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步武》白玉京在马上

44、第 44 章

　　庄峤提前一天赴港，临行前连一个吻都吝惜给他。

　　他独自留在望海的酒店中，反复思索庄峤的那个问题——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敢明白？

　　那夜他失眠了，找出乐谱和笔，就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在矮几上一鼓作气写完了整首曲子。

　　末了，歪着头思索片刻，在第一页写上题目。

　　JY.62 “Five to One”for violin & guitar（给小提琴和吉他）

　　检查了一下各种记号，确认没有遗漏，才把谱子拍照，直接丢到了节目组的群里。

　　薛江右：【写了个器乐二重，看一下做舞台表演行不行。】

　　转头，落地窗外海天如画，东方既白。

　　天已经亮了。

　　回去补了个回笼觉，醒来是正午。

　　音乐总监七老师已经读完谱，矜持地在群里回复了一句话：【还得看合奏效果。】

　　选曲过关了。

　　现在担心的只是两个人的乐器水平，还有合奏的默契度。

　　他于是发起了一个语音会议，几个人对了对时间，两个经纪人跟导演组最终达成一致，这两天先出个录音版，七老师如果觉得效果没问题，选曲就可以确定了，郑西隅再提前一天上岛跟薛江右碰面合奏。

　　安排尚可，于是大家高高兴兴达成一致，散会。

　　几乎是会议刚结束，越芸的视讯就打过来。

　　薛江右还有点犯困，靠在床头懒洋洋接起，越芸开口就问：“上床了？”

　　“你很关心我这方面的进度？”

　　薛江右懒得拿手机，曲起膝盖，把手机隔着被子放在大腿上。

　　这个角度自上而下地看到他的脖子和下巴，锁骨和颈侧好几个印子叠着，颜色深深浅浅，足够推测制造的时间先后。

　　越芸深吸一口气，额头直跳：“……种草莓是不是有瘾啊？你这样怎么录节目？”

　　薛江右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我上次是贴了创可贴，没人注意这个吧。”

　　越芸：“你对网友的洞察力一无所知，愚蠢的新人。”

　　“我又不搞什么男友人设。”

　　“你怎么知道我没想给你搞！！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大部分粉丝都他妈是女友粉啊？”

　　薛江右沉默一下，垂眼说：“不然我还是做幕后吧？”

　　“我签个做幕后的干嘛？我缺作曲的还是编曲的？你很稀缺吗？”

　　薛江右听着居然点了下头：“也是。”

　　连挨骂都在敷衍。越芸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

　　“你其实是需要钱的，对吧？你也说了，之前给苏振康做事，有部分原因也是钱。”

　　越芸语气严肃，隔着荧幕盯着他：“你不要觉得跟了庄峤就不用担心这个了，拿人手短，这是铁律。你能被签进天英是因为你对公关计划有用，我乐意亲自带你是觉得你能给公司赚钱而不是赔钱，不然利用完你早把你一脚踢开了。”

　　“你现在不是想干嘛就能干嘛的自由身，说得难听点儿，你是天英即将包装出售的一件产品，产品卖得不好，我们都得承担后果都赚不到钱——这就是现实层面的东西，薛江右。”

　　困意倏然散去，薛江右坐直了一些，沉默地听着。

　　越芸继续说：“我知道你现在被什么浪漫啊喜欢啊冲昏了头，但你得想清楚，你跟庄峤地位很悬殊，悬殊到你们名字放一块儿，你就只是个挂件儿，往后一起出去，人家都懒得知道你姓什么，只会叫你，啊那个跟着庄总的伴儿……不要跟我说俩人在一块儿没有什么配不配的，我告诉你门当户对这种东西自古就有——”

　　“你扪心自问，你现在配吗？”

　　薛江右被刺了一下，牵动唇角，无法回答。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为了拿资源拿钱才跟老板搞到一起的人，哈，那你的处境就更糟糕了。因为你有自尊心，你会越来越意识到你们之间差得很远，无论是生活质量，平时的爱好，还是消费习惯……你会越来越觉得不平等，这种不平等最终会让你后悔，你今天怎么没好好努力营业往上爬！”

　　“我不会带一个没有上进心的艺人，你自己想清楚，想好了打给我。”

　　越芸气冲冲地扔下这句话就挂断了。

　　薛江右把手机往旁边一扔，下床拉开落地窗，走到露台。

　　湿寒的海风迎面而来，吹得衣服鼓起，皮肤微凉。

　　撇开爱不谈，他跟庄峤，好像的确不在一个世界里。

　　他不被任何人祝福。

　　*
　　薛江右很快回到岛上等着合奏排练，郑西隅是当天半夜过来的，比预计早几个小时。

　　一进门催着薛江右把琴拿出来。

　　谁都没看谱子。这两天郑西隅为了录Demo几乎所有空余都在练琴，谱子早就默在心里了。两人坐在床边，中间隔着一条过道，各自拿好乐器，沉默地对视两秒。

　　接着，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薛江右身体轻微地向上，眼神跟脸同时向琴颈转动了一下，郑西隅便架好琴弓，在两小节分解和弦后，准确地加入了旋律。

　　那晚的星月岛度假别墅被缠绵又清冽的合奏温柔地包裹，盘旋的乐声久久回荡在空旷无人的长廊，最后沉寂在两名乐手相视一笑的最后一个音符。

　　熄灯后，郑西隅很长时间都还按着胸口，无法平复。

　　他想薛江右为什么不继续搞古典，这样的作曲家就应该继续去写室内乐，写协奏曲，写交响乐……

　　黑暗里，他忍不住开口问：“你为什么要来当艺人？”

　　薛江右像被问住了一样，好半天没有回应。

　　心中努力地思索，是，我为什么要来当艺人？

　　这一切到底发轫于何时、何地？

　　起初只是因为他过度沉溺在音乐的逻辑美中，有逐渐往先锋走的倾向，被Nolan及时叫停，告诉他，你得表达自己，你得有感情。

　　后来阴错阳差，他在寻找感情的路上，发现原来在流行乐的世界里，写出垃圾也能赚钱，还赚得如此轻易，他就开始做些垃圾给苏振康讨生活。

　　音乐从来不是他的信仰。最初是一种本能，再是习惯，再是赚钱的工具——他理解不了楚樊手坏了自己不能弹也要雇个乐手保证live的坚持。

　　放个伴奏带又怎么了吗？有什么所谓吗？反正是一场无聊的狂欢，台下人渴望氛围多过音乐本身，有个响儿就行。

　　《文珍》配乐被侵占，他的愤怒与不妥协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那是他还算满意的古典乐作品，他为此付出的时间和精力让他无法将其划为“垃圾”那一档，所以他突然之间不愿意再给苏振康欺骗下去了。

　　他也为此吃到了苦头，做好了后面的路浑浑噩噩看不到希望的准备。

　　没想到，会遇到庄峤，签约天英，有现在的峰回路转。

　　这些都不是他自己选的。

　　好像被命运无形的手一路朝前推着，有什么过来他都只能迎头赶上，没权利选，也没路可逃。

　　所以，他为什么要做艺人？

　　像越芸说的那样，“你其实是需要钱的，对吧？”

　　是，好像从本质上讲，他只是想吃口饭讨个生活。反正离开了简家，他再没什么好烦心好牵挂的。

　　这世上他赤条条一人，什么都可以无所谓，如果哪天不小心意外死亡，也能欣然受之，不指望谁为他流一滴眼泪，甚至是收尸。

　　就露天席地地消散，化为腐肉骸骨又怎么样？

　　他于这世间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

　　宇宙里没有任何坐标可以确认他的轨迹，他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暂时。

　　可是……

　　可是他遇到了庄峤。

　　只要想到这个名字，心就饱胀着，杂陈的情绪久久盘桓在胸口，又随四肢百骸汇入了心尖，让他没来由地鼻酸，乃至想要落泪。

　　——“你扪心自问，你现在配吗？”

　　他想，我好像真的不配。

　　庄峤那么好。

　　但如果我有机会变得更好，离他的好更近，我又为什么不去努力往前走呢？

　　哪怕是在没有预想过的艺人这条路上。

　　时间在夜里模糊了边界，长与短很难感知，情绪上蔓延了几个月，几年，或许不过是秒针在现实意义上绕过一圈表盘。

　　郑西隅迷迷糊糊地闭上眼，以为薛江右睡着了，或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可对方却又忽然开口了。

　　“没得选。既然已经走到这步了，就先这样。”

　　“先这样？”

　　“先好好干。然后……尽量做个值得被人喜欢，也有资格喜欢别人的人。”

　　郑西隅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还真是个单纯的愿望。”

　　薛江右听出嘲讽，笑了笑，没再说话。

　　——“你为什么要来当艺人？”

　　以前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无所谓有没有答案。

　　不过幸好，就在这一刻，他或许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