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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权术与制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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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那母后的第二个愿望呢?”盛闻澜问李太后。
李太后含笑:“哀家年纪大了,便想身边有个亲人作陪,安陆王世子出生时,王妃携世子来宫中探望过哀家。世子生得聪颖灵慧,甚得哀家喜欢。明年春暖,哀家想把安陆王世子接入宫中,陪陪哀家。”
此言一出,在座皆惊!
那安陆王世子何许人,与当今圣上乃是同辈。
庆历帝盛熠嗣十五岁入京前,也是平津王世子,其生父平津王与安陆王,和先帝同为一母同胞的三兄弟,皆是先孝文懿德昭惠圣皇后嫡出。
先圣皇后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即为先帝嘉应帝盛载沄,次子则是平津王,幺子乃安陆王。只是安陆王出生后不久,先圣皇后便病逝了。
先帝在燕云十六州龙驭上宾,膝下无良嗣,后宫只有一个李贵妃执掌中馈。
群龙无首之际,正是当时的李贵妃,现在的慈圣太后拍板,将先帝的亲侄儿、平津王之子盛熠嗣接入宫中,尊先帝为父,登大宝御朝廷。
因着平津王与先帝一母同胞,皆是先圣皇后嫡出,朝臣并不多大异议,扶着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天子盛熠嗣登基。
可以说,李太后一手促成盛熠嗣当上皇帝,否则区区藩王世子,连封地都不能离开半步,这辈子都将与皇位无缘。
十年前,李贵妃迎藩王世子入京,扶他成了皇帝。
那么十年后,李太后再接藩王世子入京,又存了什么心思呢?
这一点,不容得底下人不揣度。
要知道,当今圣上,也就是庆历帝,御极十年膝下无子,就连后宫他都鲜少涉足,他对女色似乎不感兴趣。
从前礼部与慈宁宫皆要规劝,庆历帝便寻了修道的名头,置若罔闻。而他的身子骨也每况愈下,娇弱柔美,缠绵病榻,时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他这样,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有儿子那天。
连民间的俗语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皇家之后,关乎皇位传承。
盛熠嗣这个油盐不进、病体柔弱的鬼样子,李太后急于谋求储君,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天启朝的皇储兴废,事关本国国祚,也是李太后这一生的功绩所在,她可以扶正平津王世子盛熠嗣,自然也可以扶正安陆王世子盛熠笙。
所有人都低着头,这是皇帝和太后的较量,他们不配插手。
众人静默地,不乏有人紧张地屏住呼吸,等候着皇帝的答复。
太后是在寿筵上提出的,如果当场拒绝她,令太后的心愿落空,庆历帝顶着孝顺的名头,恐怕也下不来台。但若是欣然接受,那皇位危矣,很难不保证,李太后心血来潮就想换个皇帝。
这是很为难的决策,但要回答其实也不难,绝大部分人处于皇帝的位置,都会拒绝慈宁宫的要求。
祖训还在那里摆着呢,藩王及家眷永世不得入京。盛熠嗣哪怕拒绝了,也合情合理。只是李太后的面子上挂不住而已。
但出乎所有意料的是,庆历帝答应了。
盛闻澜甚至是笑着答应的,看不出丁点儿不乐意,仿佛他一心只为让慈圣太后高兴。
皇帝含笑道:“朕也觉着母后在后宫孤单得紧,那就这么定了吧,翻了年就把安陆王世子接上来,朕也有许久位见过那小子了,他如今是多少岁了?”
没人回话。
李太后笑不露齿,应了他的话说:“笙儿庆历五年生,如今是有五岁了。”
所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安陆王世子才五岁,太后应不至于昏了头,让一个五岁孩子去当皇帝。
但愿太后是真的为将来的皇储考量,若盛闻澜遭遇不测,英年早逝,那么彼时安陆王世子足够年长,可以继承帝位,这样是最好的。
朝堂上下都不想看到皇位频繁易主。
盛闻澜笑眯眯地说:“那就让他上来陪陪母后,使母后也享天伦之乐。”
李太后幽幽地嗔怪:“皇帝还不生孩子,哀家享不到你的天伦之乐啦。”
盛闻澜回头望向她,垂眸浅笑:“母后教训的是。”
寿筵既罢,众人散去,皇帝亲自送太后回慈宁宫。
太监和宫女远远地跟着,母子俩沿着御花园的羊肠小道,穿过月门、回廊和清池,慢慢地走回慈宁宫。
李太后慈祥地问:“嗣儿心里责怪母后么?”
盛闻澜看着脚下的石子路,轻咳两声,乖静地回话:“嗣儿从来不怪母后,没有母后,没有嗣儿今日。”
李太后回头望向他,满眼慈爱,嗓音温和,怀念道:“嗣儿长大,越来越平津王妃了。”
平津王妃是盛闻澜生母,在他十五岁入宫那年,便和平津王双双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那之后,李贵妃才把盛熠嗣接入皇宫。
盛闻澜笑了下:“倒是有不少人说儿子与母后长得像呢。”
李太后闻言微怔,旋即悠长地叹息,抬眸望向夜空中的繁星:“我那可怜的妹妹啊…”
当初江南李氏生有两女,并称江南双壁,德沛二十二年一同入京,大姐入了东宫,小妹由德沛帝指给平津王,一对姐妹从此走上截然不同的命运。
妹妹做平津王妃,十五年前便香消玉殒,姐姐贵为慈圣太后,如今雍容华贵,举朝不敢逆其凤仪。甚至妹妹唯一的儿子,也认了姐姐当母亲。
这谁看了都得叹一声,天命无常。
太后与皇帝步至无人处,夜色清幽,安宁的环境,使太后也想与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说些平时不会出口的体几话。
李太后侧身,保养良好的手放在盛熠嗣手背上,轻轻地握了握,满眼怅然与爱护。怅然她那英年早逝的小妹,爱护她那小妹此生唯一的孩子。
妇人的声音缓和温柔,如春水徐徐流淌,柔和道:“嗣儿啊,你要记住,无论时局如何变化,无论往后是何光景,你与姑母,永远都是彼此唯一的至亲。”
天家无亲,但论及这世间关系最亲密的血亲,也就只有生母的姐姐——李太后了。
盛熠嗣松开她,扶了衣摆跪下去,深深叩首:“嗣儿谨遵姑母之命,无论时局几何,嗣儿永远与姑母亲似母子,无怨无悔。”
李太后含笑,欣慰地看着自己的亲侄儿,明亮的眼中隐有泪光。
她弯身扶起盛熠嗣,拍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为他整理丝毫未乱的衣冠,就像他刚入京时,李贵妃牵着他的手,为少年的他正衣冠,扶懵懂的他上王座。
岁月悠悠,一晃眼,往事已去了十年。
“母后始终是为你好,嗣儿,且要相信母后。”李太后望着他那双动人的桃花眼。
那双眼底毫无芥蒂,明亮清澈一如年少,盛熠嗣轻轻点头:“自始自终,儿臣都相信母后。”
李太后慈祥道:“好孩子,夜已深,你应是乏了,便去歇息吧。”
她伸手招徕魏延芳:“送皇帝回西苑歇息。”
盛熠嗣感激地看她,李太后知他不喜宫中拘束,常居西苑,便也不强留他在宫内,由着司礼监服侍皇帝回去。
魏延芳上前,福身朝李太后揖了一揖,再躬身对皇帝道:“主子爷,天儿冷,咱们早些回去吧。”
盛熠嗣拱手行礼:“母后保重,儿臣告退。”
李太后拂拂手:“去吧。”
盛闻澜回了西苑,独自进了暖房,脸上快僵硬的笑容这才松懈下来。
他也没叫人进来添炭火,坐在冰冷的黑暗里,回想起李太后那张脸,满心满眼都是凉薄与嫌恶,他露出少有的阴鸷面,面如寒霜,死死盯住窗棂下凄冷的月光,双手紧攥成了拳头。
平津王府那场看似意外的大火,烧死了他那善良可怜的父母,也烧死了年少的盛熠嗣。
从那以后,他就不再相信任何人。
“主子爷。”魏延芳领着太监们进来,为他点燃暖炉。
盛闻澜陡地一激灵,迅速收起所有的不甘和怨怒,虚弱地蜷回榻上。
魏延芳疾步上前,为他披上毛毯,忧心忡忡道:“这屋里这么凉,主子爷怎么不叫奴婢几个来传火,您本就感染了风寒,这么一冻着,龙体有损,叫天下臣民担心啊。”
盛闻澜摇了摇头,咳嗽道:“朕无碍。”
他忽然说:“盛将军也来了今日的筵席,他走了吗?”
魏延芳拿起毛巾,在铜盆里浸了热水,拧干来,为盛闻澜细细地擦拭冰凉手脚,一边低着头回话道:“主子爷想盛将军了?奴婢这就派人去把他叫来。”
“好,快去吧。”盛闻澜垂低眼帘:“朕去寒宫等他。”
魏延芳错愕,旋即忧心不已:“主子爷,寒宫冷着呢,您这会儿去么?”
“去,叫两个太监上去把暖炉点上。”
魏延芳躬身应:“是。”
子时已过,寒宫灯火通明。
盛闻澜身穿道袍,袍上绣阴阳太极图,他面朝三清尊主像端坐,冥思默念,时不时地拿起铜杵,宏亮地敲动玉磬。
第三声玉响后,魏延芳在门外恭敬道:“主子爷,盛将军来了。”
门内传出清冷的声音:“进来吧。”
盛流奕抱手谢了魏延芳引见,推开房门,又从屋里将门戴上。
魏延芳已自动自觉地下楼去了,盛流奕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彻底将房门合拢,回头奔向盛闻澜,作揖行礼:“陛下。”
盛闻澜阖拢的眼皮陡然掀开,盛流奕抬头望向他,盛闻澜说:“朕要出宫。”
盛流奕苦巴巴道:“就知道除了这个,您找我没别的事儿了。”
盛闻澜默了默,幽幽地说:“李太后今日提起我生母。”
“王妃?”盛流奕不屑:“老妖婆还有脸提她么。”
盛闻澜不作声,盛流奕去橱柜底层取出收藏起来的面具。
他取了面具回来,盛闻澜仍盯着地面出神,盛流奕在他身旁的台阶坐下,陪着皇帝发呆。
过了一会儿,盛闻澜索性不想了,转而道:“严陟赞同把林家那小子放出来。”
盛流奕惊愕:“怎么会,严党不是最希望他死在狱中么?把那小子放出来,就不怕他兴起风浪?!”
盛闻澜双手交叠:“起初朕也未想明白这点,现在反而明白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这一招以退为进,着实巧妙。”
盛流奕满脸崇拜:“陛下就是聪明!不愧是咱平津王府出来的神童。臣斗胆请陛下讲讲,怎么个巧妙法?”
盛闻澜很是受用他的马屁,靠回坐榻中,幽幽地分析道:“严党要的是林子衿安静,只有死人最安静,所以无论如何,严阁老与严杉,都想处之而后快。但那林子衿被朕放进诏狱,诏狱都是锦衣卫的人,极难插足。”
他这么一点,盛流奕恍然大悟,惊醒道:“在诏狱里反而难以动手,但林子衿只要离开诏狱,谁知道他出去了会发生什么意外。诏狱对那林子衿,反而是个保护!”
盛闻澜轻轻点头:“而且每三年太后生辰都要大赦,若今年为了顾及严党,不大赦了,反而会令太后不快,所以严陟在太后面前提请大赦,也让太后高兴。”
盛流奕感叹:“一石二鸟,不愧是严阁老。”
盛闻澜轻轻摇头:“不,是一石三鸟。”
盛流奕:“此话怎讲?”
盛闻澜竖起一根手指头,左右摇晃:“还有清流。清流是想救林子衿的,因为赵明德的座师齐汝佲太傅,将先帝的免死金牌赠予了林子衿,所以在知情人眼里,林子衿于情于理都该是清流的人。”
“如果林子衿这个铜矿案当事人倒向清流,你猜猜会发生什么?”盛闻澜考他道。
盛流奕绞尽脑汁,终于琢磨出来:“他如果知道铜矿案真相,反而会成为针对严党的一把利剑!这么多年,严党所作所为,本就为朝野不耻。若这林子衿倒向清流,那么他知道的东西,定然能拖垮严党!”
盛闻澜笑道:“的确如此。但此时,就连最希望林子衿死的严阁老,都恳请豁免他,那么清流心中很难不多想。赵明德此人,十分多疑,不下于严陟。经此一遭,清流至少暂时会疏远那林子衿。如此严党还有后路。”
盛流奕震撼:“宫中云波诡谲,勾心斗角,臣定是活不过三个来回的。”
盛闻澜却笑:“下边人斗得死去活来,越斗越好。”
盛流奕不解:“为何?”
盛闻澜高深莫测道:“驭臣之术罢了。他们越斗,朕便越容易握住权柄。不至于情势彻底倒向哪一方。清流不能死,严党也不能死,就连宫中的宦官之流都不能倒下。否则一方失衡,这个局塌了,埋的不是别人,是朕。”
盛流奕一知半解:“陛下英明神武,臣虽然不懂,但陛下缠绵病榻还能掌握权柄十载,陛下的本事,臣发自心底佩服。”
盛闻澜瘪嘴:“佩服还不快换衣服,朕要出去走走,宫中憋闷,西苑也憋闷。”
盛流奕笑,柔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