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族那些事儿》寒山遥

49、终章（上）

　　卫兵粗暴地在陈岚背后推了一掌，将他推进囚室。囚室在地下，本就灯火昏暗，为了省灯油，两间囚室公用一盏油灯，囚室中间以铁栅栏作间隔。

　　墙角堆着一摞干草，干草堆上堆着一块破毯子，应该就算是床了；墙上开了一个小门，门前挂着一张破布，里面大概是厕所。
　　囚室里充斥着一股刺鼻腥甜的气味，像血，很不好闻。

　　“第一条：此处为重刑犯监狱，没有放风时间，犯人必须全天候关押在囚室里。
　　“第二条：每天早上九点会送来一天的伙食和饮水，请珍惜使用。
　　“第三条：.....”

　　卫兵机械地读着囚室守则，陈岚便四处张望。他发现，一栅栏之隔的那间囚室里，已经有一个犯人了。
　　那人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除了一只细瘦的手被铁索拴住吊在空中之外，身体的其他部分几乎蜷成了一个小球。他大多数身体都裹在一张破毛毯里，脸隐没在阴影中。

　　陈岚先是发现，锁住这犯人的锁链并不简单，被附以了细密复杂的咒术，能封印住吸血鬼的全部法力。
　　这么说，这是重刑犯中的重刑犯了。
　　可是，未免也太小了，这么小，居然犯了十恶不赦的罪吗？
　　不知是不是他蜷缩成了一团的缘故，陈岚觉得这人娇小无比，几乎像个孩子。这样娇小的身躯，陈岚只觉得无比熟悉......
　　恍然间，他就想起来了。

　　不是“他”，而是“她”。不是十恶不赦的“重刑犯”，而是曾经的祭司大人。
　　也是他曾经的学生。
　　如果，祭司大人也在这里的话，查西亚一定已经不在了吧。陈岚很容易就想明白了。对查西亚的死，他并不那么悲伤，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陈岚探出手，想要穿过栅栏去安抚曾经的学生。
　　可是，我已经不是她的老师了啊......陈岚犹豫了，还是抽回了手。
　　他默默坐到囚室的另一角，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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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岚回想起那一天。
　　那一吻不知维持了多久，直到陈岚觉得心口有些发闷了，辛才将双唇移开。那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陈岚，像是盯着世界上最脆弱的宝物。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金色的发丝垂落，缠绕在陈岚肩侧，似云逐月，如蝶恋花。
　　辛漂亮的灰色眼睛第一次出现了冷静之外的情感，慌乱无助却满含热烈。
　　然后，长睫微颤两下，辛闭上眼睛：
　　“我们，逃走吧......”

　　不等陈岚接话，辛就果断地握住了陈岚的手，将法力注入陈岚后心——他们一齐化作蝙蝠的原身，向着远处飞去。
　　陈岚还沉浸在死里逃生和那一吻的震惊中。他太疲惫了，已经快睡着了，便任由着辛带着在空中飞，全不去想前路是何方。
　　即使，即使辛是骗他的，将他带往王宫，他也会跟着去的。
　　但他们降落在一片树林里。凉风习习，似乎万事万物都与他们无关。
　　“这是哪？”
　　“王城外，向南半公里有一个人类的小村庄，我们隐去妖气，先去那里避一避。”

　　狂风卷集着乌云，很快就下起了雨。
　　走到村口的路上时，雨正好瓢泼而下。过路的行人撑起了伞，彼此啧啧惊奇：“好久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是啊，好久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陈岚想。
　　他身上有伤，也失了好多血，飞了一路。恍惚间，天旋地转。
　　辛一把接住他。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骗了你，把你带回王城，你会恨我吗？”
　　“不会的......”陈岚呢喃。
　　“什么不会的？”
　　“你不会的。你才不会，骗我......”陈岚终于睡着了，方才的对话，他醒后不会记得。
　　那晚，二人在村庄的小旅店里过夜。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次日清晨，陈岚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发现雨已经停了，只有窗沿上还向下滴着水。
　　辛站在自己的床边，背对着陈岚。他已经换了一身简单朴素的人类衣物，听到陈岚床上有了响动，便回过头来：“王城应该会派追兵在附近搜捕。我想好了，你先去北美避一阵，王在那里的眼线少，过几年再看看能不能回到中国。只不过，千万不能回你家，王肯定会在那里安排人手。”
　　陈岚怔怔抬起头：“你呢？”
　　“我不能跟着你。我的法力，一大半都是王赐予的，他时刻都能追踪到我。我会先往东去中国，引开王的注意力，你一定要听我的，去北美，明白了吗？”
　　陈岚苦笑着摇摇头：“先前，我一直躲在王城外关孩子们的地牢里，祭司大人偶尔会来看看我们。她告诉我，你答应了王会把我带回去。
　　“如果，你不把我带回去，王会杀了你的吧。”
　　看到雨滴点点滴落，陈岚的思维也渐渐清晰了起来。他终于明白，原来爱是这么苦涩的东西，需要勇气，需要牺牲，需要必死的决心。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
　　辛尚未说完，陈岚就猛地抱住了辛，然后抬手往辛的后脑劈了下去。
　　“对不起......辛老师。”他缓缓将昏迷的辛放到床上，然后离开了小旅店，向着北方，未知的未来飞去。

　　&

　　睁开眼，依旧是昏暗的囚室。
　　寒冷无孔不入，陈岚回忆起家里最艰难的那段时候——父亲遭人算计丢了工作，差点掉脑袋，而他还在上学的年纪。葬下父亲后，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搬离了城市，来到乡间，务农为生，而那一年正值大旱，身居人间，即使有法力也不敢使用，因为猎人的眼线无处不在......
　　那时的生活，贫寒却温暖。再寒冷的冬天，有家人在身边，也不觉得冷了。
　　相比之下，这雪山之底的囚室，没有半点温暖。
　　因为孤独，孤独是最凛冽的霜雪。

　　陈岚走到干草堆边，拿起了上面的破毯子，毯子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披到身上，勉强抵御住了一些寒冷。
　　身体渐渐适应了寒冷的时候，陈岚想起了辛。王已经达成了他的目的，辛不会被追责。陈岚不自觉勾起了嘴角：“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吧......”他暗暗地想。
　　“犯人003号，这是王赐你的剑伤药。”门口的卫兵握着一个瓶子走进旁边的囚室，将剑伤药放在祭司大人身边，然后压低了声音，“祭司大人，去年你的药救过我奶奶，我不想为难您。这药，您多少用一点吧，您会死的啊......”
　　剑伤药？
　　陈岚看向索依露。索依露一动未动，卫兵只好默默退了出去。
　　她受伤了？陈岚想着便望了过去。光线实在昏暗，但借着这一点微光，陈岚惊恐地发现，祭司大人几乎是坐在了血泊里。即使是现在，仍有血液不断从祭司大人紧裹的衣袍中渗出。
　　陈岚这才知道，他一进囚室就闻到的那种刺鼻腥甜的气味，并不是“像血”，而真的是血。
　　他走到铁栅栏边，握住栏杆，恳求一样地说：“祭司大人。”
　　祭司大人没有回应。
　　“索依露小姐？”祭司大人依然一动不动。
　　陈岚狠狠心：“陈......依依。”
　　听到这个名字，祭司大人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她面容因失血而惨白，还消瘦了许多，眼窝深陷，颧骨突出。
　　陈岚一阵心疼。曾经的祭司大人，虽是娇小，却不至于瘦到如此皮包骨头的地步。
　　再不用剑伤药，祭司大人真的会死的。
　　陈岚心一横，闭上眼。

　　“祭司大人……我知道现在对你说这些，你可能会听不进去吧……但这些话，我再不跟你说，也就不会有人跟你说了……
　　“我是老师。在人间像人类一样生活的时候我就是老师，老师都是爱自己学生的。查西亚跟我说了他的计划后，我是一点都不愿意帮他的。自己辛苦教的学生，最后要么上战场死掉，要么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谁愿意啊。但我没办法啊，我不能明明知道王于我有血海深仇还假装看不到，甚至住在宫里好吃好喝，我只能跟着查西亚。可，可我太懦弱了，我一点都不想复仇，只想逃，我逃不了的，我只是知道自己不能不复仇才选择帮查西亚的……
　　“但这依然不是我最后去做锦湖老师的原因。我犹豫了好多天，但最后查西亚告诉我，他有一个办法可以救那些学生。虽然学生们最终还是会有伤亡，但幸存的孩子们，查西亚会有办法让他们变回人类，回归正常的人类生活。
　　“我不信，查西亚就告诉了我那个方法……”

　　隔着铁栅栏，陈岚平静地诉说着。声音宛若快熄尽的烛焰，起起伏伏，细若游丝——除了索依露和陈岚自己，没有人能听到。
　　“听了这个方法，我才确定这是能成功的，孩子们是有救的。我更震惊的，是查西亚居然敢用这样的方法去救那些孩子，他的目的，仅仅，真的是仅仅是为了帮我哥哥复仇……所以我才答应他去锦湖做老师……你……你怎么了？”

　　烛火摇曳，映照出索依露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的模样——这位从被关进囚室就一直一动不动地缩在角落里的祭司大人已经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张大了嘴，满脸都是泪痕，同时又有泪水不断地从她眼中滚落出来。她好像在尖叫，但声音因为喉中也充盈着泪水而发不响，只能听到沙哑的嘶吼：
　　“啊啊啊啊啊—————————”

　　陈岚心中凄楚，五味杂陈，便不再看也不再说，一个人转过了身。
　　再等陈岚转过身时，他看到地上的剑伤药瓶已经空了。他松了口气，却依然沉重地抬不起头。
　　他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他不过是将某个横在祭司大人眼前的东西推远了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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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中无日月，陈岚再次走出这个囚室的时候，发现草木已经黄了。又是一年深秋。
　　三天前，王城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赦免典礼。
　　祭司大人当着全王城百姓的面被赦免，并恢复了大祭司一职。
　　但所有人都知道，大祭司不会再拥有任何实权了。

　　陈岚被直接押到了参薇殿上跪下。他明白了，这是最终的审判。死亡就在不远处等着他。他忽地有些害怕——面对死亡，凡是生命都会有恐惧的吧。他忍不住用余光在满朝文武中搜寻着辛的影子，却没有找到。
　　然而，等待他的不是死刑的判决，而是——
　　“罪人陈岚，叛/国投敌。现宣读判决——封禁所有法力，流放人间，永世不得回归王城——钦此。”
　　他吃惊地抬起头，却被身后的卫兵按住脑袋，被迫磕了几个谢主隆恩的头。

　　走出参薇殿，他看到辛站在长长的台阶下，身上穿的不是王城护卫队的制服，而是人类的衣衫。
　　连刀也没有配。周身，几乎没有一点点法力波动。
　　陈岚忽然就明白了，眼眶陡然湿润。他挣脱押送他的卫兵，向着台阶下跑去，伸出手。
　　辛也向他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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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叹息崖采回来的星月树树枝，被栽在花盆里，已经枝繁叶茂。周身星光流转，十分漂亮。
　　索依露拉开窗帘。时值夜间，路上车水马龙。家门前，却有几个撑着长矛的士兵，丝毫不为街上的繁华所动。轻叹一声，她阖上窗帘，念了声咒，一个假身出现在窗边，她将灯光照在窗上。从外面看，便能看见祭司大人在窗边读书的影子。
　　然后，索依露抱起花盆，真身隐没在黑暗里。

　　雪山顶，火山口边。
　　火山口边就是天坛，是整个王城的最高处。
　　从天坛可以俯瞰火山口内的全貌——祭坛，血蔷薇，以及翻滚沸腾的岩浆。
　　索依露面对天坛站着，她身后便是深渊，直通山体内那个奉着血蔷薇花的洞窟。
　　她脚下放着几样东西——一个锦囊，里面是她曾答应过的报酬，和那盆星月树。
　　她发了很久的呆。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陈老师在课上讲过这首诗，她那时并不太懂。可经历了这么多，在云深处滚过一遭，她终于明白了这首诗的意味。
　　很多事，就算不愿，也必须要去做。很多事，自以为避开了，其实根本避不开。

　　索依露默念咒语。她身体四周，忽地出现点点萤光。萤光点点增多的同时，她的身形也渐渐透明。
　　她双臂张开，向后仰倒。于是，一片广袤的星海，在她眼前赫然出现。
　　这场景似曾相识。

　　血肉，法力，魂魄——一切都在破碎，飞散，化作点点萤光向天坛正中的地面飞去——那里卧着九十多个幸存的人类孩子。索依露凭一己之力，将他们从森林里的地牢带来了这里。

　　“如果有一个法力高强的吸血鬼，能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从肉身到灵魂——去封印住那些孩子体内的病毒。这些孩子就会恢复人形，重获新生。原本，查西亚准备和王决斗之后就这么做，没想到，他也死了......祭司大人，他真的，真的准备救那些孩子的。真的。”
　　陈岚的低声絮语在她耳边回荡。

　　这里是圣山之顶，是最适合献祭的地方，也是最靠近结界边缘，且守卫最弱的地方。她找来接应孩子们的人，已经在结界外等着了。
　　她用最后的力气，在结界顶部开了一扇小小的门。

　　那片星海，到底是是离她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呢？
　　她脑海中残留着最后一点意识：
　　这一次，没有人会接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