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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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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时候倒还堪堪出了太阳,临近中午便突然变了天。才刚初秋,许是因为傍山,有了雾就显得天气更加阴沉,天像是要兜不住底,让人沉闷的喘不过气来。
山城最贵的地界,不是什么高端住宅也不是什么商业区,偏偏是个墓园,依山傍水,景色宜人。
两个碑挨着,流程走完后就只剩下了三个人。突然下起了小雨,司机送来了三把伞,顾昌平携顾泽鞠了躬后拍了拍旁边站着一直未曾说话的女孩肩头,就撑伞先去车上等待,把空间留给了女孩。
顾泽回头看了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见陆离,本以为会是和叔伯家其他女孩一样,总该是娇娇气气,明艳活力的,也许是因为母亲刚去世,陆离带给他的感觉是安静沉闷,厚重的像这天一样,可偏偏一滴泪没有掉,脸上也没有表情。
陆离撑着伞环顾了一下四周,觉得这天气倒是很应景,景色也好,陆女士应该会喜欢这。她去看墓碑上笑着的女人,明艳的像朵娇花,陆离长得像她,偏性子一点都不像,陆女士说她是个讨债鬼,从小到大对着她的时候很少笑的像朵花。
陆离没有实感,没有感触没有悲伤,像是梦里一样,陆女士一生放浪不羁爱自由,母女俩一年见不了两次面,见了面就像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似的掐在一起。阿婆总是对她说,“你妈还小,她还小,阿离你别怨她。”是啊,陆女士还小,小到陆女士的世界就那么大,可回头也看不到她。
可她不怨她,从来不怨。
陆女士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那段时间是她们俩这辈子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也是最平和的一段时间,往常两个人斗嘴吵架吵的天翻地覆,现在面面相觑倒都露出些许尴尬神色。她看着陆女士日渐消瘦,脸色一天不如一天,陆女士还有心与她玩笑:“解脱了啊,总算能甩了陆离你这讨债鬼。”
陆女士那段时间总对她笑,有时候是夸张的哈哈大笑,扯着嗓子震的陆离耳朵发疼,有时候是看着陆离的侧脸微笑,笑的神神秘秘,笑的陆离浑身发毛。陆女士好像迷上了下厨,每天不带重样,但大部分都是难以下咽的黑暗料理。陆离总是看到她在厨房哼着歌摆弄那一堆食材,她好像真的很高兴。
人面对死亡的时候总该是害怕的,可陆女士提起自己的逝去时却总是满嘴跑火车。
“我走了后倒剩下了陆离你一个人自在!”
“好后悔没有找几个男人玩玩,不知道下面有没有养眼大帅哥,不,还是小鲜肉好,十八九岁的小年轻最美妙,我也试试老牛吃嫩草。”
“陆离你这穿的什么啊,黑漆漆的,怎么你要扮黑无常给我引路啊!”
陆离常常被陆女士刺激的手发抖,她强行压制了与她对喷对撕的冲动,陆离想,让让她,不跟她一般见识。于是,陆女士更加放飞自我,活像是她的三十六年人生里所有的骚话一股脑倾倒了出来,每天陆离的耳朵都飞了一群蜜蜂,嗡嗡作响。
有天晚上陆离半夜爬起床去倒水喝,站在卧室门口,看见陆女士在黑漆漆的客厅沙发上坐着,像尊雕塑,一动不动。浅浅月光撒在陆女士身上,给她的侧脸布了一层闪着光的沙砾,窗户没关,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最近越来越瘦了,远远看过去一动不动颇有些已经羽化而登仙的样子,但陆离听到她的低啜声,很轻却又重的压的陆离提不起脚步。那晚陆离躺在床上,一夜未眠,昏昏沉沉中她想起陆女士泛着月光的侧脸,突然莫名有些怨恨自己。
陆女士突然发作起来,躺在床上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哆哆嗦嗦的拉住了陆离的手,陆离望向她,这张脸不再圆润的像玫瑰花的花瓣,她的手也不再有质感,像是要干枯的花茎在风中颤颤巍巍。陆离想不明白,这么一朵花怎么就要败了呢?陆女士抓着她的手像是认不清眼前的人,用了力气把头转过来望向陆离,可她看不清。她没有力气了,她好像喃喃在说些什么,陆离也听不清,陆离弯腰低头把耳朵靠向她的嘴边,陆女士说:“阿妈,我害怕。”
阿婆年纪很大时生了陆女士,陆女士从小就顶漂亮,性格又活泼可爱,又是独生女,受尽了家里长辈的宠爱,阿公身体不好早早就走了,所以陆女士更是受尽了偏宠,便养成了一副娇蛮性子,侍靓行凶,眼光极挑。陆女士一直顺风顺水,想得到的便都到手,偏偏情窦初开遇见了一个男人,少年少女对未知的事情充满了好奇,陆女士刚成年便有了陆离。
陆女士本来也只是想游戏人间,新鲜劲过了便与那男人早早分了手,据阿婆说是陆女士单方面踹了那男人,陆女士想要再去追寻自己的春暖花开。分手后男人一家举家搬迁,早就没了音讯,可陆女士这时候发现有了身孕,因为身体原因陆女士不得不留下陆离。陆女士哪经历过这种人生重挫,她漂亮有才华,对未来充满了勃勃野心,陆女士想当一个歌星,穿最美丽的裙子站在最华丽的地方,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她。
所以陆离的出生对刚成年的她来说是一个打击,打击很重,重的她看不清以后,可她又不甘心。陆女士望着襁褓里的孩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里来回激荡,她甚至想过大海捞针找到那个男人,把陆离塞给他,或者直接送人,可阿婆不舍得。
因为生孩子正值高考,陆女士没有参加就也没有上大学。本来想着去复读,可小城里的闲言闲语像是场台风,直卷的当时还年轻的陆女士红了眼,果断拒绝了再去学校。所以陆离还不满一岁的时候陆女士便放下豪言要出去闯荡,她还很年轻,她应该有大把大把灿烂的时光,而不是待在小城做一辈子的妈妈。
陆离跟着她阿婆生活,祖孙俩一块度过了小陆离的童年生涯,陆女士一年回来一次,甚至不回来,每个月打些生活费,从来不过问陆离的生活。年纪还小时陆离看着其他孩子的父母会温柔的摸他们的头,会给他们买漂亮的裙子,会抱着他们走在大街小巷,她的心里有些泛酸,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不明白心里莫名的期盼是为什么。后来年纪稍大些,陆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再见到这些画面,一点感触都没有了,想起来陆女士时,她一点也不怪她。
阿婆在陆离上高二的时候便走了,没有丝毫征兆的,安安静静地睡着就去了。甚至前一晚还给陆离做了她最爱吃的蛋羹,摸着陆离的头发说:“阿离长大了,越来越漂亮了。”
陆离没有哭,她知道会哭的孩子有人疼,可她没有。收视阿婆遗物的时候,陆离看到了阿婆整整齐齐珍藏的陆女士从小到大的照片,照片有些泛黄,有些地方甚至起了毛边有些泛白,陆离想起阿婆总是坐在桌前的背影,弯着腰带着笑。
阿婆下葬时陆女士悲痛欲绝,颇有些要一起去的架势。陆离看着陆女士鼻涕眼泪都往下掉时,望着阿婆的遗像,她突然有些嫉妒,嫉妒陆女士从小到大比她多了那么些爱。
陆女士回来之前买了好多保险,受益人全写了陆离。顾家的人找到陆女士时,陆女士正在哼着歌给陆离做蛋羹,陆离尝了尝,味道尚可。陆女士与顾家的人做了场交易,回来的时候很是高兴,那总是苍白的脸上也带了些红晕。她穿了她那条红艳艳的裙子,化了精致的妆,踩上了高跟,兴冲冲的带着陆离去包房K歌。
陆离望向正在唱歌的陆女士,突然听见自己在心里说:一直这样吧,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她靠在沙发上瞅着陆女士的侧脸,歌房里的灯光明明灭灭,陆女士的眼睛也明明灭灭,像是日升日落,沧海桑田。陆离听陆女士唱,
“趁熄灭前,还可一见,
蜡成了灰,玷污了我的脸,
众生蔓延,泪海被填,
浪漫搁浅,旧欢不变。”
陆离愣神很久,从陆女士的歌声中找寻不到出口。
陆女士捐了骨髓给顾家主母,她和顾家约定,在陆离大学未毕业之前,陆离要跟着顾家生活,顾家要一直照顾陆离,把她当作女儿抚养。
最后那几天,陆女士仍然很虚弱,但精气神却很足。她开始喜欢给陆离编头发,陆离有一头很好的长直发,茂密浓亮,像一匹上好的绸缎。陆女士每天给她换个新发型,陆离那么高个大个子,顶着小女孩才会编的头型,属实有些不伦不类,可陆女士眯着眼笑的温柔,向每一个过来查房的护士医生炫耀,她说:“真好看啊,我的手艺真不赖。”
陆女士走的那天晚上,母女俩躺在一张小病床上,陆女士已经瘦的不成样子,她颤颤巍巍的摸着陆离的头发,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她说:“陆离,你怨我吗?”
陆离睁着眼看着空空落落的病房,熄了灯像不存在这世界上一般寂静。身边陆女士的骨头膈的她肉疼,她望着空气,
“不怨。”
陆女士低低笑出声,又带起了一阵咳嗽。
陆女士用尽了力气把一只胳膊搭在了陆离的腰身,像是环抱她一样,陆女士低低开口:“我有些后悔。”可后悔什么她没有说。陆女士又哼起来曲子,断断续续,直至没有声音。
陆离僵了身子,她发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她的眼睛泛酸干涩,可她哭不出来。她低头看着陆女士搭在自己身上的手,陆离想不明白,可不明白什么她也想不太出来。
顾家一早就来了人,也早早安排好了后续的各种事情,阿婆被迁过来与陆女士一起睡在这。
雨渐渐下的大了起来,树木郁郁葱葱,更显得云雾缭绕,倒像个仙境。
顾泽昨夜处理完公司的事便连夜乘私人飞机直接到了林城,又辗转了一路到了这小城,几乎是一夜未睡。本来他不必亲自过来,顾母三令五申要他与顾父一起来,他也没想拒绝。
虽是初秋,但天气还是有些热,车里冷气开的足,这一会突然倦意上头,车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他降下了点车窗,点了一根烟。
他望向不远处站着的陆离,黑色棉布长裙,露出的脚腕在阴沉的天气下白的刺眼。吐出的烟雾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觉得有些闷热,松了颗黑色衬衫的领扣,些许雨丝从车窗溅进来打湿了他放在腿上轻点的手,一根烟抽完,关了窗,抬头看见不远处女孩的侧脸,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站在那望着墓碑发呆。
起了风,突然有了零碎的雷声,雨越下越大,雨打湿了陆女士的笑,陆离抬手擦了一下,把伞往墓碑靠了靠,她知道她要启程了,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认识一些陌生的人,她有想过自己一个人也过的下去,可陆女士对她说:“陆离,这次听我的。”
陆离回了神,她想,未来会是怎样,总不会更糟了对吗?她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陆女士和阿婆一眼,雨又打湿了陆女士的脸,她的笑也突然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再见。”雨声冲散了陆离的低喃。
风吹起她的头发,陆离撑伞走向不远处的车。
顾泽看着不断走近的女孩,烟雨朦胧下看不清她的容颜,但莫名的,透过车窗,他看清了那双眼睛,像一对荒凉的井,周围杂草丛生,但你站在那井边,却只想俯下身往里投进一颗石子,看到底能不能听得到回声,看不看得见起波澜。顾泽有一瞬间的恍神,他取下眼镜,闭了闭眼,修长的手指捏了捏鼻骨,他想也许是这两天真的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