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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驼铃声,很低的咒骂声。
      大漠无垠,秋沙漫天。空气变得比我想象中还要更浑浊,天空像束缚人的枷锁。
      我勒住了马的缰绳。我停下来,干枯的树木枝丫在落日下拉出很长的影子。领头的那个安陵人也停下来,他回头看向我:“不走了?”
      本来应该在天黑下来的时候休息,但我盯着他的眼睛,好像可以从这里透过去看见将要及近的安陵城池。已经不远了,如果继续走,可以在午夜之前赶到。
      “马上到了,继续走吧。”我说,把缰绳松了一扣,让马好受一些。它走了很久了。
      领头的人的驼铃声又摇响了。天一点点暗下来。我又勒住了马,我不想去我也不该去。安陵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我把缰绳紧了回去。我把马头向左拽,脱离了队伍。
      我扬起了马鞭,挥手下去在空气里抽动出声音,啪的一下打在马身上。
      它长嘶了一声载着我飞奔出去。骆驼跑不了这么快,后面跟着的中原马也跑不了这么快。
      风吹得很疾,我闭上了眼睛,略微低伏在马背上,撒了缰绳。
      这种让风吹透身体的感觉,马背上的颠簸,马蹄践踏在陆地上尘土飞扬,身后追赶的谩骂声……
      我的身体是地面的孩子,心则飞向了天空,飞向将死的明烈太阳。
      这是草原上的声音,这是我应该属于的声音,所有野性和张力在一瞬间迸发,此刻的自由像吞了一把烈火,我燃烧起来,挣脱起来。
      这是草原的呐喊。
      我讨厌被束缚被禁锢,身体,心,哪里都不行。我张开眼,太阳落的很快,好像一下就没了,被地平线淹死了。安陵的灯灯火火已经可以隐约看见了。
      我勒住了缰绳。我转回去,和马一起一步一步向安陵的城墙退去。骑中原马的人先追了上来,他们扯出兵器把我围住半圈,他们没有那么多人。骆驼跑不快,所以我仍然只能看见一点影子。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一摆缰绳,又向安陵的方向。
      远风疾,明月漫千山。

      *

      我本来不应该在这儿的。现在回想起来以前的草原,我还是很向往。
      “嘉宜十三年,安陵太京战,历九月,太京兵败,立条,交兵三十余万,割城土七百余里,赎贡十年,遣质子姬人……”我爹说史书是这么记的。
      太京打了败仗,要交年贡,人,土地,一大堆。还有儿子。
      但是他们只有一个嫡出的儿子,所以不远万里来找我爹商量,叫我去安陵,这样太京和我们结盟,一同攻打安陵,而我走着里应外合的位置。
      说实话这实在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两国联手攻安陵,得胜天下两家分。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私下又跟我爹一起策划着方案,灭掉安陵之后怎样把太京也一锅端了。
      可我还是有些不情愿,他们太京成千上万的子民,为什么偏偏找到我的头上?凭什么要我背井离乡?就为了权力?为了安陵的土地?
      我从此厌恶极了中原,哪怕我从来没有来过。我根本就不应该来。我应该回赫族去。

      *

      灯火阑珊,觥筹交错,酒光曳曳。金铃摇晃声,酒水从坛中流淌的声音,还有欢饮笑谈声都充斥在耳边。
      我没见过这样热闹这样珠光宝翠的筵席,有点紧张。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那么多的礼仪,那么多的规矩。歌女舞姬身段曼妙,但我总感觉面对那个总把脸藏在珠冕后面的皇帝的时候,她们的动作是有点局促的。
      我不太舒服。又是这种被束缚的感觉,周围的人笑得那么假,推杯换盏的时候明明有人不想喝了,还得捧着一张笑脸继续敬。
      这就是中原的繁华么?
      我还是更喜欢草原。中原人活得太累了。至少在一望无际上天比这儿蓝,土地比这儿辽阔,那儿有足够大的土地够我信马由缰。
      我正想着,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舞姬退去,只剩灯和酒。我看周围的人都看向龙椅的方向,可又不敢直视圣上的眼睛。他的身后极不协调地站了一个人,别人都穿的鲜艳极了,这个人低着头,穿了一身黑衣。他浑身上下一股生人勿进的意思,于是冷冷清清,倒是和这个皇上很配。
      我没有再关心他,因为我发现没有人敢直视皇上。
      为什么他们都不敢看他啊。
      我不管那么多,那皇上从酒宴开始就没笑过,僵着一张脸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偶尔眨眼,偶尔喝一点酒,偶尔看看下面的人作乐。大部分时间都握着那么小一个酒杯,手指扣在杯沿转圈划着。
      我直接抬头朝他看去,人已经安静了,歌女的琴停了弦,他还低着眼睛划酒杯。
      五明扇在他头上支着,灯火摇着,他的脸那么模糊,我照着中原的规矩坐在他手边的第一个侧位上,可是我看不清。他终于抬起了眼,扫视一周寂静的人,然后把眼睛留在了我身前。
      我猜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直视着他。
      他的眼睛挺好看的,即使看不太清,也能找到那种明亮。我以为“皇上”这种人肯定会在灯红酒绿里脏了心,他那么大的权利,他一句轻轻的话可能就能要了哪家九族的命,天下人都要听他。
      可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他的眼睛很奇怪,没有旁边做的那些官员的那种我说不上来的厌恶,好像他活在深宫,但是又不沾到那些坏事,或者总是全身而退。
      可是很快他又移开了目光,盯着他的杯口。我低下头,把身体往右靠了靠,越六就在我旁边,我怼了怼他的膝盖。越六跟我一起从赫族来的,我俩从小玩在一起,他这个人非常聪明,骑射弓马不在话下,还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皇上说了很多,我压根儿一句都听不懂,越六给我小声翻译。
      他对我说:“何归舟教咱俩住在永宁殿,一并交代了吃穿用度……”一大堆。我也没管他究竟说了什么,按照之前学过的礼仪应付了过去,他点点头,何归舟又不吱声了。皇帝的名字叫何归舟,我们只在私下这样称呼他,平时也不会这样叫,天底下有谁敢光明正大这样叫呢。
      同席的人们也不说什么,皇上摆了摆手,女孩儿们又开始奏乐演唱了。
      我不怎么会用筷子,费劲儿地夹起来一块牛肉,沾酱的时候没夹住,牛肉整个儿掉到酱碟里去了。再夹起来的时候整个都淋上了黑漆漆的酱汁,根本没法吃了。
      我挺不高兴的。中原这么多工具,哪样有草原的烤串来的痛快?大块的牛羊肉串到签上,撒点盐巴,篝火一烤,一大堆人围着坐在一起吃,再美味不过了。这么细的两根竹枝,有什么好的呢。
      我把筷子放下来看了一圈,忽然对上了皇上的眼神。
      他好像在笑,眼睛里亮亮的,特别像夏天的时候晚上飞的萤火虫。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手里又拿起了那个小酒杯,食指在杯沿打转。他笑得眉眼弯弯,我看着他也忍不住笑了。
      他真好看。
      我猜他的眼睫毛很长,因为他现在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上打了一层影子。他勾起来的嘴角也很漂亮,嘴唇薄薄的,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有点红,也有点湿。他的脸很白很干净,亮堂堂的,比晚上的月亮还要白。
      他真好看。
      可是他看着我笑了一下就不再看了,仍然把眼神垂下去,那张好看的白净的脸也藏在厚厚的珠冕里面,手指一圈圈扣着杯子,看着下面的女孩儿跳舞。
      我突然没了兴趣,那些女孩儿扭得非常好看,但是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皇上已经比她们好看太多了。
      我忽然觉得要是一直能这样呆在他身边,也不错的。

      酒席散掉的时候人们都跪了一排,他们刚才喝酒的时候都说尽兴尽兴,不醉不归,可是没有一个人喝得真的高了的。他们规规矩矩跪在地上,我不明白,但是也跟着跪了下去。他们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也跟着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站起来,身后的五明扇也支得更高,他说众卿免礼,然后回头跟一个小太/监交代了什么,就在很多人簇拥下走掉了。
      等他不见了踪影,跪在地上的人才慢慢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皇上走的时候人很多,我也跪了很久,腿有点麻。我在草原上的时候可没这么多规矩,这儿的地面也很硬。
      刚才那个被皇上交代了的小太/监这个时候走过来,弯着腰对我说话。我听不懂他讲的中原话,只好瞪着眼睛看着他。
      我真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说话的时候眼神躲躲闪闪的,有点担心我,可是又不敢担心。我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为什么要担心我?
      越六把小太/监说的话翻译过来给我听,原来皇上叫我今晚去他那里,没说什么事,只是教我在永宁殿换好衣服立刻就去。我点了点头。

      我在去永宁殿的路上和越六闲聊,他比我大两岁,二十五了。他家里还有一个很好看的小妹妹叫越清,她让我也想到我的妹妹。
      越六和我妹妹的关系也很好,她叫墨九龄,今年二十岁,头发还扎成两个很可爱的小揪揪,但是她很喜欢骑马,射箭也射的很好。一提到九龄,越六就只会笑。我总觉得他喜欢九龄,可是我每次问九龄,她都不理我。我问越六,那就更不理我了。
      我又想起来皇上的那个笑容。他的笑跟越六不太一样,越六一咧嘴就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白牙,特别快活。皇上笑起来却温温柔柔的,不那么自在,但是也很好看,让我想起来草原上的小羊羔软软的白毛。

      *

      我换上一套没那么沉的衣服,中原的衣服都很好看,草原风大,我们穿的都是毛茸茸的鹿皮,中原只有柔软的丝绸和织布。这身衣服很轻,特别舒服。我在那个小太/监领的路下去了皇上的寝宫。
      寝宫这么晚了还点着灯,不是很亮。宴席上穿着黑衣服的那个男人站在门口,见到我微微点头,把门打开了。我说谢谢,他也只是点头。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皇上正靠在龙榻上,他也换了衣服,那顶沉重的一动珠子就摇摇晃晃的冠冕被摘下去了,他的头发散开,搭在肩上,穿了一层明黄色的里衣,很薄。他缩在被里,上半身靠坐着,手里拿了一卷书,很认真地读。
      小太/监进没有说话,他把桌上的热壶沏好,跪下来冲着皇上那里磕了个头,转身弯着腰出去了。
      我站着没动,我不知道我来要干什么,皇上也没动,一直靠在床上看书。
      他的头发很长,软软的,散下来也好看。秋天的晚上大约有点凉,屋里只生了一个火盆,他的指尖有点白,应该是冷的,鼻尖也很红。这回我离得近了,看清他的睫毛真的很长,眨眼的时候扑闪扑闪的,特别好看。
      他真好看啊。
      我一直站着,他也一直看书,看了不知道多久,我的腿都站酸了。
      越六也一直站在门外,我能从窗户上看到他的影子。
      皇上终于动了动,他掀开被子要下床,抬头看见我好像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问了一句中原话。
      我仍然听不太懂,但是他好像叫的是我的名字。我只好行礼,用吐字不怎么清楚的中原话说了一句“陛下”,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他点点头,下床把书放在桌上,抬起手倒了一杯热水。他有问了我一句,我这回真听不懂了,只能毕恭毕敬站在那儿。
      皇上叹了口气,用赫族话对我说:“朕忘了。你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我松了口气,回答的马马虎虎,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于是只好说:“您让我来我就来了。”
      皇上带了些笑,让我把头抬起来。我抬头看着他,他又弯起嘴唇笑,眼睛里有好看的萤火虫在飞,慢慢地扑闪着翅膀。他坐回了床上,拍了拍身旁的软被:“过来坐。”
      我有点受宠若惊,可是又不敢,我哪敢呢?他只是一个笑得很好看的男人,可是也是一个皇帝,一个人要是想坐在“九五至尊”这个位置上来,就一定很可怕的。他们中原人有很多心思,我一定要小心。他也只是笑起来很好看罢了。
      我没回答,皇上叹了口气:“你站了那么久了。怎么都不叫朕一声?歇一会儿罢。”我没有说话,还是那样看着他。
      皇上似乎终于没了耐心,皱了皱眉:“难不成你要抗旨?”我赶紧低头,慢慢走了过去。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我不如和越六聊的时候那么自在,很多事他如果不问,我自然是不敢多说一句话的。但是他并没有为难我,甚至非常……亲昵。他要求我留寝,因为这个时间,门外确实也没人给我带回永宁殿。
      两个男人有什么好矫情的呢,何况他是皇帝,他说了我不能不答应。我和衣躺在他身边,年轻的皇帝在我面前慢慢睡熟。
      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放松警惕。
      我伸出我的手,手指弯成一个狠厉的弧度,慢慢伸向他的脖颈。他的皮肤非常白,月光照在他脖颈上,喉结有点凸起,皮肤白的像羊奶那种,软软的。
      他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看的一个人。
      他毫无防备地躺在我身边,呼吸特别均匀,睫毛因为小小的气流微微抖动,脸颊有点红,也许做了好梦,嘴角带了一点轻轻的笑。他忽然翻了个身,我的手没有动,臂膀还抬着,他居然钻到我的臂弯里来。
      香香的。
      我爹说我来中原一定不能白来,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重要的事,但是一定要做点什么。他说最好是在安陵打通一条赫族的路,中原这样好,要让草原的兄弟们也来看看。
      可是我不觉得这里很好,即使很好,也没有必要一定占领。
      我最终还是没有动,把手臂放松,揽在他的后背上。
      夜里他醒了一次,说有些口渴,我下床给他倒了一杯水。热壶没有熄,但是已经不那么滚了,水是温的。
      他就着我的手喝完一小杯水,当我再次躺回床上的时候,窗外哗啦一声响,突然一道劲风从帐外直/插/而入,电光石火的瞬间,我只能仓促将他狠狠一推,他在床上卷着薄被滚了一圈被推到了床角,我这才看清原来竟然是柄长剑。
      可我因为急着要将他推开,自己没能躲过去,这一剑正正穿过右胸。
      我只能感觉到凉了一下,特别凉,比小时候脚丫泡在天泉的池水里还凉。血流出来的时候我才感觉到疼。
      何归舟已经坐了起来,刺客拔剑又朝他刺过去,之前那个黑衣服的男人忽然迅速跳进屋里来,情急之下拿起桌上的烛台,便朝刺客掷去。烛台如长叉一般带着劲风劈空而去,刺客闪避了一下越出窗外,那人挑剑起身追了出去。
      值宿的羽林军破门而入,寝殿外到处传来呼喝声,庭院里沸腾起来,更多的人涌进来,刺客见机不妙越窗而出,越六跟着追出去。
      皇上是一个很年轻的人,我爹说比我还小了三岁,刚及弱冠。虽然我并不比他大多少,可我还是觉得他就像个小男孩儿,尤其是他缩在我怀里香香的那会儿。
      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
      我只是觉得他这样好看的一个人,要是身上留了疤,一定会很难过。而且伤口也很疼,他这么白白净净的,一定怕疼。
      我把他推开的时候也来不及想太多,刺客的剑来得非常快,我没有反应的时间。
      现在刺客从窗子跃了出去,我看不太清了。我没有力气了。
      皇上显然很惊慌,他跪在榻上揽着我。他说的是赫族话,所以我听懂他在反复喊我的名字:“九台!墨九台!墨九台朕在叫你!别睡!”
      我真的没有力气回答他。他瞪大了眼睛喊太医,扯下一角被褥按在我的伤口上,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我手心里全是汗珠,指尖有点凉,他把我的手握紧,伸过来哈气。
      我最后一点点意识是他紧张的眼神和满身沾着的我的血。
      我忽然有点不好受,这样干净的人,不应该被血弄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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