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数》青红浅碧

3、金銮殿

　　映画其实并不想与太子有任何接触，因为宫中人尽皆知，太子虽然才过十岁，身边的侍者却已经换了好几拨，近来尤其换得勤快。并且所有被更换的侍者都下落不明。
　　到东宫的时候，太子方才用完午膳。才十岁的孩子一身皇家便服出现在映画身前，虽然最近一次见面是两天前的事，但映画觉得太子又长高了不少，并且眉目间的神色越发熟稔。
　　映画将皇后的旨意传达了，太子很乐意地应了一声，还未等宫女反应，他就先出去了。
　　跟着太子的座驾一路到皇后寝宫，才进门，太子就叫着“幕后”朝内房跑去，见了皇后立刻行礼。待皇后应了，他就扑上去，溺在皇后怀里，好衣服母慈子孝的画面。
　　随后皇后命所有人退下，映画自然回避。想着太子天真烂漫的笑容，皇后在见到太子时亲切随和的神情，心头的阴翳才稍稍散开一些。
　　□□的阳光此时正好，和一班宫女一起走着，映画没留神，只听有人叫了一声“李公公”。映画抬头，却见李公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没有听见方才的叫唤。老者的背影有些佝偻，侧脸的神色也有莫名的怪异。但宫里人的心思都深不可测，是以映画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依旧与其他宫女日常行事。

　　次日丑时，映画就被召起身，说要为皇后梳洗，今日早朝之上，有要事宣布。
　　连着两日心惊胆战，第三日就如此紧张开始，映画心神不定，但如旧伺候，只是这次皇后命她安心留守，竟带着李公公一同去了金銮殿。
　　日常的工作在今日做来都不太顺手，映画索性一个人静静待在旁处。思绪里又不断浮起两日来的种种。早朝上的要事，必定与那道圣旨有关。但当时分明说的是废后，皇后会真的将盖了大印的圣旨公之于众？
　　越想就觉得头越沉，映画靠着柱子慢慢睡过去。再醒来时，只听人道皇后在早朝时拿了皇帝的退位诏书当朝宣读。有大臣质疑，李公公为证是皇上亲自盖的大印，竟自尽明事，血溅当场。
　　“怎么会这样？”映画诧异道。
　　“因为父皇真的疯了。”太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落寞无奈，与昨日的表现大相径庭。
　　映画与另一名宫女立即行礼。
　　“你下去吧。”太子示意另名宫女退下，而后走到映画身前，抬头看着错愕的宫女道，“我偷偷去看过父皇，他本来还只是偶尔不太清醒，昨天夜里就真的疯了，被母后刺激的。但沐姨是早就疯了的。”
　　映画俯身在太子面前，低声道：“太子……”
　　“这是母后告诉我的。”太子附耳上去，“因为沐姨先勾引的父皇，起先母后忍着，后来沐姨竟然让父皇把大印交给她。其实那个时候沐姨就已经开始失常了。”
　　太子神秘诡异的眼神教映画心头一凉，她看着煞有其事的男童，想着昨日在养心殿发生的事，一切都似是而非。
　　“以后你跟着我吧，我和母后说，讨你过来服侍我，怎么样？”太子又扬起那种无邪的笑容，看着眼底漫布起恐惧的宫女，道，“你不用怕，有我保护你。谁敢动你，要先问过我。今天之后，我就是皇帝了。母后昨天告诉我，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疯了肯定不能再安邦定国，所以我身为太子就有这个责任。”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映画越发觉得事情蹊跷，自己无意间被拉了进来，快无法脱身。
　　“那你就安心跟着我吧。母后自然有办法说服那些大臣，你看她连父皇的退位诏书都看准了时机拿到了。”太子眼底骄傲，“要知道，父皇盖大印的时候还没有真的疯了呢。”太子笑笑，“我再告诉你，李公公的死是一定要做给人看的，不然这圣旨还不够分量。”
　　太子纯真的笑容下竟冷血地说出这些话，映画除却诧异还有心寒，皇后昨日那场戏做得委实真切，而她教出来的太子表面看来还纯良天真，却已视人命如草芥。后宫之中，当真一片假相，留不得半分信任。
　　“就这么定了。回头我和母后说去，你等着到我身边来吧。”太子一扬手，很是随意，“我进去等母后回来。”
　　映画福身相送，看着太子悠闲离去的背影，又是一阵寒意蹿上脊背，但如今骑虎难下，只能且走且看。

　　太子言出必行，如约将映画调到了自己身边。众人只道映画运气太好，新皇才登基就到了君王身侧，却没人知晓她内心重重挣扎不安，甚至夜半睡梦中都不得安生。
　　今夜又是无眠夜，距登基大典已有三月。
　　映画披衣在廊下坐着。这三个月来风波渐静，原先关于太上皇退位诏书一事余波不止，最近也已悄无声息，想来是新皇规行矩步，又有大臣辅政，朝纲明晰。
　　朝堂之事，后宫不得干涉，就好像新皇登基当日太后被请当众立誓永不干政，面子上的事，只能由那些文武百官去做。
　　如今太后心愿得偿，虽然被大臣将了一军，但毕竟依旧身份极贵。有时，太后会传唤映画前去问话，都是些皇帝的日常起居，映画用心伺候，都还能应上，但总觉得其中另有玄妙。
　　“还没睡呀。”小皇帝的声音蓦然传来。
　　映画被吓了一跳，赶忙起身行礼，却听见小皇帝清朗的笑声。
　　“难怪母后说，映画丫头最近越发胆小了，果然就是这样。”小皇帝显然此时还未睡，衣带严整，笑着到映画身边坐下。
　　“你怎么不坐？”小皇帝看着仍站着不动的宫女问道。
　　“奴婢身份卑贱，岂能与皇上同坐。”映画道。
　　“大晚上的又没人看见。我要你坐的，快坐。”小皇帝拍拍身边的位置。
　　映画犹豫片刻，还是坐下，道：“皇上如今已经登基，九五之尊，别再总是我啊我的，身份要紧。”
　　“哈哈。”小皇帝笑声朗朗，看着颔首紧张的宫女，道，“身份有什么打紧，都是虚的，你要知道真相，才叫好笑呢。”
　　心中如被莫名撩拨，映画回头看着月下笑着的小皇帝。
　　“想听么？”小皇帝有意挑逗着映画的好奇，不等映画回答，自顾自道，“告诉你也没什么，反正不会有旁人知道。”
　　映画正困惑，却见小皇帝靠了过来，抱着自己的臂，笑容就此消失。夜间安静，无风无云，只有明月在天，月下两人相偎。
　　“母后进宫的时候还只是妃子，后来孝德皇后病难产死了，母后才做的皇后。沐姨是跟在母后身边的宫女，母后本来非常信任她，但谁知道就在三年前，沐姨忽然开始勾引父皇。本来母后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本来父皇就不可能只是一个女人的，所以母后还亲自安排让沐姨做了贵人。但是谁知道，沐姨后来竟然开始唆使父皇打压母后，母后差点就被废了。你想，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出卖是什么滋味呢？”小皇帝平静地说着。
　　“映画你是新进宫的，所以不知道，母后为了这件事差点就自尽了。不过后来李公公给母后出了主意，局势又开始扭转了。母后竟然把沐姨逼得开始失常，但最开始的时候谁都没发现。但是母后在沐姨身边放了眼线，每天都有回报沐姨的情况。”小皇帝更紧地抱着映画的臂。
　　映画顺势将小皇帝搂在怀里，看着不过十岁的孩子居然见证了这么多事，默默地藏在心里，还要装出表面一无所知的样子，毕竟是现实太残酷。
　　“沐姨一直唆使父皇将大印交给她保管，起先父皇不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父皇对沐姨的宠爱竟然越来越深，半年前，父皇真的把大印给了沐姨。就在同一天晚上，母后马上派人趁夜请走了父皇，又用言语刺激沐姨，就像她后来刺激父皇那样，成功让所有人都知道原来沐贵人疯了。”
　　“母后还做了一些手脚，削了沐姨的封号，将她关去了乾西殿。还把参与了这件事的人全部处理了，除了李公公。”小皇帝顿了顿。
　　“沐姑娘口中的小暖，皇上知道是谁吗？”映画忍不住好奇，问道。
　　“你听我说完。”小皇帝道，“沐姨被囚禁之后，父皇也开始不对劲，后来他也疯了。后来你进宫了，沐姨被火烧死了，父皇下了退位诏书，我就登基了。”像是微不足道的一连串事件，小皇帝说的时候极是轻松。
　　映画默然，却觉得此时小皇帝又往自己怀里钻来，她顺势将小皇帝皇帝环住。
　　月光清冷，映画抱着无助的孩子，却找不出任何可以宽慰的言辞。
　　片刻后，怀中人道：“下面才是重点。事关我生身之母孝德皇后。”
　　映画大惊讶，同时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猛烈刺中，剧烈的痛处迅速传遍全身，抽走了几乎所有的力气。
　　小皇帝抬头，眼底依旧那样清澈纯真，他的手却握着此时正刺在映画心口的匕首上，道：“你是杀死我沐姨的人。”
　　映画只觉得身体在痛处中渐渐变轻，耳边却依旧有小皇帝继续的言辞，渐渐道出了真相。
　　“小暖是孝德皇后的乳名，沐姨和孝德皇后在宫外就认识，她们本就是表姐妹。孝德皇后十六岁入宫，本来沐姨是追随孝德皇后进宫的，谁知道被母后要了去，就自然而然地做了孝德皇后的眼线。母后陷害孝德皇后多次都没有得手，就是因为沐姨相助。后来母后和孝德皇后同时怀孕，母后毒计又起，沐姨自告奋勇要在孝德皇后临盆时动手。可巧不巧，那天同时也是母后临盆，陪在母后身边的是李公公，当年被孝德皇后救过的人。”
　　“孝德皇后当时难产，根本无力回天，沐姨知道保护我的最好方法就是让我成为母后的孩子。所以一出移花接木的戏码在沐姨一手策划和李公公的配合下就这样上演了。我成功地活了下来，而母后的亲儿子就被沐姨活活闷死。母后也因为诞下太子，被册封为皇后。”
　　“母后从小就待我极好，因为我是他最大的希望，只要我登基做了皇帝，母后就真的一生无忧。但是这中间的过程太漫长，所以母后要加快事情的发展。但沐姨的意思却是希望我在实机成熟的时候顺利登基。为了防止现在这样的事情发生，沐姨开始勾引父皇，让父皇脱离和母后的接触。她成功了，还做得非常出色。母后开始不觉得什么，但毕竟不许有人坐大，所以就现在沐姨的茶水里下药，让沐姨开始精神失常——猝死显然太明目张胆了些。而做这件事的，就是李公公。”
　　“药量是按照沐姨的意思，放三成的，还是隔开放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但母后的手段高明，沐姨还是没支持多久，真的疯了，被关去了乾西殿。而母后的厉害之处就是在父皇被沐姨缠住并且自己被李公公监视的情况下，还能让父皇也同时服下加了药的食物，导致父皇后来也疯了。一个疯了的皇帝，怎么治理国家，于是我登基了。但一直照顾我的李公公，因为知道得太多被母后安排血溅金銮殿，为我的登基铺路。”
　　“我身边的人，都这样走了。”小皇帝立在月下，神色惆怅，转身时，发现映画早已断气。
　　他走向前，拔出死去宫女胸口的匕首，放到她手中，道：“我憋在心里实在太难受了，所以想找个人说说。映画，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些事的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我和母后之间的斗争才真正开始。”
　　有若失魂落魄，小皇帝背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慢慢走去。身后是宫女逐渐冰冷的身体，他仿佛不曾来过，不曾说过任何言语。明早旭日东升，不过是和过去东宫不时出现自杀的侍者的情况一样，所有参与者被无声处理。
　　皇宫就是这样，有时安静得出奇，但总人听得见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运转，寂然无声地就到了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