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成笺》羽未几

173、第173章 灵海信笺

　　临华真君并没有选择跟着温庭雪一道去南边桃林，只是分开时面上仍残留着几抹错愕，既有没料到温庭雪今日会来，也有对于他很快应下邀请的惊讶。

　　或许是受临华真君话语中“南边桃林”的影响，温庭雪进入桃林后便直奔南边。
　　他还记得上一回来这时，因为贪杯饮了太多酒，导致本就不胜酒力的他最后靠着一棵树睡了过去。

　　他还记得，醒来的时候身上似乎还多了一件衣裳。
　　是……是谁给他盖上的来着？

　　温庭雪自嘲一笑，发现他现在记忆力是越来越差了。恰在这时一名童子找到他，恭敬地唤了一声“绛雪上仙”后将手中提着的白瓷小坛递到了他手中。

　　温庭雪接过，认出这是桃源台特有的桃花酿，上一回他就是因这酒而产生的醉意。

　　“今日怎么不见辜月？”温庭雪状似无意的问道。

　　辜月是临华殿内的童子之一，因为接了邀请他到桃源台参宴的任务，温庭雪见得多了便也记住了。更别提对方那跳脱的性子，轻易就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上一回给他送酒的还是辜月，分明过去的时间还不满一年，温庭雪却陡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辜月啊。”面生的小童子挠了挠头，思忖一番后才道：“噢！他是跟着主人去后院了。”

　　“也不知道主人从哪挪来的，后院里突然多了棵一丈高的柳树，光是那垂下来的柳条都有六尺，树粗更是我双手合起来都抱不住。”小童子说到这作了个抱树的动作，随即发现自己在人前失态，又连忙调整好。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主人现下是带着辜月在打理那棵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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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庭雪从那名童子口中得知临华真君对那棵柳树颇为重视，不仅特意在后院专门划出一块空地养着它，更是每日亲自悉心照料。
　　童子言说还从未见过临华真君对什么东西如此上心，就是平素打理桃树都没有对那柳树的三分之一。

　　温庭雪听完多少猜到了那棵柳树是从何而来，但牵涉到临华的私事，他也并未往下继续追问。脑海里不由得跟着浮过当初到柳暗镇的事情。

　　那棵倏然多出来的柳树，应当是跟柳姑娘有些关系吧。

　　那童子告辞后温庭雪便拎着那酒坛继续深入桃林，只是每饮一口酒，清夜顺着喉咙滑下去时，他的眼眶周围便更觉酸涩一分。

　　周遭无一人，只有清风拂面、桃花相映。

　　到最后，温庭雪莫名生出一种强烈的悲恸感来，眼底已湿润一片。
　　他停了下来，不再饮酒。

　　分明这酒水并不烈，反倒是带着一股清淡的花香，坛中已不见大半，他却迟迟没有像上回一样生出醉意来。

　　下一秒，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顺着两颊砸落到地上。

　　温庭雪顺着声响看去，就见地面被沁出了两处深色。很快，眼前又再次变得模糊起来，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上自己眼角，指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为什么会哭？
　　温庭雪触及到泪水的那一刻疑惑顿生。

　　他到底在难过什么？

　　先前的那些猜测好似都一股脑地重新浮现上来——他是否真的遗忘了什么，并且对于他来说十分之重要，重要到令他此刻光是想一想都觉一阵心悸，要被那怎么也想不起的感觉折磨到发疯。

　　手中的酒坛从指尖滑出来，洒出的酒水溅到温庭雪的鞋袜上，温庭雪却恍惚地站在原处，一时没有任何动作，只能感受到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烦躁、空虚与哀恸，蔓延至四肢百骸。

　　传言道有些灵武若是跟在人身边久了，沾染上人气，会生出剑灵来，能够感应到主人的情绪。

　　温庭雪的常朝剑是否真的生出剑灵来他不确定，但对方似乎真能察觉到他此刻的情绪。

　　腕间的红绳主动化作红柄银身长剑，跟着发出嗡嗡的剑鸣声，似乎在跟他一起悲伤，又似乎在绞尽脑汁笨拙地安慰他。

　　温庭雪见状破涕而笑，抬手轻轻拍了剑柄几下，又用手指抚了扶末端坠着的剑穗，好似抚摸着垂髻孩童的发顶，才令对方止住颤抖。

　　而就是这一下，令他陡然发现常朝上的一道封印，手下一顿，神情一僵。

　　这道封印并不难破解，却掩藏的极深，位于剑穗上，平素不易发现。

　　温庭雪用手指勾过了那剑穗，注意到上面的封印能和他产生共鸣，想必这封印也是他自己落下的。

　　他记得自己确实是在常朝剑上落过封印，却以为只有将大半灵力封进剑内这一道，想来这封印是在更久之前落下的。

　　温庭雪尝试解开它，因着是自己落下的，并不是很难，不到半刻钟就成功破解。
　　旋即，随着剑穗上溢出一道赤红灵光，他的意识也像在顷刻间跌入混沌之中，身体骤然似乎支撑似的滑落下去。

　　在他闭上眼后，手上的戒指在同一时刻跟着迸发出一道光芒，随后数只通体泛着淡紫色幽光的灵蝶从光团中振翅而出，接住了温庭雪倒下去的身躯。

　　* * *

　　温庭雪对着这个地方有些陌生，但又并不是印象全无。他被拉入的地方并非从未来过，只是来的比较少罢了。

　　是的，他被带入了自己的灵海里。

　　温庭雪四顾环视一圈，看来这里是被他割离出来，单独封印起来的一处灵海。他不记得自己做过此举，更无从得知这么干的理由。

　　灵海内很是干净宽阔，没有堆放或是储存什么。温庭雪凭感觉随意挑了个方向走下去，才走没几步，就见一个巴掌大小的东西从眼前晃过。

　　温庭雪循着那东西的方向看去，只可惜距离已经有些远，只能瞧见一个正在迅速远去的小点。他当即纵身一跃，追了上去。

　　随着距离的不断缩短，温庭雪认出那是一张信笺，其上写着字。但若要想看清写的什么内容，这个距离还是有些困难。

　　到最后一人一笺的速度不相上下，倘若温庭雪加速，那张信笺也会跟着加速，若是他慢下一些，对方也会跟着减缓速度，像是为了确保他能跟上一样。
　　温庭雪很快反应过来，这张信笺是在刻意引导他往一个地方去。

　　半晌，温庭雪终于“抓住”那张信笺，将其翻转过来，笺面上稚嫩的字迹展于眼下——“清平414年三月廿二，在江南一带尝到了春盘面，味、相俱佳，听说能去春困。”

　　内容很简短，只有两行字迹，温庭雪却来来回回看了数遍，像是要将每一个都映入脑海一样。

　　温庭雪总感觉这字迹有些眼熟，似乎不久前才在哪见过。他抬起眼来，就见方才还空旷干净的灵海里浮现出更多信笺，飘飘悠悠的悬于半空中，少说也有个上千张。

　　这些信笺用的都是最简单的宣纸，想那清平414年距今已过去近五百年，也不知这写下信笺之人用了什么墨汁，其上的字迹竟没有半点要晕染开或是掉色的迹象。

　　温庭雪又随意捏了张信笺过来，这次上面的字迹相对上一次的要秀丽许多，隐隐可见笔锋。

　　“清平423年二月十三，再次来到无极狱，却没有再像第一次那样能够见到你。我想如果你真在那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走出幻境。”

　　温庭雪这次的目光在“无极狱”三个字上停留许久 。随后，又从半空中捏了张信笺过来。

　　“清平431年七月廿六，学会了烹饪之道，想我可以为你安排膳食，以后你不必再跑去别处酒楼。”

　　“清平432年腊月廿八，今日做了杏仁雪花糕，按照你的口味多添了糖，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清平442年正月廿九，我想了些法子，将白玉灵木划入冥界。但这里有些黑，也不热闹，不过你放心，我会一直守着你，希望你不要生气。”

　　“清平445年三月初八，白玉灵木上结了一朵灵花，我欣喜不已，以为是你回来了，可那花不出一月又很快凋落下来。”

　　“清平446年冬月十二，还记得上回跟你提到的灵花么？我将它封在了冰棺里延缓衰败，结果今日再瞧，它竟变成了一柄长剑，剑身如雪，刃可削薄纸，气可吞山河。但我一时想不出该取什么名字才好，以后再看罢。”

　　“清平478年三月十一，我去年给你种的玉兰开花了，你什么时候过来看一看？”

　　“清平501年，今日是中秋，冥界其实不过这种凡人的节日，但我……很想再见到你，哪怕只是在梦里短暂的一面也行。”

　　“清平649年九月十八，这次去了青州，虽然仍旧没有寻到你，但这里景色颇佳，下回再与你一起来吧。”

　　“清平733年，今年的初晦很是热闹，我在冥界修建的尽故村已与人间无异。我告诉他们，是因为你我才愿意修建这样一个地方。这里的初晦不为祈福消灾，只愿你福泽万千，安康无忧。”

　　“清平907年三月初九，你饮了酒，醉在一棵桃树下，我很想立即冲上去将你抱在怀中，却又怕惊扰了你，怕这只是黄粱一梦。”

　　“……”

　　温庭雪将灵海里的信笺一张张看过，虽说做不到一时间看完上千张，但他也通过上面的时间捉摸了出来——对方写了近五百年的信笺，既有奇闻异事的分享，也有日常的一些感悟，还有对着那个“你”的绵绵情意以及祝福，几乎不曾落下一个节日，颇有一种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也想要将我的心意传达给你的架势。

　　温庭雪看了百张，最后指尖有位发颤，好似连手中一张薄薄的信纸都快要捏不住，更如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样，呼吸愈发急促。

　　恍惚间，他的耳畔边闪过两个人的对话声——

　　“人间那么多祈福，万一他看不到呢？”

　　“那我就每天都祈福。”

　　“可要是他一直都看不到呢？”

　　“那我就一直祈福下去。”

　　“……”

　　手上的信笺仿若成了一块会发热的岩石，伴随着脑中响起的声音，将温庭雪的手指狠狠烫了一下。
　　但他不仅没有立即放开，反倒是将手指收得更紧，哪怕知道会粉身碎骨、会万劫不复，依旧舍不得撒手。

　　温庭雪曾经在一本书上瞧见过，说若是一个人足够虔诚真挚，那么他在祈福笺或是祈福带上留下的内容便能进入指定仙官的灵海中，更轻易被仙官瞧见并且实现。

　　他看着笺面上的字迹随着时间的推移，由最初的青涩幼稚到迥劲有力，再到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宛同见证了这写笺之人的生命，从稚嫩到成熟。

　　又恍惚间，他看到一个少年从远处朝他跑来，随着距离的不断缩短，少年的身量也跟着逐渐拔高，样貌长开，成了风神俊朗之容。
　　最后他停在温庭雪面前，已比温庭雪高出大半个头。

　　他伸出手，如同在两人之间发生过数次一般，自然地牵起了温庭雪的手。

　　深邃幽暗的眸子此刻仿佛有星海映入，眉梢带笑，目光如炬，令温庭雪怎么也挪不开眼。

　　心口像骤然被什么填满了般，又是酸胀苦涩又是温暖与满足。
　　温庭雪主动回握住了对方的手，五指相扣。

　　他张了张嘴，心中有诸多疑惑想问。想问你是谁，哪些信笺都是你写的么，想问信笺上的那个“你”指谁，想问我们是不是认识，想问记忆里空缺的那部分是不是与你有关……

　　无数个问题挤到喉间，争抢着想要出声问出口，但不知为何，又都被悉数咽了回去。

　　温庭雪苦笑似的扯了扯唇，眼睑微垂，看着两人相扣的五指。

　　“……沈忆君。”温庭雪良久后呢喃出声，说出来的字眼连他自己都无法知晓从何得来，只遵从内心深处，脱口而出。

　　“你来……接我回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