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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旧文/郭荀/报复涩会】倾城之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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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来报复涩会!
某写的第一个三国同人长文,抛头颅,洒狗血,各种穿越各种天雷!慎入!
成文时间:2008年5月28日~6月21日
倾城之恋
未经允许请勿转载!!!(谁要转这种玩意!!!)
[篇一]
荀彧看着城下黑压压的敌军,眉头锁得更紧了。
半年前,曹操将军的父亲在路过徐州时,被徐州牧陶谦手下所杀。曹将军因此大为震怒,大起兖州倾城之兵讨伐陶谦。虽然节节胜利,据那人传回的书信来看,确实所过之处尽皆屠城,徐州百姓不论男女老少,见着即杀。那景象便是想想也够惊心。荀彧每封回信,总是无一例外的重复一遍需要安抚百姓,不可屠城,然而从回信看来,曹将军依然故我,那人竟然是一句劝谏的话也没有说过,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或许是屠城激起了徐州军民的恐慌和反抗,曹军进展日趋缓慢。最近传来的书信中又说道,刘备率从公孙瓒那里借来的三千军马,已然来救援徐州,徐州急切难克。然而历来尽心尽责运筹之外的荀彧,这次的回信却简单的很:“吕布攻兖州甚急,求援!”
荀彧皱着眉头看城下的敌军,盘算着退敌之策。兖州大部分兵马被曹将军带走用于攻打徐州,所剩人马极少,又非精壮,又有陈宫作为吕布内应,数日之间诸城皆陷,昨日信件刚刚发出,今日鄄城便被围得水泄不通。自己所在的城池很可能已经成为一座孤城,等待救援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时间荀彧又想到了那人,若是他在,恐怕又要有奇谋险计来脱困了吧?……他似乎天生就有这种绝处逢生的本领呢。
号称“王佐”的荀文若什么时候也开始依赖别人了?荀彧自嘲的笑了笑。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的人,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几个。
“事到如今,只有死战保城了!”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荀彧回头,看见夏侯敦站在身后,面上浮上一层杀气。前几日荀彧接到吕布声称其“助曹使君击陶谦”的信函,预感有异,立刻飞马召唤夏侯敦从东阿赶来协助守城,其到来后当夜诛杀谋叛者数十人,才算保住了城池。若不是如此,荀彧这帮文臣恐怕早已死在叛军之中了。
“死守城池,我们没有一份胜算。”荀彧淡淡的说。
夏侯敦怔了一下,问道:“那依先生之见……”
荀彧说:“我去见见郭贡,劝他退兵。”
“什么?”夏侯敦吓了一跳,“不行!——先生想要仿效苏秦张仪?这太危险了!”豫州刺史郭贡是城下这批兵马的统帅,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出现,莫名围城,几乎可以肯定是吕布的同伙了。荀彧要去见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荀彧摇头道:“郭贡与吕布素无往来,又非同盟。现在他只不过是想来趁火打劫而已。我去游说他,纵使不能让他退兵,也能让他狐疑不定,多拖延些时日。总比我们死守强得多吧?”
夏侯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仍然在摇头。
荀彧突然笑了笑:“夏侯将军,若保不住城,文若也是一死呢。”
夏侯敦一震,有些张口结舌的看着那个白衣的影子翩然走下城楼,竟然没有回顾。
下一刻他咬了咬牙,命令道:“……开城!”
曹操从摊在桌子上的地图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郭嘉冲进帐来,还撞倒了一个支在旁边的水盆。郭嘉不顾得骨碌碌在地上乱滚的水盆和洒了满地的水,直接把那封告急信(绢?)摔在了曹操面前(囧,普天之下也就奉孝敢这么干吧?CC&嘉嘉啊啊……(正在大发HC,被一洋葱爆头:你现在在写荀郭!!!!!))——“主公,兖州告急!”
曹操拿起那张薄薄的绢副,扫过一遍,脸上立刻笼了一层寒霜。然而他只是转向郭嘉:“奉孝,你说该怎么办?”
“主公是最了解文若的!”郭嘉急急说道,“若不是万分危急,他绝不会写这么一封告急信!兖州是主公的根本所在,一旦有失,我军危矣。——昨日刘备已派人送信来,要给两家劝和,此时只有先答应他,赶快回师去救兖州!”
曹操听他说完,转头向帐外叫了一声:“典韦!”
身材高大的典韦从外面走进来。
“传令各营,收拾行装,明早拔营起程!”
“……是!”典韦有些不解的答应一声,出帐传令去了。
郭嘉不等曹操转头对自己说话,抢先道:“我这就去写答复刘备的回信!”
曹操摇头:“不用了,我自己来写。”他坐下来刚提起笔,忽然抬头说道:“奉孝,你刚才的话说错了……最了解文若的人,恐怕不是我,而是你吧?”
给刘备的回信发出的当天,曹操便下令全军急行军,日夜兼程赶回兖州。然而这一路上他心中还是忐忑不安,一方面不知道兖州的实际情况,一方面又因为向来有说有笑的郭嘉一直默默不语的想心事,搞得气氛更加沉闷起来。派出去了一拨拨探子,传回来的情报越来越糟糕,从报告来看,兖州竟然是全州陷落,虽然鄄城和其他几座小城还没有得到消息,但也恐怕凶多吉少。这样的消息每来一次,大家的心就向下沉一次。
全军给曹操父亲戴的孝还没有除去,放眼看去一片白茫茫的颜色。郭嘉骑马跟在中军的队伍里,心也随着坐骑的步伐而一晃一晃的。号称万事不挂心的郭奉孝现在满脑袋都是愁事,他担心曹军丢失了根据地形势危急,担心曹军这些疲惫之师不能抵挡吕布的虎狼之军,担心曹将军新创基业就此瓦解,担心……
郭嘉少见的叹了口气,其实……我最担心的不就是他么?
什么时候认识的文若?郭嘉已经记不得了。颍川是个出人才的地方(作者注:也是出CP的地方……(被PIA出大气层)),荀彧不过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已经得到认可而声名远扬了。而那时候郭嘉年纪还小,更因为散漫惯了,被不少人看不顺眼,更是很少有亲密朋友,大家都觉得不过是个浮浪子弟罢了。偏偏这个浮浪子弟不知怎么就认识了大名鼎鼎的荀文若,又偏偏荀彧又非常欣赏他,誉为奇才。郭嘉倒也不客气,对荀彧的称赞照单全收,后来他真正出道时还借着这些称赞轻而易举的在袁绍处谋了个职位。
算了算,从认识文若时起,至少也有七八年了呢……
那时候相熟的朋友聚会,常常是在文若家里的,而每次送朋友们走时,十有八九都要单单留下郭嘉“再叙片时”。倒是记得有一次,两人为了什么政事争论起来,从下午直争到半夜。最后,倜傥又不羁的少年郭嘉发起怒来,几乎要指着的荀彧的鼻子:“死抱住你的理想不放,总有一天要后悔的!什么‘王佐’啊,你简直就是个糊涂鬼!”
忽然想起这些,郭嘉有些失落的笑了笑。那时候,真是年轻呢……
“报——”
又一探马回报,重复的仍然是同样的内容:
“兖州诸城皆陷,唯有鄄城不知消息。”
曹操挥了挥手让他下去。郭嘉抬头看天。
文若,你的理想还没实现呢……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不然,奉孝不会放过你的……
夏侯将军……”一个偏将走过来嗫嚅着说,“天到了这般时候,荀先生还没回来,会不会……”
夏侯敦努力压抑住心中的焦急,呵斥道:“不许乱说,下去听命!”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程昱,见他倒还沉得住气,自己却真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了。
他实在没办法不转……虽然早上他被荀彧说服,勉强答应了荀彧亲自去劝说郭贡的大胆提议,可是现在都快到黄昏了,荀彧还是不见人影。万一真的被扣住甚至杀害,那自己身上的干系……其实他也知道,一旦荀彧的劝说不成功,整个鄄城都要保不住,大家恐怕都要战死沙场,还谈什么干系责任。然而这种想法无助于减轻他心中的焦虑,直到程昱忍不住说道:“夏侯将军……您可不可以坐一会?这么转来转去,转得我头都昏了。”
夏侯敦顿住脚看程昱:“程先生,与其像现在这么担心,真不如出城拼死杀一场呢。”
程昱沉默片刻道:“将军少安毋躁。我相信以文若的才智,定能成功而还……”
夏侯敦摇头:“我不是对他的才智没有信心,只是这件事的危险……”他摇着头不说什么了,继续转起圈来。
程昱在心里叹着气,忽然又听夏侯敦说道:“我怎么觉得,荀先生今天早上像极了一个人……”
“像一个人?”
“恩。”他今天早上的态度,少了一贯的君子风范,多了一份果决,多了一份凌厉……
很像,很像那个新来的谋士,郭嘉呢……
许多年之后,他们按一贯的位置对坐着,荀彧照样品着茶,而郭嘉照样喝着酒。荀彧照样沉默不语,而郭嘉照样说个不停,说着说着,就说起那年在兖州的事情来。
郭嘉的眼睛忽然就雾蒙蒙的。
“文若你啊你……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多担心?”
荀彧差点把茶杯摔了:“——你这话说得,也太正经了点……”
“什么啊,合着我就不会说正经话了?”郭嘉仰头把杯中的酒喝干,把杯子重重顿在案上,然后身体向前倾,很认真地看着荀彧:“那时候,我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荀彧轻轻笑起来:“我死了也没关系啊,曹丞相还有你嘛,你还是可以帮他继续打天下啊。”(作者注:额,“曹丞相还有你”这句话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又被PIA飞))
郭嘉瞟了他一眼,也笑起来:“你就装糊涂吧……”
荀彧回到鄄城的时候,夏侯敦已经在点兵调将,准备出城死战。听到消息,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到城门口,兴奋得就差把城门拆了来迎接了。
正在大家激动万分的眼看荀彧骑着马一步步缓慢的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忽然在他的身后响起上千军士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众人刚一愣勃然变色,却辨认出那声音原来是向着和鄄城相反的方向而去了,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听不见。
在所有人的面面相觑中,士兵甲喃喃的声音分外清晰:“他们……他们退兵了??!!”
(所有人倒地)
夏侯敦深吸一口气:老天,这回我算知道什么叫三寸不烂之舌抵过百万虎狼之师了。——虽然有点夸张,可是若孟德帐下再多几个荀文若,我们这些武将就不用打仗了。
荀彧有些迟滞的回头,看向远方。所有人的赞叹和感慨声中,没有人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拿不住缰绳和马鞭。前方就是他刚刚离开的敌军阵营,数十个站岗的兵士盔明甲亮手持利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的景象仿佛还在眼前,郭贡审讯式的目光仿佛还停留在他的脸上。在那个时刻,他非常怀疑史书上看过的那些孤身深入敌军做说客的“英雄事迹”的真实性。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泰然自若的人,若不是胆大包天,就肯定是没有心肝!
那一刻荀彧能够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手也变得冰凉。他忽然想起,那人曾经取笑过自己,说什么“昔日荆轲随侍秦武阳乃骨勇之人,怒而面白。文若你这叫骨忧之人,忧而面白……”(当然荀彧自己不知道,他此时的样子衬着翩翩白衣,在别人眼里简直是娇艳非常……口水……PIA)那人恐怕不知道自己恐惧起来也是“面白”的吧。一想到他调侃的目光,荀彧竟然有一刹那的失神。
他深吸了口气,便想努力学习那些悍不畏死的先贤们,迎着郭贡杀人似的目光仰头走上前去,才刚一迈步,忽然有一件什么东西从怀里掉了出来,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郭贡也是一愣,居然好奇的倾身探头看了看掉出来那件东西,眼里的凶光没了,旋即哑然失笑:“早就听闻荀先生有熏香的嗜好,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荀彧恍若未闻,只是有些发呆地看着掉在地上的那只和自己的衣衫一样雪白的香囊,半晌,才缓缓蹲下身把它捡起来。
“文若,送给你的。”那人懒洋洋的把香囊丢在自己面前,“你原来带的那个太难看了。”
荀彧一口茶水喷出来,呛得直咳嗽:“什、什么?太难看了?这是什么理由?——再说,你怎么会见到我带的……”
“自然是趁你睡着了翻你的衣服咯……”那人见荀彧又差点被这句话呛着,忍不住大笑起来,站起身来走出去。一直走出老远,还能听见他肆无忌惮的笑声。
荀彧把香囊抓在手里。香囊上还有自己的体温。余热暖着他冰凉的手心,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又攥住了那人的手。仿佛有一股热流从掌心涌入心底,一切恐惧和焦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作者注:爱情的力量……咳咳……)。他仰起头来正视着敌军的首领郭贡,对方略带嘲笑的表情一接触他的目光,便一点一点严肃起来,直到那表情正适合面对智勇无双的国士。
“来人,给荀先生看座。”
荀彧走过去,坐下。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回旋不止:
郭奉孝……我希望还能活着见到你。
郭贡送荀彧出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
“先生君子之名动天下,自不会亏待郭某。”
荀彧无言的点头。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所陈述的利弊得失打动了郭贡,或者自己所谓的曹将军援军不日即至的威胁打动了郭贡,还是他坦然自若的表现,给郭贡以甄城不易攻下的暗示……
不管怎样,他终于是……活下来了。
篇二
曹将军大军回师到来,已经是许多日之后。曹操在迎接的众人之间扫视一遍,爽然一笑:“别的不用说了——诸位都在就好!”
一班文臣武将都不由得心头一热。曹操身后的郭嘉偷偷笑了:主公毕竟是主公,只这份豪气、这份心术,就是袁绍吕布之徒望尘莫及的。
然后他就看见荀彧也站在那些人里面,却似没有在看主公,而是在主公身后找着什么人。
很快荀彧就看见了他。
两人隔着人群,就那么遥遥的互相注视着,只那一瞬间,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火花。
黄昏时分,荀彧从曹操的扎营之处走出来,正看见郭嘉很闲散地坐在草地上,仰着脖子看太阳,一只手拿着不知哪里捡来的树枝子,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嘴里还似叼着一根草,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实在是有点囧的样子呢。
荀彧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来。
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眼前这幅景象,正是这些天来他难以抑制地朝思暮想,在头脑里勾勒过无数次的场景……荀彧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对眼前这个人的依恋和思念竟然迅速膨胀起来,膨胀得让他害怕。他一方面很想走过去,并肩坐在这个人的身边,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惶恐和不安,简直想快点逃开这个地方……可是真要逃开,偏偏又迈不动步子。
正在这时,郭嘉把嘴里叼着的草吐出来,也没有回头就说道:“文若吧?——过来一块坐啊!”
荀彧犹豫了一下,没动地方。
“我喜欢草的味道。”郭嘉仍然没有回头,自顾自的说着,“还有花朵,树叶子……清晨的叶子上滚着露珠,鲜亮亮的……那些都是自然的气息呢。”
荀彧没有回应他。
“人也应该是这样,”郭嘉继续说道,“人也是自然的造物,人应该更多的顺从,顺从自然的安排,顺从自己的欲望,只要这欲望不妨碍到别人。”
“听起来有点像老子的话……我一直以为你接受的是韩非子的观点呢,讲究人定胜天,讲究霸业、霸术……”
“我是这样的。”郭嘉打断荀彧的话,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但那只是主公需要的时候……而你呢,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肯放任自己的感情。”
荀彧微微一震,还是没有说什么。
“在徐州收到你的告急信的时候,我是真的害怕了……”
“怕……?”
郭嘉盯着他的眼睛:“是,我害怕了。我怕再也收不到你的信,我怕再也见不到你,听不到你的声音,闻不到你身上的香气……我怕失去你,文若,我以前什么都不在乎,可是那天我发现,我很怕失去你!”
荀彧白皙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张口结舌:“奉孝……”
然而他只听见郭嘉仍然自顾自地喃喃说道:“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我们认识的时候?还是你离开颖川的时候?或者是,你给我写信让我离开袁绍投奔曹将军的时候?……我明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寂寞,可是现在我发现有一个人让我经常想起,经常记挂。分开的时候我会不断的想见到他。而只要他站在我面前,我就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荀彧被他说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奉孝……你,你醉了么?”
“不相信么?”郭嘉脸上忽然又换上了懒散戏谑的笑容,“那么让我从现在开始,把心意证明给你看吧!”
荀彧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郭嘉伸手拽住,直拽到他身边,按坐在地上,他听见郭嘉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文若……我要让你真正明白我的心意……我也想要真正明白你的心意……”
手臂被抓得生疼,荀彧感到自己已经贴近崩溃边缘了,忍不住用很不君子的音量叫道:“郭奉孝你究竟在说些什么!”话还没说完,嘴唇忽然被堵住了。
荀彧睁大眼睛,看着郭嘉把刚刚覆在他嘴唇上的手指收回去,贴在了自己的嘴唇上。(作者飘过:恩恩,不是KISS啦……(一牌子举起:作者已被PIA死))
郭嘉放开他,大笑道:“奉孝在对文若示好啊,文若还不明白么?”
如果问荀彧现在有什么话要说,他只想说一句话: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如果有一个人每天早上都要给你送一束不知哪里摘来的野花,还要附上一封看似内容非常正常CJ但个中深意能让你喷一桌子水的短信(众:那时候没有手机……@#$%^),在晚上又会在你的门外面用树叶子吹一首爱意绵绵深情款款百转千回百折不挠的曲子,最后又用非常温柔甜蜜甚至是充满诱惑的声音跟你道一声晚安……你会怎么想?
五百年一出的圣人(恩,这个评语请见《三国志魏传第十》)、翩翩君子、为天下士人崇敬和向往的楷模的荀彧荀文若,现在只觉得就快要疯掉了。
更糟糕的是,由于某人做以上那些事从来不会避讳别人,荀彧已经感到主公和大家看他的神色都充满了同情乃至悲悯的意思。就在这些内容进行到第五天的时候,曹操谋士集团会议散会之后,程昱悄悄拉住荀彧,语气里透露出菩萨般的慈悲心肠:“文若啊,被奉孝这种人缠住,可真是苦事呢……”
可以想象,听着这话的荀彧瞬间一个头变成了三个大。
“仲德,”荀彧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他感到自己再不问就要憋死了),“你说……奉孝到底在干什么?”
程昱眼睛瞪得跟见到怪物一样:“干什么?——文若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奉孝他当然是在向你示爱啦!”
“…………”
(荀彧被雷到言语不能中)
“你……你真这么想???”
“这不是很明显的嘛!”程昱说,“不是示爱(荀彧再次被这个词雷到),他每天摘花给你?每天给你吹催眠曲?——说实话他吹得难听极了……”(咳咳,奉孝自以为很优美的表白曲被某人听成催眠曲……)
“…………”
“其实奉孝这个人很不错啊,虽然他平时懒散了些,浮浪了些,但是难得对你一片真心嘛,文若就答应他得了。”
“…………”
“怎么啦?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告诉他……”(囧,仲德真够8卦的额……)
“…………”
温良恭俭的荀文若现在简直有打人的冲动,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给一脸无所不知的表情的程昱一巴掌,还是应该去给那个郭嘉一巴掌……
万幸的是,郭嘉的“示爱行动”只进行了六天就被迫中止了。因为曹将军在经过短暂的休整之后,发布了新的决定:
进攻吕布,夺回兖州!
曹将军这一辈子打过无数的仗,大的,小的,胜的,败的,以弱胜强的,以强凌弱的……许多年后他曾和荀彧一起回忆这些战争:最辉煌的当然是官渡之战,最痛心的当然是赤壁之战,最憋气的当然是汉中争夺战……然而提及“最危险的战役”,胡须花白的曹操笑了笑,语气里竟然有一丝怀念:“那是攻濮阳,打吕布的时候啊……”
“吕布实在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对手。或者说,吕布加上陈宫,是更加不易对付的对手。”谋士集团会议上,郭嘉这样郑重其事的评价道。这些天来一直躲着他的荀彧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郭嘉还在袁绍军中的时候,就曾被赞为“神眼”,意思是说他识人奇准无比,预言无有不中。而且这个家伙眼高于顶,能让他说一声“不易对付”,对方必定有出众的本事。
没想到郭嘉说着正事的时候也可以分心的,荀彧看向他的目光立刻被他逮住,随即回了一个多重含义的微笑,荀彧脸倏地红了,慌忙扭开头去。
转眼之间,攻打吕布屯兵的濮阳已过数十日。这些天双方多次交锋,曹军败多胜少,搞得大家都颇为沮丧。今日忽然收到濮阳一户富商田氏,送来书信,说道吕布已经移兵黎阳,城中只留高顺,又说吕布残暴不仁,民心大怨,曹将军正可趁此机会进攻濮阳,田某愿为内应等语。曹将军得到此书大喜,重赏送信之人,便召集众将商议起兵。偏偏郭嘉极力反对,认为吕布虽无谋,陈宫却是个智囊,此事多半有诈。大家议论纷纷,迟迟难下决断。
曹操略一沉吟,说道:“此信若是实,便是天助我得濮阳,机会诚为难得……”
刘晔折中调停道:“奉孝所说不无道理,主公若一定要去,须将人马分为三队,一队入城,另两队在城外接应,可保万全。”
郭嘉见曹操点头,急急道:“既如此,奉孝愿与主公同往!”(无良作者飘过:瞧这贤惠的,啧啧……)
就连一看见郭嘉就火星子乱蹦的陈群也不得不承认,郭嘉这个人虽然在生活作风上有不少问题(恩,最典型的事例就是锲而不舍地追着荀令君不放~~~),但是工作上绝对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让再挑剔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且不说每次谋士会议上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划出各种策略给主公选择,而且每次主公出征他都尽量跟着,主公在前线,他也跟到前线,一幅“士为知己者死”的死样……
等等……荀彧有点发呆,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看着曹操和众将,包括郭嘉在内,策马扬尘而去,沉下心来回想着刚才在心底一晃而过的那种滋味……那究竟是……
荀彧忽然有些颤抖起来,那种滋味,居然……是嫉妒,是嫉妒么?
原来看到他那样竭心尽力,毫不顾及自身安危的对待别人,即使那个人是主公……自己也竟然会不舒服,会嫉妒的么?
荀彧啊荀彧,你是什么君子啊……
回想起他送的香囊、野花、信件,还有晚上吹的“催眠曲”……忽然觉得,一切都那样的亲切,那样的容易接受,那样的舍不得离开。
天啊,我一定是发烧了!荀彧一手捂住自己的额头,不无痛苦地想:即使要接受,也不能来得这么快吧,才几个月而已啊……当然以前在颖川的日子就不要算了……
郭奉孝,你简直就是我命中的魔星……
不过,在战场上的郭嘉可顾不上考虑如何发展和文若之间“友谊”的问题了。
曹操大军在夜色中到达濮阳城下,见城头果然出现了田氏约定的暗号:西门角上的“义”字白旗。吊桥放下,城门大开。大家这次相信田氏的投降是真的了,各各喜动颜色,拍马往城中涌去。曹操也不疑心,径直进入城中。跟在后面,还没有进城的郭嘉看见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我这次真是多虑了呢……”
一句话还没说完,城中忽然一声炮响,四面火光冲天而起!
紧接着是响彻云霄的鼓声,喊杀声震动天地!
“糟了!”郭嘉一惊,手猛地勒住了马缰。周围的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回头一眼看见同样震惊的夏侯敦,高叫道:“夏侯将军,我们上当了——快入城去救主公!”
“报!!……曹将军夜袭濮阳中了埋伏,被火烧伤肢体,到寨身死!”
荀彧手中的竹简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下一刻他从座位上蹦起来,几乎是用吼的: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主公战死……”探子一脸泪水地重复道,“这是从营寨传回来的消息……”
荀彧像被钉子钉在了当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外面忽然想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啸声。荀彧一醒神,问:“外面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礼炮?”(囧,还哀乐呢……请无视脑残作者……)
荀彧忽然想起了什么,几步冲到门外。
遥远的夜空中,随着锐利的响声,有一束火花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爆裂开来,徐徐飘散,开出白色的绚烂花朵。(我也不知道把烟花的发明时间提前几百年了……总之偶脑残,大家无视偶吧……)
仿佛在昭示着生命的绚烂,又仿佛在印证着生命的短促……浮生一场,飘零如梦,灿烂过后,终要归于沉寂。
在他们很熟悉了之后,荀彧有时会批评郭嘉“太喜欢胡闹”。“胡闹”的最明显表现,就是一次郭嘉一手举着个火把半夜敲荀彧的家门,叫他起来共度“奉孝的祭日”。
荀彧迷迷糊糊外加一头雾水地被郭嘉拽到外面的一个小山坡上,直到坐下来,才发现郭嘉在摆弄着一种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长长的竹筒。他好奇的探手摸了摸,沉甸甸的,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
然后他看见郭嘉小心翼翼地将竹筒拿到远处,遥遥地伸着胳膊,拿火把将它点燃。
然后,就是一声尖厉的响声。
荀彧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他还没来得及捂上耳朵,已经看见一束火花飞上了天空,在天空中爆炸,散开。
回声久久不绝。
随后郭嘉又点燃了另一个。
他仰面望着天上,似乎有些痴了。
“文若,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荀彧懵了:“生日?……你刚才不是说……”
“我刚才说是祭日,也没说错啊。生死乃是轮回,不知死之哀,焉知生之悲?对不对恩?”
荀彧揉着吹进了灰尘的眼睛,决定不和他计较这个。(事实上他正在暗骂自己粗心,怎么搞得,连奉孝的生日都不知道?)
“文若。”
“恩?”
“人的一生很像这烟花呢。忽然的来了,忽然的爆炸了,震天动地了,然后就忽然的消失了……”
“奉孝……你又在乱想了。”
“是么?”郭嘉转过头来看看荀彧,眼里罕见的没有了调侃的意思,“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或者是我,或者是你……就跟这烟花一样,忽然就消失了……”
荀彧也不再笑了,他慢慢地靠近了郭嘉,迎着他的目光:“也许会有这么一天……但是现在我们都还活着。既然活着,就应该好好珍惜……不是么?”
郭嘉看了他半晌,忽然笑起来:“都说我什么都不在乎,原来你比我还看得开……”
“奉孝,”荀彧打断了他,指了指地上破碎的竹筒,“以后如果再想放这东西,就当作在庆祝我们还活着,还拥有生命吧!”
“肉麻死了!”郭嘉叫起来,“再说,你当这东西那么好弄到手啊!这可是新鲜玩意儿,我软磨硬泡了子阳(刘晔)好久才送给我两个……”
“以后再想放这东西,就当作庆祝我们还活着,还拥有生命吧!”
那烟花早就消失了,荀彧却还在仰头看着夜空,嘴角渐渐浮上一丝微笑。
奉孝啊,这种时候,你还不忘了“胡闹”么……
奉孝当然还活着,主公当然也还活着。既然大家都还活着,那么所谓的主公身死,无非是传言罢了,或者竟是诱敌的计策也说不定……
荀彧招手叫过传令官:“点兵,准备支援主公!”
“文若,果然是和我心有灵犀呢!”郭嘉见到荀彧后诡笑着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弄得他满头冒汗。
不出荀彧所料,所谓“曹将军战死”的说法,只是诱骗吕布的计策。当夜曹操入濮阳城遭伏击,典韦夏侯敦等人冲入城,拼死将曹操救出。到寨之后,曹将军将计就计,放出假消息说自己已被烧死,诱使吕布来夺寨,吕布到来的结果自然是中了曹军的埋伏,大败而逃。不过据曹将军说,此战也着实凶险,在濮阳城时他甚至和吕布打了个对面,全因吕布夜色中认不清楚人,问“曹操何在”时他顺手一指,说“前面骑黄马的是曹操”,吕布想也不想一径追去,这才算逃了性命。
此后,曹吕两家便开始上演拉锯战。吕布之骁勇,陈宫之机变,让曹操头痛不已又无可奈何。同时曹操又似乎有天赐的军事才能,一干谋士武将齐心合力,也多次打得吕布狼狈不堪。一番争夺的结果,终究是吕布逊色一筹,丢了兖州,收拾兵马投奔徐州去了。(恩恩,某偷懒不写这个复杂的过程了,要一点一点写哪辈子才能看到结局啊……(被T飞))
不过对于郭嘉来说,这个过程却是辛苦中带着甜蜜的。辛苦自不必说,每日绞尽脑汁算计吕布,又要跟着大军东奔西跑,再加上连年天灾,大军乏粮,连主公在内的所有人都瘦了一圈,辛苦都写在了脸上。
至于甜蜜嘛……
郭嘉满意地看到,文若苦着脸忍受自己无日不进行的爱情……啊不,是暧昧表示,但是他居然一直没有发作!
他懒洋洋地依在门边:“文若的涵养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呢……”
正在看设计图纸的刘晔抬起头,一脸黑线地看着郭嘉:“奉孝,你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可得警告你,越是温和的人,真正发作起来就越厉害。到时候可没人救得了你哈……”
“这么说,子阳原来是见过文若发作的?难不成你把他惹急过?”郭嘉笑得不怀好意。
“别别,这事可和我没关系,我不过好心提醒你一句。”刘晔迅速举手投降,“文若是真君子,这种事若惹急了他,当心和你翻脸呢。”
“专心研究你的霹雳车吧。”郭嘉笑,“他是君子,奉孝也不是小人哪。他要是和我翻脸倒是好事呢——翻脸的时候,说出来的都是真心话。”
“真心话?你就这么自信,他的真心话是你想听的?”
郭嘉没有回答。
我不能确定。郭嘉在心底说,我不能确定他的真心话是什么,然而我已经把我的真心话都告诉他了。
郭嘉每日给荀彧的信件摘录:
摘录一:
“昨日会上,见你关心徐州陶谦让刘备为州牧,想必忧虑刘备乃人杰,一旦据有州郡,后患无穷。但此时我军实力,无暇顾及刘备,主公若有再伐徐州之意,我等当并力劝阻。
另,昨夜月色甚好,忆及颖川旧日,月夜长谈、抵足而眠之事,心有感触……(以下省略描写内容五十字)”(旁:才五十字?某理直气壮状:文言文,五十字能写很多东西了!@#$%^)
摘录二:
“今日所见许褚,真乃壮士。主公命典韦与其比试,已动爱才之心。当定计助主公收服此人。
另,近日军粮短缺,已向主公献周转粮草之法。奉孝食量本小,文若若食用不足,尽可取某之用度……”(囧,荀彧看到这里一脸黑线:搞错没有,我又不是大肚弥勒佛!!……)
摘录三:
“近闻李傕郭汜祸乱京师,劫持天子,海内震恐。方今天下大乱,正乃英雄用武之时,所欠者唯良机耳。文若近日眉头深锁,可是虑及此事?
另,闻南蛮之地又产异香,清新恬淡,回味绵长,名曰阿兰若(作者注:阿兰若是佛教语,译为寂静处)。我当耐心求之。”(荀彧再囧:虽然我喜欢熏香,也不用搞得全世界都知道吧?郭嘉:你还装傻呢,全世界早就都知道了……)
于是,郭嘉每天的信件就是如此,前面一定是一本正经的谈论“国事”,后面呢,则一定要附一个“另”字,“另”字的后面,一定是让荀彧看得汗下如雨的内容,而且这内容每日花样翻新,真不知郭嘉从哪里找来的那么多8卦的话来说。
可是……这么长的时间过去荀彧自己也发现,自己竟然越来越离不开这些信了,只要是和郭嘉在一起的日子,每天早晨看他的信,就成了必做的事情、必然的期待。荀彧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每一封都好好的保管起来。保管的理由嘛,当然是这些信前半段的“国事”内容……然而偶尔想起来翻看的时候,目光总是停留在信的后半段。
恩,因为前半段我早就记熟了……荀彧这样安慰自己。
篇三
“昔晋文纳周襄王而诸侯景从,高祖东伐为义帝缟素而天下归心。自天子播越,将军首唱义兵,徒以山东扰乱,未能远赴关右,然犹分遣将帅,蒙险通使,虽御难于外,乃心无不在王室,是将军匡天下之素志也。今车驾旋轸,东京榛芜,义士有存本之思,百姓感旧而增哀。诚因此时,奉主上以从民望,大顺也;秉至公以服雄杰,大略也;扶弘义以致英俊,大德也。天下虽有逆节,必不能为累,明矣。韩暹、杨奉其敢为害!若不时定,四方生心,后虽虑之,无及……”
(恩恩,以上内容复制自《三国志魏书第十》,就是“奉天子以从民望”的原文啦……(头顶锅盖))
郭嘉有些恍惚地看着坐在谋士首位,正在慷慨陈词的荀彧。在说到“奉主上以从民望”“秉至公以服雄杰”的时候,荀彧清俊的脸上闪动着激昂的神色,让郭嘉感到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他忽然仿佛回到了颖川旧日,未出山的“王佐”荀文若倾诉着自己的理想,眉宇间宛如飞扬着正义的旗帜。
那是一种令人心动的美丽,闪耀着正义和崇高……那是一种君子的美丽,华贵而芬芳。
这些日子以来,面对荀彧,郭嘉头一次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虽然早已经明白他的为人,明白他的理想,却总是刻意将他这华美高贵的一面忽视掉……那样远大的抱负,那样以天下苍生为念的胸怀,那样让人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气息……自己是真正的、完全的了解了这个人么?
曹将军眼里精光闪动,显然已经接受了荀彧这大胆的、却又是高瞻远瞩的提议。
散帐之后,荀彧主动约郭嘉“叙谈片时”。
郭嘉微微有些惊讶。这曾经是在颍川时候两人的老节目,然而自从郭嘉来投奔曹将军,特别是他的“示爱”行动上演之后,荀彧就总是刻意躲着他,无论人前人后都是如此。郭嘉也就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荀彧主动来找他,大发雷霆或者是……投怀送抱?(= =~~)……
但是,等待的这一天真的到来了,还是难免让他感到突然。
跟着荀彧一进门,郭嘉就顿住脚,有些发怔。
屋里的摆设,竟然和颖川的旧日一样,桌榻的摆设,什物的放置,甚至连笔墨纸砚摆放的位置,都和颖川荀彧的住处一模一样。荀彧是个喜欢整洁的人,住处总是打扫得一尘不染,而郭嘉自己的家里总是乱七八糟的,所以双方的饮酒谈心选择的地点,一直是荀彧整洁的房间……当然,至于每次饮酒谈心之后还会不会整洁,就只有天知道了。
郭嘉什么也没有说,他径直走到自己的老座位上,坐下。
荀彧坐在他对面,给两人斟上茶水。
这次荀彧没有像之前那样备酒,恰好郭嘉也不想喝。两人默默对坐着,听着窗外鸟鸣的声音。
“奉孝……”
郭嘉刚刚端起茶杯,听到这一声,抬头看他。
“……我们还做朋友,像在颖川的时候那样。好么?”
“……朋友?”
郭嘉慢慢地把茶杯放下,凝视着荀彧的眼睛。两个人的距离如此之近,可以清晰地看到荀彧神色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他迎着他的注视,目光里写满了坚定和决绝。
许久,两人这样毫不退缩地对视着。窗外不知世事的鸟儿,啁啁地鸣叫。
郭嘉轻轻叹了口气:“文若,你说朋友是么?像和仲德、子阳那样,甚至像和主公那样的……朋友,是么?”
荀彧神色仍然是冰冷的,却为郭嘉异常平静的语气而微微颤抖起来:“奉孝……”
“恩恩,我们应该是朋友,从相遇到相知,从相知到共事,从相互帮扶到一个人先离开,再到另一个人离开……即使我们都变成无知觉的枯骨,即使我们的骨头最后都化成飞灰,即使经历千秋万代之后,即使在后人的史书上,我们也仅仅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仅此而已。这样事情就圆满的解决了,一切如你所愿,是么文若?”
“奉孝你不要这样,”荀彧看着郭嘉温顺地垂下而不是如平日一样高高挑起的眉梢,不知为什么心痛起来,急忙地想要解释,“我只是想说,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是不对的……这样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因为文若是君子,君子应该为世人的表率,应该没有任何污点,奉孝这个样子是对君子的亵渎?或者,在文若心里,奉孝这个浮浪的人,本就是不相配的?”郭嘉的口舌之利是荀彧早就见识过的,然而此刻他当真这样面无表情地一句一句说出来,荀彧只觉得每一句都像扎在自己心上。
“不,不是的!”他忍不住高声辩解道,“奉孝,请你相信,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今天说的话绝不是想伤害你,只是……”
(作者写到这已被雷死……我的天啊,我到底在写什么……)
“哗啦!”郭嘉忽然站起身来,衣襟一下子扫到面前的茶杯,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一手恶狠狠地指着荀彧,几乎是用吼的:“伤的不是我,是你自己!荀文若,你对着你自己的心说一句,你只想和奉孝做普通朋友!——你说啊,如果你真的想言出必践,就说出来啊!!”
“…………”
荀彧知道自己是彻底败了。不管他一开始多么的下定决心,这场斩断“孽缘”的战役,最终还是以他的失败告终。因为他无法坦然地面对郭嘉燃烧着怒火的表情,无法对着郭嘉失望的眼神说“结束”这两个字。——他没有办法拒绝他的感情,不管这份感情在世人看来会多么的荒诞和可笑。他低下头来长长地叹息着,任由郭嘉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伸手抱住他。
年轻而温柔的气息拥着他,那样甜美,令他沉醉。那是两情相悦的感觉,无关声名和事业,只想地老天荒。
即使你的爱是一杯毒酒,我也要心甘情愿的仰尽。
“文若……”他听见他在耳边轻轻的呢喃,“顺从你自己的心意,忘掉那些不可以的理由吧……”
郭嘉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喜欢在散会之后,荀彧主动走过来找他,两个人的眼光交织在一起,默契地笑笑,一起向外走去。他可以轻轻握住他的手,他则微笑着向他回望,两人一起踱到随便什么地方,站住脚,看着随便什么风景,或者干脆脉脉地对视,不需说什么,便胜过万语千言。他喜欢这样的感觉……没有任何隔阂,没有任何顾忌……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只剩下温暖和幸福。
事实上,郭嘉和荀彧浑然不知他们已经快要引起公愤了……这两个人,荀彧不用说,一直是风度非凡的美男子,身上还时时漾有一股幽香,引人浮想联翩。郭嘉呢,堪称“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又有一种翻手覆手若即若离的颠倒众生之美……两个翩翩“佳人”每日这样含情脉脉举案齐眉,已经引起几十人严重贫血(吐的~)外加数百人严重内伤外加无数双眼镜损失(恩恩,如果那时候有眼镜话~~~)
当然,如果可以无视那一地破碎的眼镜片,曹将军还是很喜欢这样的夫妻模范的……举例如下:
曹操得意地看着两位重要谋士恩爱的背影,对夏侯敦说:“看我们曹魏阵营的CP,是多么的和谐啊!”
荀攸和钟繇回答:“是啊!”
曹植和杨修回答:“是啊!”
曹丕和司马懿回答:“是啊!”(众人乱入:你们这么别扭的CP也算和谐???)
……………………………………………………………………………………
“文若,那天晚上你和奉孝……没做什么事情吧?”程昱一脸8卦的表情,不怀好意地问道。
荀彧的脸瞬间变得通红,随即低下头装聋作哑。
程昱加倍地坏笑:奉孝这家伙不简单啊,到底让你追到手了~~~(注:那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把程昱写成这样了……仲德大人您原谅某叶吧……望天……)
“奉孝,那天晚上你和文若……没做什么事情吧?”刘晔一脸疑惑的表情,有些担忧地问道。
“啊?——啊对了,子阳你的霹雳车研究得怎么样了,这个东西对我军可是很重要的啊,一旦成功意义非凡啊,主公曾经多次问过的,要不要我帮你看看图纸……(以下省略郭嘉唠叨的内容五百字)”
刘晔一脸黑线:你怎么不是属狐狸的呢……
好吧,不管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被乱PIA:这还用说吗?= =~~),反正从那天之后,郭嘉和荀彧就算是自愿地、公开地、正大光明地走在一起了。郭嘉曾经一度痛恨文若标准的君子品行,因为这是他们的障碍,阻碍了文若接受他的心意。不过现在郭嘉觉得这样的品行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因为他发现——
“原来君子一旦动了情,就会始终如一忠贞不二啊……”
“……郭嘉你嘴里有点好话没……”
“这还不是好话?”某人的手又不安分起来,“文若,你身上的香气,每日都相似,却又每日都有不同呢……”
荀彧闭上眼睛轻轻地叹息:“奉孝,这就是宿命吧……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呵呵,文若这样的学识,也会相信宿命么?”
原来以为什么海枯石烂的誓言,都不过是痴男怨女的奢求,此时却宁愿相信,这世界上真有永不褪色的爱情。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郭嘉仍然保留着每天给荀彧写信的习惯,只是信的前半段内容随着时局的变化,也迅速变化着。曹将军自从采纳荀彧“奉主上以从民望”的建议,迎奉天子都许,实力日渐强盛。天子封其为丞相,统领朝局,对四方诸侯便可以“天子”之名讨之,比起以前真不知便利了多少。在此情形之下,曹丞相决定先平复宛城张绣,一声命令,大军便收拾启程。
荀彧留下镇守许昌,郭嘉则要跟随曹丞相出征。两人心中也明白,这确实是合适的安排。以郭嘉的敏锐和诡谲,只有在瞬息万变的战场才能最充分地发挥优势,而荀彧谋事周全,能顾大局,镇守京都重地则再恰当不过。
只是……这样一来,离别便近在眼前。
尽管他们都是最忠诚和敬业的人,离别时也难免会伤感的。
送行的时候,郭嘉回过头来看着荀彧,笑笑说道:“文若,别这样——我不喜欢你皱眉头。”
荀彧故作轻松地说:“你以为,我皱眉头是为了你吗?”
郭嘉微笑着,忽然凑到他耳边说道:“你放心,虽然张绣手下的贾诩贾文和是个冷美人,奉孝却不会变心的哦……”
荀彧气结:“你……你赶快走吧!”
“呵呵,是啦,现在就走。”郭嘉笑着上马,一提缰绳,策马向中军大旗追上去。渐渐他的身影淹没在大军中,消失不见了。
荀彧遥遥地目送着他,直到看不见了,才自失地摇了摇头。
出人意料的是,曹军兵马尚未到达宛城,忽然来报:“张绣遣使来降。”
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曹丞相自然欢喜万分,当下召集众人列班,招见纳降使臣。
使臣一入帐,众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这是一个眉目清俊的男子,峨冠宽袍,衣装整齐。他静静地走进来,不慌不忙地向曹丞相深施一礼,便抬起头来。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见底,嘴角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是谦逊,又仿佛是对一切都成竹在胸。
坐在一旁的郭嘉微微一震,忽然有一种起身相迎的冲动。不需介绍他已经认定:有这份风范,来使必定就是张绣的军师,贾诩贾文和无疑!
曹丞相也是识人的明君,甫见贾诩,眼中便有了欣赏的光彩。一番问答下来,贾诩从容不迫应对如流,俯仰之间神采焕然,曹丞相眼神愈发明亮,谈话到了尾声,便直截了当地问贾诩“可愿留在帐下谋事”。
贾诩依然是淡淡微笑着回答:“丞相好意我心领了。然而张绣对我言听计从,不忍在此时相弃。”
曹操笑着颔首:“侍主不忘其本,好!我不勉强你,尽管随心而为吧。”
贾诩准备回去复命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他:“贾诩先生。”
他扭头,看到一个人站在身后,上下打量片时,微笑道:
“郭奉孝?”
“正是。”
郭嘉看着贾诩。这个人的笑容看来如此温和宁静,可是不知为什么,却不能给他以温和宁静的感觉。郭嘉从来不相信什么直觉之类的东西,但此时面对贾诩,他只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压力在逼迫着他的内心,偏偏又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良久他淡然说道:“张将军来投降我家丞相,恐怕是贾兄的主意吧?”
“不错。”贾诩以不变的微笑回答道,“曹将军天纵英才,乃命世之主。贾某不过劝张将军顺从天命而已。”嘴角的笑意更深刻了些,“奉孝啊,你我以后也算是共事一主了呢。”(囧,偶怎么觉得像是“共事一夫”……= =~~~(某人抽了,请WS~~))
说完,他转身上马。
郭嘉看着他绝尘而去,喃喃道:“共事一主是吗……”
曹军入驻宛城,寨栅联络十余里,一住就是十数日。
仗没打起来,郭嘉实在无事可做,每日不是在城里街上闲逛,就是在城外田野间乱转。或者找士兵百姓们聊天,或者和同事们斗口,一副四处撩闲的模样。(作者注:“撩闲”乃东北话,就是没事找事的意思……)连曹丞相的长子曹昂也忍不住开他的玩笑道:“郭先生是不是归心似箭,急着回京见荀令君啦?”
郭嘉看看站在一旁傻笑的典韦,弹了曹昂脑门一下道:“小孩子掺合什么!”
“我小?”曹昂不服气地顶他,“你也就欺负欺负我吧。谁不知道你在这班文臣里是最小的!”
郭嘉没搭理他,转身对典韦问道:“典将军,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主公?”
典韦愣了一下,支吾道:“这,这个……”
“嗯?怎么回事?”郭嘉原本是无心问的,见典韦这样,倒上了心。
“这个……因为主公现在不住在城内,住在城外寨中……”
“为什么?——我怎么不知道这事?”郭嘉愣了一下,城里住得好好儿的,为什么要搬到城外去?
“因为……丞相和那个、那个邹氏……”典韦嗫嚅着还没说清楚,忽然一个士兵过来向郭嘉报说:“郭先生,贾诩先生让我请您过去。”
郭嘉没有听懂典韦所说的来龙去脉,就被贾诩派来的士兵请了过去。自从张绣投降以来,贾诩态度暧昧,郭嘉也确实想知道这个深邃如古井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便跟了小兵出来,一径奔向贾诩的住处。一路上郭嘉还在回想典韦说的话,想起那个什么“邹氏”,又想到曹丞相向来的好色毛病儿,不由得苦笑起来:这个邹氏不知又是哪家女子,得了曹丞相的青睐,或者竟是为了避免给大家看到不便,才悄悄搬到城外去住的么?
只是这事毕竟也该让我知道。郭嘉想,见过了贾诩,便要再回去和典韦问问清楚。
刚进院子,便见贾诩走出来迎接,十分亲热地道:“奉孝来了,请进!”
郭嘉于是举步进去。
屋内摆设齐整,没有什么多余的什物。贾诩坐主位,郭嘉坐客位。
郭嘉直接问道:“文和兄找我,有什么事么?”
贾诩失笑:“我倒不防奉孝是个爽快人!只是你这么一问倒把我问懵了,——我到底找你有什么事?”
郭嘉也觉得自己戒备得过分,不由得也是一笑。
“——其实是什么事也没有,只想找你闲谈而已。”贾诩温和地说道,“奉孝,我虽不是颖川人,却与颖川士人多有故交。以往也见过荀令君……我们在这里相识,也算有些缘分罢?”
提及荀彧,郭嘉的心情缓和下来。脑海中忽然闪过荀彧的笑容。说来也怪,只要一提到这个人的名字,他便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对贾诩的态度也不那样防范了。——文若要是知道他对自己这么重要,该会高兴的罢?郭嘉脑袋中忽然转过这样不怀好意的念头。
“见荀文若的那一面,让我印象深刻。此人是无双国士啊!”贾诩仿佛不胜嗟呀,口气中既是赞赏又是钦佩,“如今天下大乱,朝野汹汹,有几人还能记得先圣的教诲,清正自守?就算是有,又有谁能如他一般远见卓识,德才兼备?”
郭嘉微微笑着,算是赞同,心里却想:文若的品行你还漏说了一条,从一而终……(额,奉孝被同人女附身,请大家不要见怪~~)同时他又有些奇怪,这个贾文和,传说中从来都是秉持着“万言不如一默”的原则,轻易不乱说话的,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论起别人的是非来?
话题从荀彧切入,一切似乎便进行得轻松自然。两人聊些时局朝政,又论些四方人物,各自讲述所经历的四方民俗风物,倒也颇为投机。聊到熟了,郭嘉便问贾诩,既然如他所说曹丞相是“命世之主”,为什么却不愿离开张绣,投奔曹丞相帐下?
提到这个问题,贾诩敛去了笑容:“奉孝,我这人还是有些痴气的。”他的声音好像从远方传来一样,带着难以言喻的叹息,“当年我一句话曾引得李傕郭汜祸乱京师,全天下无人敢留我。你可知道?”
郭嘉默然点头。李郭二人原是董卓旧党,董卓事败后,两人本来准备逃离京师,路上遇上贾诩,几句话说得两人茅塞顿开,下定决心重返京师召集旧部,最终导致了一人挟天子一人挟百官,互相攻打祸乱京师的严重后果。那事若严格论起来,眼前这个贾诩实在算是“一言丧邦”的罪魁祸首。
“那时是张将军留下我,又对我待如师友、言听计从,他于我实在有大恩惠……昔日淮阴侯韩信有言:‘汉王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张绣虽无高祖之才略,于我却有高祖对淮阴侯之重恩,背之不祥啊……”(作者注:韩信语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话虽这么说,现在张将军也已经成了曹丞相属下,你转投曹丞相,也算不上什么背主了……”郭嘉晃了晃头,勉强说道。
怎么搞的……头有点发沉呢……今天没有喝过酒啊……
“张将军已经是曹丞相属下?奉孝,你真这么想?”贾诩似笑非笑地看着郭嘉。
郭嘉感到他语气有异,想要坐直起来看他的神色,却忽然发觉浑身发软,竟然一丝力气也没有……怎么回事?手脚似乎都麻木了……
忽然他微微一震,猛地省悟过来,盯住贾诩:“你……”
贾诩似乎感慨地点着头:“不出所料,你身上果然带着‘阿兰若’,——看来奉孝对文若的心意真诚得很啊!”(作者提示:“阿兰若”在篇二末尾处奉孝信件中有提。)
“……什么意思?”“阿兰若”这异香是郭嘉前些日在一个自称破产的商人手中无意得到,想带回去送给荀彧,便细心包裹好了随身携带……今天这事和阿兰若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阿兰若这种香有什么特性么?”贾诩也不等郭嘉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此香味道清纯绵长,沁人心肺,但若搭配一种同产自南蛮的药粉‘冥灭’,便转成毒香,能让人神智昏迷。特别当中毒之人心有牵挂眷顾时,发作得尤其厉害。唔,‘冥灭’就在这里。”贾诩点了点郭嘉面前的茶杯,“我算计着你怎么也要半个时辰后才会发作,不想提到荀令君,果然会加强药效的……”
郭嘉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模糊,咬牙强迫着自己清醒,挣扎地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这就要去问曹丞相了。”贾诩淡淡地说道,“若不是曹丞相强占张将军的婶母邹氏,张将军怎么会那么生气?——既然要做反叛的事,有你绝顶聪明的郭奉孝在曹营中,总是难以放心的啊。”
“绝顶聪明……不还是着了你的套儿……”郭嘉已经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俯倒在榻上,却竟然还有心情还口,“张绣这样做,将来必定会后悔的!……”他想到主公对这一切还茫然不知,心猛地缩了起来。
“也许会吧,将来的事谁料得到呢。”贾诩平静地站起来,“不过我总觉得你我是有缘的,你这么死了着实可惜……我也不叫人来杀你,后面的事看你的造化了。”他不再看郭嘉一眼,径直走出门外去了。
仿佛有喊杀声,仿佛四处都是喊杀声……郭嘉几乎能够感觉到喊杀声在迫近曹丞相的营帐……怎么办,该怎么办……眼皮越来越沉了,头脑也浑浑噩噩的……可是……
不可以!我不可以这样睡过去!
郭嘉用牙齿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痛立刻让神智一清。他挣扎着把手伸到头上,扯下头发上别的发簪,用力刺向左手手指的穴道,每刺一下都痛彻心肺,手指上已是鲜血淋漓,凭着这样刺心的疼痛,他终于勉力爬起来,踉跄地疾步走出贾诩的住处。
天似乎已经黑下来了,然而处处都是火光,照得眼前一晃一晃,脚下的道路也一晃一晃,晃得什么都看不清楚。郭嘉只觉得头晕目眩,完全是凭着那点影影绰绰的印象迷迷糊糊向似乎正确的方向走去。阿兰若的药力在疯狂地发作着,想将他拖向黑暗的世界,然而他只是拼命地对自己吼:
“郭奉孝你不能睡!……
主公的理想……文若的理想……奉孝的理想……这一切不能就这样毁掉……郭奉孝你一定要清醒!一定不能睡!
火光……四处是火光……四处是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呻吟声……呼叫声……
脚下绊了多少次……他完全没有感觉了。身上已经被擦伤了无数处,然而他只盼着伤口能够更疼痛一些,好让他更清醒一些……不知哪里来的什么东西打中了他,似乎有液体从胸前流下来……然而这些他都顾不到了,他只是在想着:
一定要找到人……一定要去救主公……
“郭先生!”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那人一把扶住他,用力地叫着,“郭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曹昂稚嫩的脸在眼前一晃。
“张绣谋反……快去……告知主公……”
感觉不到疼痛了……他似乎看到一个人的面容在眼前闪过,随即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火……燃烧的幔帐……鲜血飞溅……士兵的惨号……
那个踉跄着走来的人……浑身是血……
他是……郭嘉?
“奉孝!”荀彧猛地惊醒,怔了许久,才明白自己只是做梦。
他坐起来,感觉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
这时忽然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他披衣起来,推开窗户,一股凉风挟着雨丝立刻飘了进来——原来,是天下雨了。
篇四
火……燃烧的幔帐……鲜血飞溅……士兵的惨号……
忽然之间,一切都褪去了。一切事情,一切念想,全部变成了空白。渐渐的空白又变成了清明,仿佛涅磐后的重生。
郭嘉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担架上,正在被两个士兵抬着向前走。随即他便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特别是右侧肋骨处,稍一动弹就痛得几乎晕去。可是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他却完全没有印象了。
“先生醒了!”跟在一旁的士兵高兴地叫了一声。
郭嘉转着眼睛左右看着,喃喃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忘了么?”那士兵手扶着担架,边跟着走边说道,“在宛城,张绣那个混蛋背叛了曹丞相,害死了我们不少兄弟!您就是那时受的伤!”
宛城……张绣……是了。郭嘉回想着,他记得自己是被贾诩找去闲谈,中了迷失神智的药,勉强支撑着走出来,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见到的是曹昂。
“主公没事吧?——是子修救的我?”(注:曹昂字子修)
“主公没事……”士兵说到这,忽然撇过头去,眼圈红了。
“曹昂将军……战死了。”忽听在前面抬担架的士兵带着哭腔道,“他把您交给于禁将军,自己又回去救主公……还有典韦将军,一直守在主公门外……他们都……”
郭嘉一下子觉得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曹昂……他还是个孩子啊!还有典韦,武艺和忠心都出类拔萃的典韦……那天自己还在和两个人说话玩笑,转眼之间,就已经是阴阳永隔了么?
他痛苦地闭上眼:贾文和……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仿佛为了打破沉闷的情绪,跟在一旁的士兵揉了揉眼睛,故作轻松的地讲起这些天来的见闻,可是无论怎样,话题总是摆脱不了曹军在宛城的惨败。郭嘉静静地听着,已经明白了一切的来龙去脉:张绣愤恨曹操与他的婶母邹氏同住,决意反叛,经贾诩出谋划策,命胡车儿偷走典韦双戟,又将郭嘉骗到家中下毒,随即趁曹军毫无准备,连夜发动叛军。所幸典韦拼死挡在曹丞相营帐之外,又有曹昂及时赶去救护……曹丞相逃了性命,典韦曹昂却死在乱军之中。
“张绣这个王八蛋!”士兵恨恨地骂着,“早晚有一天要把他大卸八块!”
“奉孝!”忽然有一个人从后面策马赶上来,却是刘晔(注:偶很想让曹丞相来,但素那样肯定会被偶写成3P……= =~~),到近前翻身下马,关切地握住郭嘉的手,“你终于醒了!大夫说你身上的伤不妨事,却像是中了什么毒才一直昏睡的……”
“中毒……是啊,是贾文和给我下的毒。”郭嘉苦笑。
“贾诩?”刘晔脸色也是一变,“这么说这次的事是他一手策划的?……不知他给你下的什么毒,军医们都查不出来。”
“他下的毒是……”郭嘉突然顿住,他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来中的是什么毒了,甚至连贾诩对他说过的话也没有了印象。他对自己说过这种毒的名称了么?好像是,但又好像不是,他晃了晃头,到底那毒叫什么名字?
“算了,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刘晔看郭嘉蹙眉思索,连忙安慰道,“你没事就好,好好养伤吧。”
不,不对……郭嘉专心于自己的思路,连刘晔说的什么都没有听清。
我好像……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非常重要的事情……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征讨张绣以惨败告终,曹军班师回京。坐镇京师的荀彧听到消息,慌忙组织列队去迎接。他放眼望去,只见一班人都满面风尘神色疲惫,却没有看见郭嘉,不由得心头一跳,脸色霎时就变了。
曹丞相走到近前下了马,向荀彧一点头,低声说道:“奉孝受了伤,不过不碍事。”
荀彧这才放下了心。
曹丞相忽然转头看着身后的众人,大家都停住脚步,抬起眼来,却听曹丞相高声道:“此次宛城之败,乃吾一人轻信之过,与诸位无关。吾已知战败之由,——诸位请观,吾自今之后,不复败矣!”
鸦雀无声。
片刻后,忽然有一人举起兵器高喊道:“——自今之后,永不复败!”
“永不复败!!”
“永不复败!!”
所有人都一同呼喊起来,不少人已是泪流满面……
终于安排好了一切交接事项,荀彧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到郭嘉家里的。
他一脚踏进门里,满屋的人闻听声“令君来了”,就都自觉地退避了下去。
然后,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卧室,轻轻推门进去。
那个人躺在床上,没盖被子。身上的衣衫只有些许凌乱,看上去比去时瘦了很多,但模样总算没有大的改变……据别人说他伤得虽厉害,却无性命之忧,看来确实没有骗自己。
只是,明明分开了这么久,明明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现在看着他就在自己面前,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文若来了啊……”那人叹息一声,语气里似乎有荀彧不熟悉的忧伤和苍凉。
“奉孝……”荀彧腿有些发软,就势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郭嘉的手是冰凉的,凉得让荀彧心里发疼,他不自觉地用双手渥住他的手,紧紧地暖着,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的脸。明明有万语千言,喃喃出口的却是一句不贴边的话:“你瘦了……”
郭嘉温顺地、静静地看着他,这种神色让荀彧想起自己旧日看他的眼神。几个月的离别,刻骨铭心,却又恍然如梦,如今这一切过去,看到这个人带着一身伤痛回到自己身边,那种惆怅和欣慰,实在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
奉孝,现在我加倍地害怕失去你。
只是,为什么身边这个人的样子,好像并没有丝毫的欢喜,却似带着无尽的忧愁?
“文若,”郭嘉忽然轻轻地说,“有件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
荀彧询问地看他。
“在宛城,我中了贾诩下的迷失神智的毒。”郭嘉仿佛怕伤了他似的,一句一句慢慢地说道,“醒来以后,我发现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很多很重要的事情。”
感到荀彧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忽然觉得那样的心痛,比身上所有的伤口还要痛,怎么可以忘记呢?他们一起经历的那些事情,那些甜蜜和温馨的时刻,那种相知相契的感觉,那许多许多本以为可以牢牢地记一辈子的事情,怎么能够忘记……怎么能够就这样忘记呢?
“文若……很多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我知道你在等我,我知道我们在一起……但是我想不起来那些细节,在颖川的,在许昌的……每次只要想仔细地回忆,头就痛得刀子剜一样……”郭嘉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剧烈地颤抖起来,“郭嘉啊你怎么可以忘掉这些呢……你……你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笨蛋!”
“奉孝!”荀彧忽然俯身趴在郭嘉身上,就那样结结实实地趴了上去,压得郭嘉全身伤口一齐剧痛,刚忍不住叫了一声,忽然嘴唇被堵住了。
“…………!”
那是一个深长的吻,长得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流动,仿佛天地都已经静止。荀彧好像要把一切天荒地老的誓言、一切只能感受而不能言喻的眷恋,都深深地印在这个吻里……深深的吻下去,深深的,深深的,仿佛这一吻,就代表一生一世。
当他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郭嘉望着他,已是痴了。
“奉孝。”那个举世敬仰的无双国士,对着同样举世钦佩的绝代才人,平静地,却充满感情地说道,“文若不怕你忘掉……忘掉的,文若都会让你想起来。”
如果问郭嘉现在有什么话要说,他只想说一句话:
——这个世界太美好了。
早知道受了一次伤可以换来荀彧这样温柔体贴柔情蜜意无微不至无所不及的照顾,郭嘉想,我以前在战场上明明有许多可以受伤的机会嘛……(@#$%&*)正所谓左怀美人右携香草,人生之乐有过与此乎?……啊文若你干吗那么瞪我?“美人”“香草”不都是你一个人吗……
过去的事情依然毫无影像,而且每次只要努力思索想要回忆起来,头就痛得无可复加。荀彧有几次提到过去的事情想让郭嘉尝试着想起来,却都害得郭嘉头痛欲死,把他也吓坏了,索性便再也不提了。
心里仍然在隐隐希望,那些事情不要就这样尘封在他的记忆里……但是,自己也绝对不想看着他为了回忆而饱受痛苦和折磨。
将来……也许是将来,他都会想起来的……还有很多机会,还有一生一世呢……
“文若,对不起。”
荀彧正在搅药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动起来,头也不抬地说:“干吗要说对不起?”
郭嘉懒洋洋地把手枕在头下面,仰头看天花板:“因为那些过去啊……那些奉孝可能再也想不起来的过去啊。”
“你确实是忘性很大呀,可是怎么没把主公的战略部署都忘掉呢?说起时局来还是头头是道的。”荀彧又恢复了以往和郭嘉在一起时的斗口,——恩,那些只有我自己才记得的斗口吧,他微微有些苦涩的想。
“哈,文若是在暗示奉孝心里觉得主公更加重要吗?”
“…………算我败给你了。唔,喝药吧。”荀彧把药碗递过去。
郭嘉接过来,却顺手放在了一边。荀彧刚要说话,郭嘉的手已经伸过来抱住了他,他挣扎了一下,郭嘉的手却箍得更紧了。于是他不再动弹,任凭那人的气息包裹着他。太久,太久都没有感受到的气息了呢。
“文若,奉孝可以不在乎过去,却不能不在乎你啊。”
“说得倒是很好听,”荀彧放任自己靠在他的怀抱里,却还是不肯放过斗口的机会,“如果我中了毒,才不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呵呵,文若是在表白对奉孝的忠诚么?”
“…………”这家伙嘴还是这么厉害。荀彧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刚才的那一点惆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接下来……
“喂喂……现在是大白天啊……”
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了。
荀彧下了朝,刚一进自家院门,就看见郭嘉正趴在院里回廊的栏杆上,望着下面的水池发呆。他悄悄凑过去,探头想看看水里有什么。
“别看了,什么都没有——我在想事情呢。”郭嘉连头都不抬地说,倒把荀彧吓了一跳,埋怨道,“你专门跑到我家来,对着池塘想什么事情啊?”
郭嘉淡淡地,“只是看到文若家池子里一条鱼也没有,正应了‘水至清则无鱼’的俗语,发点感慨罢了。”
荀彧心中一动,刚想问,郭嘉却转了话题,“今天见到主公,可说了些什么?”
“既然伤都好了,干吗自己不去上朝做事?天天让我当传声筒。”荀彧无奈地看着他,“主公倒没说什么,只是看起来心烦意乱的样子。我看,怕是因为前几天收到袁绍的书信,言辞傲慢无礼,主公心中忿恨吧……”
郭嘉无赖地坏笑道:“上朝有什么事做嘛,反正文若回来都会告诉我的。”他深吸一口气,舒展着胳膊,继续说,“要定天下,袁本初乃是头号劲敌。主公早就想除掉他,只是担心自己势单力薄罢了。”
“主公现在的实力,确实逊袁绍一筹。”荀彧毫不讳言,“但是若把主公和袁绍两个人比较起来,高下就立见了。”
郭嘉点头:“不错,袁绍好谋而无决,不是争夺天下的材料。不然我当初怎么会离开他……”
“喂喂,明明是我叫你来的。”
“是啦是啦,有书信作证,我还没都忘掉。”郭嘉笑道,“文若的眼力向来是不差的,没有看错主公,更没有看错我天生奇才郭奉孝啦——我倒想知道,你给主公出了什么主意?”
“装糊涂么?”荀彧看着他的笑容……好明媚的笑容,又带着淡淡的狡黠,简直让人意荡神飞……他半晌回过神来,说道,“要对付袁绍,首先当然要铲除吕布。——不除去吕布陈宫这个心腹之患,出兵总是左右掣肘的。”
“哈哈,奉孝也正是这样想的……这算是心意相通么?”
“笑什么笑,明天赶快去上朝做事!眼见大军又要出征,你就只让我一个人忙?”
吕布自从与曹操争夺兖州失败后,投奔徐州刘备,不久就夺取了刘备的地盘,占据徐州。陈宫又献计让吕布与刘备结好,让刘备屯兵小沛,与下邳成犄角之势。也真难为了刘备能屈能伸,居然就忍耐了下来,乖乖地屯兵驻扎在小沛,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再次征讨吕布,荀彧和郭嘉都随在军队里面。临行前,曹操还没有忘了表奏朝廷,命郭嘉为司空军祭酒。(作者注:这个官职的任命时间按照《三国志》来看是不正确的,是作者疏忽。鉴于本文已经出现多处不合史实,大家就凑合着看吧……)至于荀彧的跟随则既是曹丞相的安排,也是他自己的要求。一方面曹军与吕布交战多次,曹操深知取胜不易,这一战必须要借助更多人的智计。另一方面,荀彧自己也有一点点私心,希望能和郭嘉在一起……当然,这也是郭嘉非常希望的和曹丞相洞若观火且乐得成全的。
“报——!刘备秘密遣使送书与丞相!”
曹操接过那帛书来,就在马上展开看了,回手递给紧随身后的郭嘉。郭嘉看完又递给身边的程昱,程昱又递给荀彧……众人一一看过了,都目视着曹操。
“很好嘛。”曹操咬着牙笑道,“刘备倒识时务。他肯临阵倒戈,此次定能生擒吕布!”
“主公说得正是!”荀彧说道,“刘备乃人杰,此番甘于投奔主公,我们又可去一大患!”
曹操点头,又听郭嘉浅浅一笑道:“文若所说没错,不过此时还说不到那么远……刘备驻扎的小沛是下邳门户,很有些价值呢!主公只需回信,让刘备打头阵立第一功,胜则于我有利,败则于我无损,何乐而不为?——驭天下英杰为我所用,也是一大快事!”
荀彧略微有些吃惊地闪了郭嘉一眼,奉孝的诡谲之计日日精进,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了?这个家伙……好歹没被那次的毒弄坏了脑子呢……
“驭天下英杰为我所用?”曹操扬鞭大笑,“但恐刘备这个‘英杰’,不甘为我驭使啊!”
“真的来了,就由不得他了。”郭嘉朗声道,“英雄亦要得天时,时不利则英雄无用武之地!”
“英雄无用武之地”这句话现在拿来形容吕布,要算最贴切不过了。吕布实在没想到自己用来做“犄角之援”的刘备,竟然成了第一个对付自己的敌人。曹操大军压境,连战连克,吕布亲自带兵出征,却被刘备袭了后路,险些连下邳城都丢掉。大败之下退入下邳,接着便被曹军和刘备军联合围城。吕布派人向袁术求救,得到的回信却是袁术要求吕布将早已许给他的儿子为妻的女儿送去给完婚,人不到便不出兵。可是这时下邳城已经被围得铁桶相似,护送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出去谈何容易?吕布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将女儿用绸缎缚在背上,想要趁夜杀出城去,偏偏曹丞相采纳了郭嘉的建议,下令各营“日夜警惕,若放走了突围的一兵一卒,军法处置”。因此各营将士无不谨慎小心,吕布刚一出城便被发现,强弓硬弩连珠似攒射,硬生生把这个骁将逼了回去。
围困……持久的围困,没有援军,没有希望,下邳城已经变成了一座孤城。城中士气日渐低落,算来军粮也肯定所剩无几。然而曹丞相却不急于进军。——吕布骁勇,强行攻城损失太大,他想要一个更合算的办法。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夏侯敦说,荀令君和郭祭酒好像吵翻了……
曹操感到很意外:这两个人不是一向和睦得很吗?怎么会吵架?
“是真的。”夏侯敦说,“我昨天晚上干完那件事(作者注:“那件事”后文有暗示)查营,听见郭祭酒的营帐里有人有两人在大声说话,仔细听正是荀先生和郭先生……荀先生从来不会高声说话的,所以断定是吵架了。”
“因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郭先生喝了很多酒……”
“唔?”曹操失笑,“这样也会吵架?”既然不是大事,自己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曹操却不知道这其中的真正原因。
郭嘉好酒荀彧早就知道,而且在颖川的时候,总会准备一点酒招待他。他也深知郭嘉虽爱酒,却不滥饮,偶尔会提醒他烈酒伤身,其实也是白嘱咐一句。
所以,夏侯敦的话只说对了一半。那天晚上他们吵架了没错,起因却不是因为酒……
“奉孝!”荀彧急匆匆地闯进郭嘉住的营帐,却看见郭嘉正在独自饮酒。听到他的声音,并没有抬头看他,仿佛他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荀彧站住,看着郭嘉将那一杯黄色的汁液仰尽,随即几乎不停歇地又倒上第二杯。
第二杯,又是毫不犹豫的饮尽。
第三杯……第四杯……
到第五杯的时候,荀彧终于忍不住了。“够了!”他冲过去一把按住了郭嘉的手,“即使你喝再多的酒,能让那些死去的人活过来么?!”
郭嘉挣扎了一下,却被荀彧的手扣得紧紧的,挣脱不开。他避开荀彧逼问一般的眼神,望向一边,“你……都知道了?”
“你本来是想瞒着我的?”荀彧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愤怒,“投降主公的士卒只要查出是陶谦旧部,就在今夜一并坑杀……那是好几百人啊!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瞒着我……奉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瞒得过我,能瞒得过那些死者的家属么?能瞒得过天下人么?你——能瞒得过自己的良心么?”
郭嘉不理睬他,把手挣脱出来用力揉着头。
荀彧燃烧一般的眼神灼伤着他。
良久,郭嘉才喃喃道:“文若,这是必须的代价……”
“代价?”
“对,是代价。曹丞相的杀父之仇始终没报。不杀掉他们,曹丞相心不能平,将来只会有更多的人遭殃呢……”
“说什么……”荀彧忽然觉得全身发软,几乎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手扶着桌子慢慢地坐下来,看着郭嘉。他略有些清瘦的影子在昏黄的油灯下投影在墙上,形成一个黑黑的影子……看来那样的沉重,沉重的感觉同时压迫着两个人的心。
曹丞相,主公,是这样的人么?
“不,不是的……”荀彧仿佛在安抚自己似的低声说道,“主公明明说他可以容纳天下人的。主公有远大的志向,也有容人的胸襟……报复只会吓怕更多想要归顺的人,他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主公是很大度,可是他又是很记仇的。文若,你明白么?”郭嘉忧郁地看着荀彧,“我不会看错主公的。他是英雄、明主,但不是仁君……你能明白么?”
荀彧默然无语。
“建议的确是我提的。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但是主公同意了。文若,主公已经同意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那年主公第一次伐徐州,沿路屠城,也是你的主意?”(作者提示,有关屠城内容见篇一第一部分。)
“不,那是主公下的命令。我只是没有劝他罢了……”
两人相对词竭。沉默仿佛一道高墙,隔开了明明挨得很近的两个人。
荀彧默然地坐了半晌,终于站起来,“奉孝,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这样残忍的做法,这样用屠杀来泄愤的做法……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郭嘉看着他转身走出门去。苦笑了一下,又把酒杯倒满。
“夏侯将军啊,我特地告诉你执行的时候要瞒着文若,看来你没能遵守约定啊……影响我们的夫妻感情,你可是要负责的哦……”郭嘉自嘲地对着空气说,随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精强烈地刺激着神经,接着头隐隐地痛起来……好像除了头痛,心也在痛呢……
子曰,郁郁乎文哉。
郁郁乎文若,你当得起这个名字……然而这世间,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啊!
那个人从自己面前走过,一脸肆意飞扬的笑意,笑得颠倒众生倾国倾城……他就那样笑眯眯地叫自己:“文若!”
转眼又看见那个人懒洋洋地坐在自己面前,扔过来一个白色的香囊。
“文若,送给你的。”
忽然间一切都模糊了,他闪动着的笑意忽然隐去,只留下一片空虚和黑暗。
“奉孝!”他伸手想去抓住他,触手却只是一片虚无……
第二天,曹丞相召开军事会议。荀彧一夜没有睡好,心事沉沉地走进帐篷,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不由自主地就看了一眼郭嘉的座位。
座位上空荡荡的。
迟到么?今天这么重要的会……
“刚才来报,奉孝身体不适,今天不来了。”曹丞相挥了挥手,“我们开始吧!”
“文若?怎么不去看奉孝,站在这里吹冷风?”营盘前的高地上,刘晔看见荀彧一人呆呆站着,诧异地走过来问。
“唔……”荀彧不置可否地答应了一声。
然而片刻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去看奉孝了?他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就是头痛。可能是夜里被冷风吹到了头吧。”刘晔轻松的说,“刚刚还让我向主公带话,说他有破下邳的良策——竟然和文若你今天在会上说的一模一样呢,你们两个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是吗?”荀彧淡然地回答。奉孝的计策,果然也是决沂、泗之水水淹下邳么?荀彧遥遥地看着远处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下邳城。“真是好计策啊,不费一兵一卒,转瞬之间一片汪洋……这城池,这城里的人,都要变成汪洋下的废墟和幽魂呢……”
“……文若,你怎么了?今天的会上,你不是也献的掘水淹城之计吗?”刘晔不解地问。
是啊,战争怎么会不死人呢?不死人怎么还叫战争呢?以前自己出的那么多计策,说得白了,还不都是为了让敌军死更多的人么?今天献的这个计策,自己不也是清楚的知道是最好的选择——只因为它能轻松造成敌人更大的伤亡么?
可是,为什么有那样不安和伤感的感觉一阵一阵袭来,还是因为昨晚的那一场争吵吗?想想也许很可笑,自己和奉孝做的事究竟有什么区别?都是在杀人,只是手段不同罢了,只是所谓的“阳谋”和“阴谋”的区分罢了……
“想什么呢,天快黑了,回去吧!——我说你今天真不去看奉孝了么?”
那天荀彧最终还是没有去看望郭嘉,虽然第二天他听说士兵说郭祭酒的病好了,暗暗松了口气。
水淹下邳的时间定在第三天。这两天之间,所有驻扎在较低处的军队都已经移营高处。曹丞相亲自下令决河放水,坐视水淹下邳城。
滔滔河水由高至低倾泻而下,滚滚地涌向下邳城。隆隆的水声中,站在高处的曹丞相和众人微笑指点,赞扬荀彧和郭嘉献上的这绝妙计策。
荀彧一个人悄悄地走开了。找到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很不讲究地随便坐在一块石头上,怔怔地看着高地脚下滚滚的流水。
良久,低低地叹息一声:“子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来。
荀彧霎那间就全身僵住了,他感到那人的手按在自己的肩上,爱怜地抚摸着,明明不是第一次的接触,可是那种心动的感觉仍然如此强烈,如此让人不能自已。眼前的一切忽然就被泪水模糊了。——这份感情,究竟还是无法割舍的啊!
“文若,还在生奉孝的气么?”
他顺势坐到他身边的草地上,他挪了挪身子,让他起来,也坐在自己坐的大石头上。两个人就这样坐得很近,几乎是靠在一起。他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他也能感受到他的。
“……头还痛吗?”
“唔,好多了。”
郭嘉很想说他那个晚上梦见了荀彧,他梦见白衣的文若站在自己面前,微微地笑着,眼中含着智慧和温和的光……转眼间他的眼睛又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奉孝,我不能接受。”他说,“用屠杀来填平心灵的裂缝……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转眼间文若又变得和蔼可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而自己仿佛拿出什么东西来要送给他,可是要拿出什么,却忘记了……只看见他的脸渐渐模糊,消失,自己伸手去抓,却只碰到一片虚无……
挣扎着醒来,头便痛得空前绝后。留下的,只有梦里的失落和空白。
然而此刻郭嘉只是静静地坐在荀彧身边,什么也不说。在他们脚下,河水滚滚的俯冲下来,下邳城外的积水渐渐越来越高。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流淌得如此之快,可是人生总要有那样多的困惑,让红尘中的人们无所适从。
蓦然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一座城门轰然倒塌,尘土飞扬,却很快被疯狂涌入的河水掩盖。
“奉孝。”
“恩?”
“抱着我。”
在那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中,他抱住了他。毫无预兆地,他们亲吻在一起。这个吻没有付出,也没有承诺,没有任何其它复杂的含义——让那些乱七八糟的意义和道理都走开吧!
就在这对恋人的脚下,一座城池轰然倾塌。——倾城之恋?呵呵,真是很奇怪的形容呢。
篇五
“文若,我们去看花吧!”
“文若,我们去水塘边散步吧”
“文若,我们今晚去看星星吧!”
“文若,我们明天去……”
荀彧无奈地看着郭嘉。他实在不明白奉孝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拉着自己出去玩。刚刚攻下下邳城,处决了吕布陈宫,徐州里有一大堆登记户籍收编士卒的事情要做,荀彧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要是往常,郭嘉一定也在帮忙,至少那些安定人心的活都是他的……可是这次这个家伙不知怎么突然变了性,对于那些工作显得漫不经心,倒是对和荀彧一起出去玩情有独钟。虽然和郭嘉一起出去是很不错的提议,荀彧每次还是很无奈地拒绝他:
“不行啊奉孝,你看我这里一大堆事情……”
“文若不要每天这样没完没了地做事情啦,偶尔也应该出去散心嘛。”
“……”(荀彧心想那叫“偶尔”吗?你平均一个时辰叫我一次……)
半夜,荀彧醒来,第一眼便看见银白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床上,形成一闪一闪的斑点。他侧过头去,看见郭嘉一双眼睛炯炯的,正在盯着屋顶。
“奉孝,你……一直没睡?”
“恩,今晚又失眠了。”
“又……你经常失眠么?我记得你以前不这样的。”
“呵呵……文若倒是睡得死狗一样呢。”
“什么?我睡觉的姿势有那么难看吗??”
“哈哈,差不多啦……睡得那么死,白天太累了吧?”郭嘉伸手来抱住他。
荀彧闭上眼睛接受爱抚,听见他在耳边说:“明天早上,我们去看日出好不好?”
又来了……荀彧在心底微笑,然而还是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朦胧睡去的时候,仿佛仍然感到郭嘉的眼睛在背后注视着自己。
郭嘉看着身边的人睡去,自己仍然毫无睡意。只要一闭上眼睛,脑袋里就回忆起前几天经历的那件事。
刚刚进入下邳城之后的某一天,一个报信的农民打扮的人在路上截住郭嘉,告诉他,有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想要单独见他。
郭嘉有些狐疑地跟着那人走开,七扭八拐,进了一条巷子。巷子尽头是一间小屋,破败不堪,毫不显眼。那人就在这小屋前面停住,回头说道:
“郭先生,请进。”
郭嘉迟疑地站在门口,那人看出他的顾虑,说道:“先生放心,屋里的这位说是您的故交。”
郭嘉推门进去,把门带上。等他看清楚站在屋里的人,一下子仿佛被钉子定在了门口。
贾诩……贾文和!
“奉孝,别来无恙。”贾诩转过身来,带着一贯地淡淡微笑说道。
“……文和兄,是你啊。”郭嘉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心境空明如洗,“我还以为是哪位故人到访,——还要这样偷偷摸摸的。”
“贾某已是曹军上上下下不共戴天的仇敌,哪里敢光天化日下出现?”贾诩在破旧的座位上坐下,示意郭嘉也坐。“曹丞相有丧子之痛,又失爱将典韦,恐怕对我和张将军食肉寝皮的心都有呢。就是你郭奉孝,还有那位荀令君,对我怕也是恨之入骨啦。”
“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跑来找我呢?”郭嘉坐下,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既然肯冒这么大的风险,必然有值得你冒险的理由。”
贾诩定定地看了郭嘉半晌,无声地透了口气。
“唔,文和兄怎么不说话?”
“你果然不简单。”贾诩身子一仰,笑道,“我当初对你做的那些事情,换个人早就不肯和我共处一室了,奉孝却还能安之若素!”
郭嘉淡然道:“我虽驽钝,各为其主的道理还是懂的。那次文和兄提及张将军对你的恩德,不也是想让我明白这个道理么?”
贾诩的眼神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欣赏和佩服:“不要怪我说,就凭你这份精明,如果宛城的事情要重来一次,我第一个要除掉的还是你。——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我来,却是请你帮忙的。”
“帮忙?帮什么?”
“张将军想再次投降曹丞相。”
“……什么?”郭嘉这次真的吃惊了。
“上次反叛,是张将军逞一时意气而已,为此他已十分内疚。”贾诩轻描淡写地说道,“最近袁绍多次与我们联络,想要拉拢张将军,然而袁绍此人实在没有夺天下的才略,因此将军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投奔曹丞相更为明智。”他右手一下一下轻轻点着桌子,“曹丞相志在天下,气度非凡,自然不会计较旧事的恩?”
郭嘉听贾诩说着,脸上惊讶的表情逐渐褪去,待到他说完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如果有外人在,一定会为郭嘉接下来说的话大吃一惊:
“曹丞相知道张将军的这个选择,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自己太了解曹丞相了,也太明白曹军的实力和现状了。——平定了吕布,下一步的敌人必然是袁绍。以他们现在的实力,是很难和占据河北、兵粮足备的袁绍相抗衡的,这个时候张绣拒绝袁绍的联盟要求转来投奔曹丞相,是无论如何都要热情欢迎而不能拒之门外的。何况曹丞相刚刚在朝中立足,很多人对他还怀有疑惧,此时有张绣这个曾经投降过又反叛过的人来投,如果曹丞相能够接纳,足以证明他的大度和胸怀,对安定人心和招揽人才有百利而无一害……
唯一的问题只剩下,曹丞相能够接受张绣么?
“所以,需要奉孝你的帮忙。”贾诩仿佛能看穿郭嘉心中所想,接口说道,“望奉孝能在曹丞相面前婉转周全,此事对两军都有重大意义……”
郭嘉忽然笑了:“文和兄,如果我答应去劝曹丞相,你必定还有给我的好处,是不是?”
贾诩怔了怔,随即点头:“厉害!堪称冰雪聪明——交换的条件当然是有的——便是那‘阿兰若’的事!”
郭嘉脑袋忽然“轰”地一下,仿佛又一下子回到了那一天,眼前那个人淡然地看着自己,“……‘阿兰若’搭配一种同产自南蛮的药粉‘冥灭’,便转成毒香,能让人神智昏迷……”
原来是‘阿兰若’……这种香原来叫作‘阿兰若’!
往事一瞬间纷至沓来……给荀彧写过的信……在宛城买到的奇香……然而细细回忆的时候,这些事情只是一闪,便又沉寂下去。
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痛得他伸手用力按住跳动的太阳穴。
“奉孝,很对不起……”贾诩看着他,眼里也闪现出了一些歉意,“我当时也不知道这种香有这么大的作用,更不知道它和‘冥灭’混用可能让人丧失记忆……幸亏当时量用得很少,不然……”他深吸一口气,“问题是这两种药的毒性还不止于此,它们会潜伏在人体内,渐渐损伤人的体质,如果不能尽快除掉,会让人的身体和精神都日渐衰弱……奉孝,真是很抱歉。”
贾诩深长地叹息着,而郭嘉双手按着痛得要裂开的头,却忽然大笑起来:“对不起?说什么鬼话,——那个时候你只是想让我死,哪还管药到底有什么作用?——我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命大了!”
“奉孝,我是不得已。”贾诩说道,“不管你觉得我是在请求你也好,还是在威胁你也好,我希望你能够帮助我。——我只要曹丞相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希望曹丞相能承诺,不仅接纳张将军,而且终其一生,绝不伤害张将军和他的家人!”
郭嘉看着贾诩因激动而变得苍白的面孔,忽然明白了什么:“文和兄,张将军是你很重要的人,这里面并不只报恩那么简单,对么?”
因为这个人的重要,所以你甘心为他做任何事情,你愿意殚精竭虑为他策划一场反叛,只因他不能忍受一时的屈辱……你愿意为了他,千里迢迢跑到敌人的营地来,只为获得一个承诺。
贾诩不置可否:“奉孝,你帮我做到了这件事,我立刻将彻底解毒的办法送上。”
“彻底解毒,还来得及么?”郭嘉又笑了起来,“不过,终生不伤害的承诺……你倒真是了解丞相的呢!”
现在不伤害,不等于将来不伤害。贾文和,你真是很了解曹丞相呢!
第二天郭嘉和荀彧还是没有看成日出,因为……天下雨了。
郭嘉一晚上没有睡好,索性早早地起来,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廊檐下滴滴答答的雨水。
那雨滴,很像老天的泪水呢。
——真是,怎么想起这么一个丧气的比喻了?
“儿女气……”他口里咕哝了一句,决心想些别的事情。
回头看时,荀彧还在沉沉地睡着,然而梦里也在皱着眉头,可是梦到了什么烦心的事情么?
他默默地想起,文若最近总喜欢翻医书,他翻看过的医学典籍已经摞成了两大摞。还有各种各样的养身安神补脑的药物,研究得不亦乐乎。得了空就要给他尝试一下。其实文若对医术半窍不通,知道得还不如他多呢。见过贾诩之后,他也翻了很多医书寻找“阿兰若”这个香名,却一无所获,看来这种香并不为世人所知晓。
然而……不管对于文若,还是对于自己来说,如果过去的事情永远不能再回忆起来,都是一件很大的遗憾吧?
那天在病床前,文若说的话还在耳边。他希望自己可以想起那忘掉的一切,他希望自己可以恢复得和以前一样。这种想法是顺理成章不言而喻的。
郭嘉又想起贾诩,这个看来静如止水冷面冷心的家伙,竟也可以仅仅为了张绣一人而做出任何事情,甚至是不择手段!
郭嘉突然很奇怪地想到,如果有一天,为了文若,他必须做一些不择手段的事情,他肯做么?
恐怕也是肯的。他自嘲地想,我本来就不太在乎什么手段嘛,只要达到目的就好了。
而如果换了文若则是一定不肯的。他是君子啊!
平定徐州后,曹操率得胜之师返京,携刘备入朝见天子。天子厚赐曹操,对刘备按宗谱排辈,亲赐其“皇叔”之名。
站在朝班之末的郭嘉远远看去,曹丞相回头看刘备时,眉头似乎抽动了一下。
“刘备乃人杰,必不甘久居人下。”谋士会议上,一向沉默的荀攸难得地抢先发言,“主公请勿迟疑,望早除刘备,以绝后患。”
曹丞相摸着下巴听着,转眼见荀彧沉吟不语,问道:“文若,你的意见呢?”
荀彧摇头道:“刘备有功无过,又蒙天子恩宠,算是黄氏宗亲,贸然杀了恐惹非议。”
“唔,这也是一理。”曹丞相又望向郭嘉,“奉孝之意如何?”
“我与文若意见相同。”郭嘉一笑说道,边说还边没忘记给荀彧抛个飞眼,“刘备是个隐患,但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如今海内汹汹,人人自危,主公以至诚招天下人才,犹恐人不来投。若杀了刘备,才智之士望而却步,主公将来如何得天下?”
“奉孝与文若所言有理。”曹丞相点头,“我意已决,明日向朝廷表奏刘备!”
散会后,郭嘉跟着曹操出来。
“丞相。”
“唔,奉孝还有何事?”
“丞相既能容刘备,便也能容昔日仇敌了?”
“唔?”曹丞相站住脚,诧异地看着郭嘉,“——奉孝有什么话要说么?”
“主公,张绣军师贾诩前日派人带消息来,说张绣愿意再读投降主公,誓言终生不再背反,只怕主公记怀当年事情不肯接纳……”
“哦?”
曹操吃了一惊,然而只过了片刻便笑道,“张绣肯来投奔,我求之不得,怎么还会计较过去的事情?”
“丞相之气度,张绣当然信得过。”郭嘉说道,“只是他自觉负罪深重,心中恐惧,丞相想必也能体谅。”
“恩?莫非他有什么要求?”曹操敏锐地抓到问题所在。
“是,——张绣想要丞相一份书面的承诺!”
虽然郭嘉没有明说,曹操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眉头不易察觉地挑动一下,忽然大笑起来:“这必定是那个贾诩的主意!季布千金一诺,看来我在他们心里还算不上季布啊。好,你带话给他,说我答应这个条件就是了!”
“丞相英明!”郭嘉一拱到地。
第二天,曹丞相和天子许田围猎。
曹丞相借天子宝弓金箭射猎,百官误以为天子射中,俯地齐呼“万岁!”
曹操越马天子前而受礼。
郭嘉敏锐地看见刘备之弟关羽见到这幕情景,横眉立目,手已经按在了刀把上。然而望了一眼与曹操近在咫尺的天子,终究隐而不发。
郭嘉眼光一路掠过,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却瞥见荀彧有些惊讶地看着曹丞相,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
猎场散后,荀彧不管众人,一路打马疾驰,仿佛要借此梳理纷乱的心绪。
直到身后隐隐有呼喊他名字的声音传来,他才放慢了速度。
“文若!……”郭嘉骑马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还没说话就是一阵咳嗽。荀彧心一沉,勒住马:“奉孝,你最近身体好像大不如前……”
“说什么丧气话呢,还不是因为你跑那么快,害我追了一路呛了风。”郭嘉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埋怨道,“这里又不是许田,你在干吗,赛马吗?”
提到“许田”,荀彧触动了心事,怔怔地不说话。
“文若?”郭嘉放缓了缰绳和他并辔而行,他对身边这个人的想法了如指掌,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劝解或解释。曹丞相今天的表现,不仅是僭越,更显得毫不把皇帝放在心上……自己看在眼里,文若也同样看在眼里……怎么解释呢?
“奉孝,我记得你说过,权力会让人变得和以往不同。”
“唔。”郭嘉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然而这话听起来正和他现在的想法相吻合。
“当初曹丞相曾经矫诏传檄天下,号令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匡扶汉室……那时候,他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呢。”荀彧自言自语地说着。
“……文若,曹丞相志在天下,不得不借重天子权威,你是知道的。”郭嘉喃喃地说着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
“曹丞相当然志在天下。只是如果真的平定了天下……”荀彧说到这里不胜寒意地顿住了,真的平定了天下,获得了权倾天下的地位……之后的事会是怎样,谁还能料得到呢?
一月后,张绣贾诩来降。曹丞相欣然接纳,并赐予张绣书面文书一份,承诺终生厚待张绣,绝不追究往事。随即厚赏张绣,并召纳贾诩为谋士。
荀彧对于贾诩的到来很是惊讶,然而发现郭嘉似乎也很高兴贾诩的到来,便没有说什么。
贾诩到来后第一个见的同僚便是郭嘉,他们在郭嘉家中谈论许久,虽然无人知晓谈话的内容,但总的猜测不外是两人化敌为友,准备和睦相处了。倒是荀彧曾经问起郭嘉关于毒香的事情,被郭嘉轻描淡写一句“文和也不知道那药的特性”带了过去,荀彧生怕触及他的痛处,便也绝口不提。
又一月后,刘备率关羽张飞三人假借征讨淮南袁术之名,请命出师,曹丞相应允,并派车胄随军,名为协助,实为监视。郭嘉、荀彧、荀攸三人得知曹丞相放走刘备,连夜闯府请见,痛陈厉害,曹操幡然醒悟,但追之已然不及。果然随后即传来消息,刘备杀车胄,不日反叛。曹丞相大怒之下欲起兵讨伐刘备,然而此时却传来淮南袁术称帝的消息。
得知此事,曹操果断决定暂缓料理刘备,先讨天子诏,发兵讨伐袁术。
(作者注:袁术称帝和曹操讨伐袁术的发生时间和《三国志》、《三国演义》的记载不符,仅为情节需要而做改动,特此注明。)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没有人再记得。然而有些事情即使过去了,仍然会让当事人牢牢地记一辈子。
征讨淮南袁术,就是这样让荀彧和郭嘉都会记一辈子的事。——甚至,也许,下辈子也要记得的。
他们永远不会忘记曹丞相率领他们征讨袁术的那个季节。那个季节连日的阴雨绵绵,老天爷似乎遇到了伤心事,只是整日的哭个不停。
攻打袁术的大本营寿春城,因为这连日的阴雨而成为曹军的噩梦。道路湿滑泥泞,连日攻城不下,再加上大军劳师远征,一众将士全都疲惫不堪。
更可怕的是,粮草断了。
由于战线绵长和天降大雨,后方粮草迟迟供应不上,军中粮草渐渐不敷支用。然而这是在前线军营里的人们谁也无法改变的事情,除了发出一封又一封的告急信催粮,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荀彧带着粮草还要推迟一月才能到达的消息急匆匆向曹丞相营帐跑去,差点和刚从营帐出来的郭嘉撞个满怀。
“奉孝?对不起我太急了……唉你脸色很不好啊,怎么了?”
“哦,没事。”郭嘉见是荀彧,有些勉强的说道,“是粮草的消息吧?怎么样了?”
“很糟糕……”荀彧压低声音说道,“刚刚接到消息,还要推迟一个月!再不想办法,怕要动摇军心啊。”
郭嘉眉头抽动了一下,片刻后才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进去告诉丞相吧……”
在这之后的几天,荀彧都没有见到郭嘉,他自己也实在忙得狠了,每天累得筋疲力尽,猜想郭嘉也一定忙得不得了,便也不去找他。他只是担心粮草的问题,上次向曹丞相报告了粮草推迟到来的事情,曹丞相只是皱皱眉头说了句“知道了”便再无下文。他暗地计算,军中粮草最多只剩下十日之用,一旦粮尽,将是个什么情景?……他不敢想象,也不知道曹丞相是否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这天中午,荀彧刚派发了新一批军用帐篷,准备坐下喘口气,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阵吵闹起来,粗粗听去仿佛是因为军粮。一听军粮,荀彧便无法不关心,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外面,却见本寨内的各营士兵都在打饭,一伙士兵已经围着分饭的伙夫吵闹起来。仔细听时,却是士兵们指责伙夫克扣军粮,将发粮的大斛改用了小斛,似乎这样的做法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
荀彧听得吃惊,小斛发粮相当于克扣粮饷,查出来就是死罪,谁敢这么干?这个念头刚只一转,忽然见两个亲兵押着一个人从曹将军营帐中走过来,挥舞着双手让大家安静。看那个被押的人,十分眼熟。他想了一想,想起是自己向曹丞相报告粮草问题时遇见的那个仓官王垕。那天他向曹丞相汇报了粮饷问题,还没出门就见这个王垕进去,隐隐听到他诉说军粮短缺的问题,才知道他原来是主管储配粮食的仓官。
“丞相!”那个王垕急急忙忙地说道,“军粮眼看就要不足,望丞相早做打算!”
…………
荀彧回过神来,却听传令官大声说道:
“丞相已经查明,仓官王垕,擅自以小斛发粮,克扣军饷!现将王垕处决,以为贪妄之戒!”
荀彧呆了呆,仿佛有些不相信传令官说出话的真实性。克扣军饷?王垕怎么会可扣军饷?他似乎是个尽职责的粮官呢……
然而眼见那个王垕低垂着头,被两个亲兵出去,刚刚走到门口,王垕忽然站住,拼命挣脱了亲兵的手,转身跪拜了下去。
荀彧顺着他的面向转头,那个方向……正是曹丞相的中军大帐。
一种奇怪的感觉忽然袭来。他看着王垕被拖出去,心中疑窦丛生。这个人的表现,无论如何不像是克扣军饷的贪赃者……莫非是因为他见粮饷不足而自作主张?可是明目张胆做这样的事情,他就不怕被查出来?还是……他得到了谁的许可?
然而容不得荀彧多想,只片刻工夫,王垕的人头已经被送了进来。
随即那人头被传示号令各营,让人人皆知王垕克扣粮饷,已经被丞相查出处死。
荀彧怀着莫名的情绪慢慢地转身,想要回去。却忽然看见郭嘉正靠在曹丞相的大帐门口的一个木架上,脸色苍白如雪。
目光刚一接触,郭嘉就转头避开了荀彧的注视。
荀彧久久地望着郭嘉和他身后的曹丞相的营帐,怔怔不语。
荀彧并不笨……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粮草终于到来的时候,曹军已经攻下了寿春。这次胜利实在是险胜,曹丞相亲自上阵指挥,战火持续了两天两夜。
寿春城破,袁术在出逃途中一病不起,最后吐血而死。
天绵绵地下雨不停,士兵们都休了假,躲在街头的帐篷里。只有巡逻的兵士还要打着伞在城上迤逦地走着。从城池顶端向下望去,可以见到城下有两个很小的人影,一个白衣,一个青衣,冒着雨遥遥地站着,仿佛在说着什么。
“这两个人在干什么呢?……”巡逻兵咕哝道。
“奉孝,你告诉我,那个王垕,仓官王垕,是怎么回事……现在战争结束了,危机过去了。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荀彧失神地看着前方,眼里已经没有了怒火,只剩下深深的挫败和失望。
郭嘉沉默不语。他全身衣服都被雨湿透了,风一吹透骨冰凉。然而心里的感觉更凉,凉得仿佛浸在冰水里,快没了知觉。
“你不说我也知道。”荀彧疲惫地说道,“是丞相先给王垕下了命令,让他以小斛代替大斛发粮,然后为平众怒又杀了他,对么?”他抬头来看着郭嘉,眼里掩饰不住的伤心,“我只想知道,这是你的建议么……奉孝,这是你的建议么?!”
沙沙的雨声中,那个人站在面前,失望和伤心地看着他,问他:“奉孝,这是你的建议么?”
他很想走过去,温柔地抱住他,抚平他眉间深深的伤痛。但是他只感到他们之间已经隔断了千山万水,那种陌生的感觉,仿佛那次在下邳城外,他在灯光下逼视着他,相要询问出一个答案。
——一个乱世中生与死的答案。
“是我的主意。”郭嘉哑声说道,“粮草不足。为防士兵哗变,我建议丞相采取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牺牲一个无辜的粮官,牺牲一条性命……这种计策,是权宜之计?”荀彧喃喃道。他深深地望着郭嘉的眼睛,“奉孝,这并不仅仅是王垕一条人命那么简单……你明白么?”
“奉孝,这代表了曹丞相的心地和手段……曹丞相可以为了解决粮草而杀掉无辜的粮官,将来他也可能为了解决别的问题冤杀别人。随着他的势力越来越大,他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他会随时杀掉一切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甚至是皇帝!”
荀彧的声音高昂起来,不管不顾地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在徐州你顺应他屠城的愿望,在下邳你帮助他杀掉陶谦旧部泄愤,在这里你又建议他靠杀无辜的人来解围——许田围猎,曹丞相已经在暴露他的野心了,将来还会怎样谁知道?奉孝,这样下去,你我究竟在辅佐一个什么样的主公?千秋万代之后,后人如何看待你我,史书又会如何书写他曹孟德?!”
“那些所谓的忠孝仁义是什么?它们不是虚置的条款,不是太平盛世的装饰品,它们是一个人为人处事的尺度,只有在乱世才更加珍贵,只有在危难时刻才需要遵守……失去了这些,将来……曹丞相只会让人觉得可怕……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明白。”郭嘉迎着他的目光,冷静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我知道,如果不用那个办法,不借助那个粮官的性命,我军没有军粮,就有可能哗变!军心一变,后果不堪设想!至于这样做会导致将来怎样,我无法顾及,也没有办法控制!将来的事情谁也不能把握,我不能因为遥远的将来和高高在上的正义就放弃眼前的机会,曹丞相也不能!”
“文若,你要知道,在这个乱世里,人人都以利益为第一,崇高都是站不住脚的!一切崇高的理想都是不真实的!固守那些道德和理想,最后只会是悲剧。——你的那些理想只会害了你自己!”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雨水在两个人之间织成了帘子,他们这样毫不退缩地互相望着,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绝不妥协。
绝不妥协……仿佛在很多年前的颖川,倜傥又不羁的少年郭嘉发起怒来,几乎要指着的荀彧的鼻子:“死抱住你的理想不放,总有一天要后悔的!什么‘王佐’啊,你简直就是个糊涂鬼!”(作者注:见篇一)
许久许久,荀彧眼里的火花熄灭了。
“这就是王道和霸道的区别么。”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道不同,不相为谋……奉孝,我们……到此为止吧。”
白衣的荀令君转过身去想走,但是迟迟迈不开步子。往事在那一瞬间纷至沓来,无数记忆的片影纷纷破碎,跌落一地无人收……他就这样痴痴地站着,直到郭嘉在身后轻轻地叹息一声,慢慢地走过去,从他身边走过,走到他前面,走得离他越来越远。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看着他青衫的背影在雨中一步一步远去,已经分不清脸上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篇六
刘景升名称八郡,威震九州。
这个人却说:“刘表,坐谈客尔。坐守荆襄而不思进取,不足为惧。”
孙策少年英杰,开创江东。
这个人却说:“孙策轻而无备,早晚必死於匹夫之手。”
袁绍大起七军伐曹,震动天下。
这个人却依然镇定地说:“绍有十败,主公有十胜。……”
刘晔总觉得奉孝有点变了,他仿佛鬼神附体一样说着一个一个预言,挥洒之间光彩照人,那样的谈笑指点神采奕奕,却让刘晔觉得非常陌生——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他只是觉得,虽然奉孝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和工作热情,甚至是热情与日俱增。但他神色间却日渐憔悴,让他看莫名的担心……就连曹丞相也注意到这一点,已经亲自吩咐军医去看看,去得不出什么结论来。
那天刘晔兴冲冲地抱着研制成功的“霹雳车”图样给郭嘉看。郭嘉懒洋洋地翻了几下,忽然说:“子阳,奉孝怕是活不久咯。”
刘晔刚拿起毛笔,手一抖笔落在了地上。他惊异地回头看郭嘉,见他还是一脸笑意,不由得责怪道:“好好的,你这说的什么话,吓唬人么?”
郭嘉微笑不答,眼光落回图样上,“霹雳车……真是好东西呢。这一次和袁绍开战,应该用得到了。”他眼里闪着激越的光,喃喃道:“用我们毕生所学,全力打好这一仗……只这一仗,就够了……”
刘晔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心底那种深刻的伤痛感从何而来。
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曹袁官渡之战,在这一年的春天打响了。曹军人数只有数万,对敌袁绍数十万大军,局势凶险万分。袁绍大军以铺天盖地之势而来,曹操屯兵官渡,扼守咽喉,与袁绍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对峙和消耗。曹营的所有人都明白,这次战争关系到曹军的生死存亡。
双方对峙中,各自想出自己的办法。袁军在营中垒土筑高楼,招募神箭手向曹营放箭。而刘晔的霹雳车此时派上了用场,装上大块石头向袁军发射,将高楼全部砸毁,砸死砸伤士兵无数。双方算是互有胜负,谁也没占到便宜。
对峙,旷日持久的对峙……然而这种对峙,对双方来说都是折磨。
荀彧依然坐镇许昌,总督粮草供应,并负责处理许昌的各项事宜。战争的延续时间越来越长,前方将士心情急躁,后方压力也越来越大。荀彧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事,了解前方传来的消息,执行命令,又要注意许昌和周边势力的动静,安抚城内人心,事情多得怎么都做不完。
“令君,”荀攸拿着一张绢幅进来,对着埋头看地图的荀彧说,“这是代替曹丞相明日呈给皇上的奏章,你先过目。”荀攸虽然年纪比荀彧大,论辈分却是荀彧的侄子,所以一直是称尊称而不称字。他把奏章拿过来,却不放下,看着荀彧面前摆着一筷未动的午餐。“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先吃饭……”
“奏章放下吧。”荀彧对他的后半句话没什么反应。
“你这么多天都没好好吃东西……”
“……放一会儿,我现在吃不下。”荀彧站起来想把地图卷起来,刚一起身,忽然觉得一阵眩晕,身子晃了一下,被荀攸在身旁一把扶住,顺势把他按回座位上。
“现在就吃!”荀攸突然换了称呼,以一副大哥哥的强硬姿态说道:“文若!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了的!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许你折磨自己!”
荀彧有些发呆的看着面前的饭菜,机械地拿起筷子。
荀攸无奈地看着他:“奉孝附来的信件,你真的不看?”
“公达!”提到郭嘉,荀彧的心一缩,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放缓了语气,“是你说的,现在是关键时刻……仗打完的时候……再看吧。”
他不敢看那些信。他拼命地做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甚至晚上都尽量累到实在睁不开眼睛了才去睡觉……他不敢想起奉孝,即使是他的名字都是一种折磨……有生以来,荀彧第一次对自己的意志力如此没有自信。
“主公,现在是关键时刻,绝对不能撤军!”郭嘉急急地说道,“袁绍兵力士我军的十倍还不止,如果现在撤退,敌军士气旺盛乘胜追杀,局势将不可收拾!现在我们已是孤注一掷,没有任何退路,这一仗只能赢,不能输!丞相现在需要耐心坚持,等待时机,当以奇诡之计胜之!”
曹丞相听着还未回答,忽然士兵来报:“许都荀令君的书信来了!”
曹丞相接过书信迅速展开,随即轻声念起来:“……公以十分居一之众,画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进,已半年矣。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不可失也。”
和郭嘉刚才的话如出一辙,曹丞相沉思良久,脸上终于露出赞同的神色。郭嘉脸上仍在微笑,神色却有些黯淡下来。
“子阳,这算什么啊,夫妻同心吗?”营帐外面,郭嘉迎着风恣肆地笑着,不等刘晔回答,转身走开了。
刘晔招手叫过刚刚送信来的士兵:“荀令君有没有给你别的信?”
“没有了,大人。”
“真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刘晔盯着郭嘉的背影,郁闷地咕哝着,
经过漫长乃至绝望的等待,“情见势竭,必将有变”的“用奇之时”突然出现了。
袁绍谋士许攸的家人因贪赃被审配收监,许攸深感不满,深夜叛逃至曹营。
——“是非之时是非之人,岂可拒之门外?主公应即刻见之!”
许攸向曹操透露乌巢是袁军屯粮大营。
——“许攸虽反复无行,今为自保来投,所言必定不虚!”
曹操毅然决定袭击乌巢。
——“兵贵神速,请在今夜出兵!”
当夜,曹军偷袭乌巢,火烧粮仓,袁军所屯粮草一夕之间化为灰烬。
——“出兵在外,需防人抄我后路。请即刻回师防守大营!”
袁绍未派兵救乌巢,反令张颌高览来夺曹操大营。
——“此二将早与袁绍谋士郭图不和,若攻营不克,必反!”
张颌高览久攻曹营不下,郭图向袁绍谗害二将,二人进退两难,倒戈降曹。
局势就这样急转直下,第三天天明时分,曹袁形势已经完全逆转,袁军粮草尽失,军心大乱,曹操下令全军将士一鼓作气,彻底击垮袁绍!
在隆隆的战鼓声中,曹军将士意气风发,呐喊着向袁绍的营寨冲去。漫山遍野都是曹军的旗帜,仿佛张扬着即将到来的辉煌胜利。
“胜了,胜了!……真是不容易啊!”刘晔在山顶看着这一幕,语气里抑制不住的激动,“奉孝,我们终于胜了!”
郭嘉苍白着脸色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奉孝!你……军医呢,快叫军医!”
官渡大捷的消息传到许都,众人一片欢腾。
在所有人欢庆胜利的夜晚,荀彧一个人回到屋里,把那一捆帛书报过来放在自己面前。
都是奉孝的信……唔,这么厚厚的一捆,都是奉孝的信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抽出一封摊开。
前面是介绍官渡战况,冷静得没有一点感情色彩,荀彧早就在主公传来的消息里都看过了。后面是……
他的手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另,昨夜月色甚好,忆及颖川旧日,月夜长谈、抵足而眠之事,心有感触……”
这是……!
前半段国事,后半段私事,这是曾经郭嘉给他写信的方式……这是曾经郭嘉给他写信的内容……奉孝,原来你都想起来了么,你全都想起来了么?
一封一封信在眼前展开,每一封都是一段回忆,每一回忆都是那样清晰,历历在目。颖川的,徐州的,许昌的,宛城的,他们一起诗酒论文的日子,一起外出踏青的日子,一起在月下放烟花,一起在池塘观鱼……他看着信,视线渐渐模糊起来,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人的面孔,一会儿笑得不怀好意,一会儿又双眸亮晶晶地盯着他:“文若,别这样,我不喜欢你皱眉头。”
“令君,你怎么没去参加庆祝?……”荀攸边推门进来边说,却忽然顿住了。因为他看见荀彧坐在摇曳的灯光下,已是泪流满面。
官渡大胜,曹军乘胜追击,袁绍连败数阵,积郁而死。他的三个儿子,袁谭、袁尚、袁熙,为夺袁氏地盘,内讧起来,曹军利用他们兄弟矛盾各个击破,将这三个袁家不肖子打得落花流水。
荀令君亲解粮草,以劳军之名赶到前线。
再一次,他们像颖川时候那样对坐着。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年少的荀彧和年少的郭嘉。永远心有灵犀,却又永远免不了争执。只是,真的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么。
“文若,我们之间的,不是爱情。”郭嘉啜着酒,若无其事地说道。他比以前憔悴了许多。荀彧知道他在官渡之战胜利后病了一场,只是没想到病得这么厉害,瘦得让人心疼。可是他说出来的这句话,却让本来一肚子关心的荀彧无名火起。
“……郭奉孝你是个混蛋!”
一向彬彬有礼的荀令君骂出这一句话后,颓然坐了下去,双手捂住脸。
“奉孝,你知道我喜欢你。”他喃喃地说道。
“哈哈,我也喜欢你呀。”郭嘉笑起来,“可这不是爱情。因为嘛,只有男女之间的才叫爱情……”
“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荀彧不爽地瞪着他。
郭嘉吃吃地笑着,端起酒杯品起酒来。
他们东一头西一头地找话说,然而很快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所有的眷恋,所有的欣慰,所有的无奈,所有的酸楚,全都埋在彼此心底,只消对视一眼,便通通明了。
“文若,我们去放烟花吧!”当月亮爬上窗户的时候,郭嘉忽然提议道。
这是他们第三次放烟花了。第一次的时候他们还在颖川,年少春衫薄,冒出的感叹和哀愁,多数时候还是勉强和空洞的。岁月无声,十几年就这样悄悄流淌而过,他们都不再是少年,一切都不会再回到从前。
“文若。”
“恩?”
“人的一生很像这烟花呢。忽然的来了,忽然的爆炸了,震天动地了,然后就忽然的消失了……”
仿佛在重复旧日的台词,那些回忆如潮而来,让人不堪重负。荀彧看着郭嘉,郭嘉看着天空。眼里的轮廓初时还清晰,渐渐变得模糊一片……
第二天,曹丞相率军北征乌桓,郭嘉随行。
荀彧站在送行的队伍里,望着曹军的旗帜,那巨大的“曹”字飞扬在空中,好像在代表着什么,诉说着什么。
例行的告别过,曹丞相带领着随征的文武,走到出征的队伍前面。
郭嘉走在最后,走到荀彧身边时,忽然顿住脚转过身来,迎着荀彧的目光,久久注视。
还没等荀彧反应过来,他突然伸手抱住了他。
在千军的注视下,他抱住了他。
他闭上眼睛,静静感受他的温度。那明明早已经熟悉的感觉,却忽然变得如此新鲜,如此让人眷恋,如此让人不舍。
他突然很想说:“文若,告诉我你爱我。”
他突然很想说:“奉孝,我爱你。”
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他松开手,转身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追随着他青衣的身影,又一次消失在出征的队伍里。
千军证痴恋,
未顾已倾城。
史载,曹军征乌桓,郭嘉殁于易州。
一年后,许昌令君府。
“文若,我想告诉你一些事。”贾诩站在窗前向外看着,在背后看去,他的身影少了些潇洒,多了些落寞。好像,自从张绣病死的消息传来后,他就是这样了。(作者注:据史载,张绣死于曹军征乌桓途中,死因不详。有史书称其因曹操之子曹丕憎恨,畏罪自杀。)
荀彧看着他,默然不语。
“‘阿兰若’是佛教徒栽培出的异香,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可以安定人的神志,助人潜心静修,原本并不是毒药。它和‘冥灭’搭配,虽然能使人神智昏迷,并潜藏体内损害人身体,但并不是无药可解,而且,解药还是两种。”
“这两种解药,一种叫做菩提子,一种叫孽因子。可是,它们哪一种也不是彻底解毒,只能解一半毒……文若,你能想象么?菩提子能解的,是损害身体的毒,但它会加重对记忆的损伤,失去的记忆永远都不会再找回来。孽因子呢,虽然能让人想起所有的事情,却会加重对身体的损伤……”
“在曹丞相接纳张将军和我之后,我把这些都告诉了奉孝,让他自己选择。”
荀彧无力地靠在座位上,身体瑟瑟地颤抖起来。奉孝……他在心底徒劳地念着这个名字。
奉孝,我知道你的选择了……
——只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现在我知道你的选择了……我痛恨你的选择……
他想起来那些信,那些信还静静地躺在他的柜子里。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么?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不,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结果仍然是一样的。他们从一开始走的就是不同的路。他又想起在颖川的时候,倜傥又不羁的少年郭嘉发起怒来,几乎要指着的荀彧的鼻子:“死抱住你的理想不放,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我们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贾诩依然看着窗外,声音淡得如同白水一般,“文若,我们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很多年后,荀彧因为反对曹操违制称魏王,引起曹操不满。不久,荀彧莫名而终。
侍从们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一种香料,味道清新绵长,只不知名字。
将这种香料进献曹操,曹操黯然神伤,亲为其命名:荀令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