对这几位叔伯从未谋面,想来是不得不留在了流放岭南途中。
      “回去吧,年年灞桥柳,岁岁人不同。”
      阿爸有些困倦,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也许长久以来他寻求的,不过是一点久已风干的影子,给浮萍般漂泊的半生一点慰藉。
      如今亲临其境,方觉物是人非。

      终究还是只剩下了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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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爸离开后,好像我对中原那点温情的联系也随之而去了。
      周孟昀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我都不知道的门第住址,他居然还能查个明白。
      但这些陈旧泛黄的过往对我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我轻轻翻了翻,发现许多字并不认得后,便兴致缺缺地搁下了。
      他与我说的那些中原的白事习俗我也弄不太明白,几个人围着我嗡嗡说了要如何哭,要如何穿,要如何葬,我更是心乱如麻。

      许多人讲究事死如事生。
      可我觉得阿爸一生困在西南山林,困在残破病躯,偏安一隅有什么意思?何况这里没有他的亲朋,没有他的兄弟,他走前已经寻求到了心灵的平静,中原这片土地再不是他穷极一生想要涉足的故土。何必将他困在这里呢?
      那声回去吧,真的只是回客栈吗?
      也许是回到我们本来的生活。
      并非苗疆,并非中原。
      而是在不断追索中渐渐扭曲的自我。
      何况于我,我实在不愿意久做纠缠,让自己长久地浸没在这种伶仃之感。
      西南山林讲究源于天地,回归山林。
      就没入奔流不息的中原河流,这样便好。

      “歪理。”
      周孟昀并不高兴我的说辞,又耐心解释了我的做法在中原是如何离经叛道。
      他好像比我还要在意这件事,穿得比我还要素淡。
      我反问他:“我本来就不是中原人,你非要拿你们的规矩来约束我做什么?”
      他耐心解释道:“你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我自然是要替你父亲照顾你的。”
      他几个部下也都是性格直爽豪迈的,平素与我处得很好,对他们主子奇奇怪怪的态度似乎有些乐见其成,闻言劝道:“世道险恶,你一个小女子又如何能经得起呢?眼下虽然艰苦些,等日后自然有享不尽的荣华。”
      可那又不是我想要的!
      我那避之不及的态度似乎让周孟昀十分不高兴,他压了压怒气,最终还是十分体谅地说:“既然你心意已决,便如你所愿吧。”

      但这件事的让步似乎也让他意识到我并不如之前表现得那么乖顺。
      他更加迫切地将中原风物展现给我。
      焚香品茗,菱歌泛舟,曲水流觞……
      这些都是极好极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在他进一步试图让我学习中原门第那些繁文缛节的时候,我则默默地戴回了从前的银饰,穿起了黛色的裙子,坐在扶栏上看着。
      他终于有些克制不住地问我:“你究竟想要什么?锦衣华服、玉盘珍馐、知书达理,我待你不好吗?”
      我转了转手腕,看着层层银镯落下:“这些便是好吗?那我如今荆钗布裙又如何碍着你了?穿什么,吃什么当真十分重要吗?”
      他怔怔地看着我:“我只希望你喜欢而已。”
      我反问道:“是希望我喜欢,还是我必须喜欢?”

      从前与他相处已要小心翼翼。
      如今更是需要如履薄冰。
      他的喜恶似乎建立在我微小的反应之上。
      我少不得要打起精神,强颜欢笑,实在谈不上是轻松快乐。
      他大概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不是分享,不是体贴,实实在在是一种潜移默化的驯服。
      他正在试图驯化我。
      并且乐此不疲。

      周孟昀默然片刻,音调抬高了许多:“到底为什么你这么排斥我?”
      “……是因为不喜欢我这幅样子吗?”
      他眼尾浅浅的薄红,像是火光中的艳鬼,略略让人不寒而栗。
      我张了张口,徒劳地试图安抚;却挡不住他猛然拂袖起身,扯了发冠,极其粗暴地噼里啪啦开了妆奁,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弄得乒乓作响。
      我伸手去拉他,却不小心让红色的胭脂顺着他的唇角拖曳出长长的一道,像是一个讽刺又戾气的微笑。

      “这个世上我谁也信不过。”
      他的口气淡淡的。
      “但也许,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令我被纯粹对待的可能。”

      我提醒他:“我的目的从开始就很明确,我要帮我父亲回到中原。”
      他暼了我一眼:“足够比他们纯粹许多。”
      我突然觉得他不过是个作茧自缚的可怜家伙:“真的吗?你身陷囹圄,无所怙恃,河西节度使为什么愿意来接应你?纯粹是因为这场豪赌,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
      我放开他的手,起身退开两步:
      “你太骄傲了。你会注意我,只是因为我强硬地把你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拉下来,迫使你对我平等相待。”
      “那又如何?”他似乎并不难以接受我的论断:“对于这种事,因果缘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只是此时此刻我想你常伴的结果不是吗?”
      他伸出手,信誓旦旦:“我总会赢的,也许那个时候,你会发现这里的世界比你想得要更加广阔,你这些可笑的倔强,不过是井底之蛙的固执。”
      我有些叹服他文弱外表下的强势,笑道:“中原的确地大物博,可夹岸的山峦、谷间的清风,山涧的明月,远逝的江水,这些都是世界的一部分。人生从来不能十全十美,我只是希望我的世界宽阔敞亮,都是我想追求的风景。”
      “不要忘了,你还亏欠着我。”他撑着桌子,眼神锐利冷峻。
      我笑嘻嘻道:“没办法……谁叫我无赖呢!”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推了窗子,从二楼一跃而下。

      我终归该是自由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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