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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的于家四姐 ...

  •   一

      那年十一长假,本想好好玩一玩,没想到接到姐姐的电话,说姐夫病重,于是匆匆赶回家乡。参加完姐夫的葬礼,在县政府工作的侄子对我说:“你这么多年没回来了,跟我到老家住几天吧。”我正好也想看看年迈多病的嫂子,就同侄子一道坐上了回老家的汽车。
      县城往东北八十里,是个叫潘家的小镇,从小镇再往东走四里地,就是我出生的村庄。这段路我非常熟悉,中间路过两个乡十来个村庄。过去全是土路,路面凸凹不平,赶上雨季,汽车无法通行,人们只得徒步跋涉。我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正赶上□□时期,长途汽车票很难买到,即使能买到,乡下的穷学生也舍不得花那一元二角钱,经常是步行上学、回家。一次我们三个家离得不远的同学约好了请假结伴回家,可才出县城,天就下起了大雪,想返回学校,又觉得请一次假不容易,加上思家心切,就硬着头皮往前走。雪越下越大,又起了大风,坚硬的雪霰打在脸上刀割一般,我们几个孩子穿的都很单薄,只得用手捂紧棉帽耳朵,倒退着一步一步往家走。中间有一段将近二十里的大草甸子,荒无人烟,周围灰蒙蒙的,看不清十米以外的景物,我们拍遭遇狼群,心里十分害怕。一直走到天黑也没走到家,在离家只有十几里一个叫二排的村子住了下来。生产队长很同情我们这几个孩子,特意把队部的大炕烧得滚热,还做了一锅热腾腾的黄米饭。我吃完饭上厕所的时候,浑身打颤,腿都蹲不住了。我们三个孩子为了省这一元二角钱差一点冻死在路上。
      现在展现在我面前的这条路已难以想象出旧时的模样。柏油的路面,平坦黑亮,两旁是两排白杨树,笔直地向远方伸展开去。路边的庄稼已接近成熟,退去了几十年前的纤弱、凌乱,给人的感觉是壮实、整齐而充满生机。
      我们乘坐的是一辆半新的中客,本来只有二十个坐位,却挤了三十几个人。车主是个中年女人,高高的,壮壮的,头发染成了栗色,烫得蓬蓬松松,像一棵蓬草。衣着也很时髦,上身蓝色开领衫,下配灰色呢长裙,在满车的乡下人中有点鹤立鸡群。她说话嗓门很高,很宏亮,一路上都在吵嚷:
      “让一让,让一让,近道的的给远道的让一让!年轻的给年老的让一让!”
      车上不知谁抱怨了一句:“大凤子,你想挤死我们哪?”
      多么熟悉的名字!我不由自主重复了一句:“大凤子?”
      我坐的位置比较靠前,就在车门附近。没想到我这句不由自主的重复,却被女车主听见了,她用那双虽然下眼睑已稍稍松弛但仍不失美丽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眼,惊奇地说:
      “看来我真成名人了,连这位老先生也认识我。我看你怎么有点眼生?”
      侄子告诉她:“这是我二叔。”
      女车主立刻大声嚷起来:“哇!你就是贾大学?咱们村子的第一个大学生?”
      她当着全车人这样喊,我倒有点不好意思,急忙解释说:“那个时候上大学难,我才得了这个名,现在大学生遍地都是。”
      大凤子笑着说:“可不是,现在咱们村可不只你一个大学生了。连我弟弟小龙都考上了大学,一毕业就留在了省城。”
      我清楚,眼前这位漂亮的女车主就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同学吴晓和于家四姐的女儿,是吴叔、吴婶的掌上明珠。我和于家四姐、和吴晓一家都有着特殊的感情。
      “你爷爷奶奶呢?”
      “早就过世了。”
      其实我这话是多余的,吴叔、吴婶如果活着也应年过九十,在缺医少药的落后的农村,一对身体不好的老人很难有这样长的寿命。我实际想问的是她的母亲,于家四姐,一位善良的、温顺的女人。没等我发问,大风子却先提起了话头:
      “我妈现在还时常提起你!”
      “你母亲还好吗?”
      “还好!”
      “同你弟弟在一起?”
      “不,还在老家,一个人过。她过不惯城市生活,再说也看不惯我兄弟媳妇的做派。我早就想把她接到潘家镇,可她死活不来,说自己有儿子怎么能让姑娘养老。”
      我默然了。在我的心目中,一个二十八岁就守寡,精心照顾并先后送走了了两个多病的老人、辛辛苦苦地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善良的坚强的女人,晚年应该是幸福的,无论如何我也不愿相信,她仍孤苦伶仃地生活在给了她很多希望但更多是痛苦的的乡村。

      二

      我的老家是个不大的村庄,于家住在我家前院不远。于家有五个姑娘一个儿子,儿子早已成家立业,女儿中前三个也已出嫁。老四小名叫虎姐,我叫她四姐,和我二姐年纪相仿,经常找二姐来玩,我这个小男孩总是跟在她们后面。还有个老五叫鸭蛋儿,和我同年,也总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四姐身边。夏天我们一起到野外去挖野菜,采野花。秋天,我们把场院里的麦秸垛掏空,过起家家。二姐是我的亲姐姐,自然不能是夫妻,她要和别的男孩子组成“家庭”;我常常成为于家四姐的小女婿,一起“生儿育女”。鸭蛋儿虽和我同岁,但只能当我们家的丫鬟,干一些打水、扫地、看“孩子”等粗活。她常常是很不情愿地充当这种角色,但没办法,姐姐得先出嫁。
      几年之后,都长大了。我上了中学,鸭蛋也读了几年小学,不知为什么辍学在家。于家四姐虽没念过书,却出落成村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大姑娘了。她细高个,圆圆的脸,眼睛总是扑闪扑闪地,很有神。虽叫虎姐,但身上却没有一点虎气,显得很文静,说话慢声慢语,小声小气。她还是经常到我家玩,全家人都很喜欢她。一次哥哥和母亲说:
      “虎姐经常到咱们家玩,是不是看上咱们家学生(那时农村管读书的叫学生)了?”
      母亲说:“别瞎扯了,虎姐比咱们学生大四岁呢。”
      哥哥说:“大四岁怕什么?不信等哪天我问问她,准同意。”
      哥哥没有问,母亲也没再说。关于鸭蛋和我,村里倒是有很多议论,意思是门当户对,年貌相当,非常般配,甚至有村里热心人来提亲。鸭蛋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很少到我家来,在路上也躲着我。假期我为给家挣几个工分到生产队锄地,队长偶然把我们排在一起,可她不是加快速度铲到前面去,就是故意落在后面。说心里话,我不喜欢鸭蛋儿,虽说长得不错,但有点忸怩作态,给人不真实的感觉。母亲也不同意,常说:
      “养猪不养拉巴渣(最先出生的那个小猪),娶媳妇不娶老丫。拉巴渣长不大,老丫尖懒馋滑。”
      我倒不懂老丫有什么不好,但在我那个岁数的小男人,不喜欢同龄或更小的女孩子,总觉得她们说话尖声尖气,走路轻飘飘的,脖子长长的,胳膊腿细细的,是些没长成的小丫头片子。我喜欢年长几岁的姐姐们。她们有突出的胸,粗实的腿,动作稳稳当当,说话温声软语,一种成熟的女人美。于家四姐就是如此,所以我喜欢于家四姐。我喜欢看她来我家时,出现在院子里细高匀称的身材;我喜欢看她坐在我家炕上,一只手支着炕席,微测着身那种优美的姿态;我喜欢看她离去时轻轻扭动的腰肢,慢慢往前迈动的长长的双腿。
      六二年,我考上了高中,离开了老家到县城去读书,同时家乡也离开了我。乡亲们知道,我将来一定会离开农村,当干部,挣工资,不会再娶一位不识字的或只会写自己名字的农村姑娘。
      就在我读高二那年,于家四姐结婚了,对象是我小学同学吴晓。吴晓人很好,长得也很精神,是我小时候的玩伴,长我四岁,和四姐同年生,刚到结婚年龄。小时候他是我的司令,我是他的小兵,和挑衅的别一伙的孩子作战,和偷吃庄稼的临村牛群作战。冬天,领着我们年纪小一点的孩子领着狗到野地里追兔子,追到了皮归他,肉则由吴婶做好了,分给大家吃。吴晓没考上中学,在生产队当了一年会计,后来在公社拖拉机站找到一份工作。吴晓是独生子,吴叔是个木匠,不时出外干点木工活,挣几个活钱。为了儿子娶媳妇,又重新翻盖了三间房,家境比较殷实。吴婶是个非常慈祥的老太太,和所有的亲属、邻居从没红过脸。结婚的第二年,四姐就生了个女儿,就是大凤子,吴婶把她打扮得花朵一般,隔了一年又生了个儿子,给这个单传家庭带来了新的希望。吴家老两口喜欢得了不得,待四姐比亲生女儿还亲。按说于家四姐的婚姻是幸福的,家庭是和睦的,未来的生活也应该是幸福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大凤子五岁那年,吴晓得脑膜炎离世了。
      失去心爱独子的吴叔、吴婶是如何悲痛,失去亲爱丈夫的四姐是如何悲痛,我都不得而知,那时我正在学校,是家里写信告诉我的。至于一年多后发生的那件使全村都轰动的事我却十分清楚,因为那正是我升入大学后的第一个假期。

      三

      于家四姐要改嫁了!一个年轻寡妇再嫁本是正常的事,何况解放已十多年,人们的观念已发生了变化,再保守的人也不会认为女人应谨守祥林嫂时代的从一而终。关键在于闹得全村尽人皆知、沸沸扬扬了一阵之后,四姐竟没有嫁。
      吴晓离去几个月后就陆续有人来提媒,四姐虽有两个孩子,但漂亮、能干、贤惠,远近十里八村多少有点名气,甚至有的没接过婚的小伙子也托人来说亲。一来按照当地的风俗,丈夫死后,媳妇至少要守孝一年,二来也不得其人,四姐的回答总是两个字:不嫁。这回四姐可动心了。男方是县机械厂的工人,每月四十几元的工资,比四姐大五岁,媳妇得乳腺癌死去了,没留下孩子。男方同意把两个孩子都带过去,再给他生一个就行。但吴婶死活离不开大凤子,四姐最后决定只把男孩带走。这个男的来村里几回,四姐的母亲见过,说不比吴晓长得差,个不算高,但敦敦实实,黑黪黪的,见人很愿说话。总之,母亲是看中了,而四姐更看中了。
      这件事闹哄了差不多一个月,谁也没想到四姐的回答又多了一个字:不嫁了!
      对于四姐的不嫁,村里有很多说法。一种是认为四姐舍不得那三间房,据说吴叔吴婶曾给她跪下,答应如果不改嫁,房子,包括所有家产将来都给她;一种是认为四姐舍不得孩子,吴婶不让把大凤子带走,作为一个母亲,不忍心让两姐弟各分东西。我心里最清楚,听说从四姐决定嫁给那个工人开始,吴婶就天天哭,整整哭了一个月;虽然没见吴叔哭过,但他整天坐在炕沿上,低着头,闷声不吭,来人也不说话,像傻了一样。慈祥的通情达理的老人无法说出不让媳妇改嫁的话,但是刚刚经受了丧子之痛,又要失去孝顺的媳妇,并带走三世单传的孙子,这种内心之痛任谁也是无法承受的。
      四姐的心里很是纠结。自大她进了吴家门,公婆一直把她当做亲生女儿对待,如果自己嫁了,剩下两个老人孤苦无依很是不忍。如果不嫁,自己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过一生?再说了,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像机械厂张师傅这样的主很难遇到。接着发生的一件事,终于让四姐下定了决心。
      一天早饭后四姐要到生产队去干活。吴婶突然说道:“你把两个孩子送到她姥姥嫁看一天吧,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大凤子子和小龙是她爷爷奶奶的心头肉,去姥姥家从来没有呆过一天的,几个小时马上就得接回来,反正村东西头,离着也不远。今天有点奇怪,竟主动让去姥姥家,可能真是身体不舒服吧。四姐也没有多想,就把两个孩子送到娘家。
      中午歇工回家吃饭,四姐发现吴叔和吴婶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身下铺着褥子,穿着过年才舍得穿的一身新衣服,安详地睡着了。四姐以为真是都病了,叫了几声,没有叫醒。上炕推了推四婶,没有动。猛然看见四婶身边一个空安眠药小瓶,那是四姐这一段时间心绪不宁,睡不好觉,朝大队的赤脚医生要到一瓶安眠药,自己只吃了几片,剩下的都让公公婆婆吃了。四姐心里一惊,赶紧叫来了邻居,邻居立刻到生产队套上马车,帮忙把吴叔吴婶送到镇卫生院。
      我老家那个村子离公社所在地潘家镇只有不到4里地,大车20几分钟就到了卫生院,赶紧进行抢救。好在药量不是太多,吃的时间过去也不太久,不到一个小时,吴叔和吴婶就先后醒过来了。
      见公婆醒过来了,四姐立刻泣不成声,说道:“爹,娘,你们怎么能这样……”
      吴婶说道:“我和你爹商量,你走了,剩下我们俩孤苦伶仃的,还不如一起去见吴晓……”
      说起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的独生儿子,吴婶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于姐道:“你这不是傻了吗,人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你上哪见吴晓去。”
      吴婶道:“但是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孤零零的。”
      于姐道“怎么孤零零的,你不还有我妈?你的亲闺女;还有大凤子和小龙,你的亲孙子。你怎么就能舍得撇下我们?”
      一听这话,吴婶更是泪如雨下,一把抱住了四姐,哭道:“我也是舍不得你,舍不得两个孙子啊。也是为了你啊。前一段不让你改嫁,我们俩也太自私了。心想我们俩一走,你就没有了累赘,没有了牵挂,就可以轻手利脚地嫁人了。我和你爹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你改嫁之后,无论嫁到谁家,都让小龙姓吴,好歹让吴家还有个香火。”
      吴叔插言道:“这件事我已写了个纸条,放在了小龙的衣兜里。”
      四姐道:“两个老人放心,有我虎姐在,就有吴家,就有你们二老吃的住的。有我虎姐在,你们二老生老病死就会有人管。有我虎姐在,你们的两个宝贝孙子就能上学读书,长大成人。”
      四姐下定了决心,只要公婆在,就绝不改嫁。那年于家四姐只有二十八岁。

      四

      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一个边远县城工作,后来父母相继去世,再就没有回过家乡,直到十年后,利用到省城开会的机会,回了一趟老家去看望哥哥。坐汽车到了县城,然后又颠簸了八十里地,再后就是从潘家镇往东开始步行。这段路我更加熟悉,从小学到初中,整整九年,每年至少走二百五十个来回。有时天下大雨,孩子们头上顶着件衣服,躬着腰往家跑。头上电闪雷鸣,地上雨水烂泥。平原的雷声特别响,一个霹雳下来,大地都在摇晃,吓得孩子们腰躬得头几乎都贴到了地上。跑到家,把湿衣服立刻脱掉,光溜溜地往母亲准备好的热被窝里一钻,一会就睡着了。
      那次回乡自然是好天气,而且是初秋季节,风清气爽。路边的庄稼正走向成熟,高梁晒米,谷子抽穗,玉米吐缨,田野里五彩斑斓。离老家还有一里多地的时候,看见一片谷子地里有一个女人正向我这边张望,我知道这是家乡人,肯定认识我的,就走了过去。没等我打招呼,那个女人就先说了句:
      “是老贾家学生吧?”
      我惊喜地叫了一声:“四姐!”
      站在我眼前的于家四姐已不是当年那个苗条、漂亮,寄托着我少年时代很多梦想的姑娘了。她穿着一身灰色旧衣服,头发也灰蒙蒙的。脸晒得黑黑的,眼睛似乎比年轻时小了许多,眼角堆满了鱼尾纹。背有点驼,个也没有先前高。
      四姐说:“我都不敢认了。好多年没回来了吧?”
      我说:“快十年了。”看到地头快装满了的麻袋,我又问:“你这是?”
      四姐回答:“撸点草籽。养了两口猪,一天得不少吃的。家里那点粮食,人吃都不够,哪有牲畜吃的。不养又不行,油盐酱醋钱由哪出?”
      我想帮助四姐把麻袋背回去,可她说还得撸一点,得装满才能回去。并一再嘱咐,没事一定到她家看看。
      第二天我就去了四姐家。还是她和吴晓结婚时那三间房,房前是个不小的菜园子,黄瓜架下吊着长长的黄瓜,西红柿已经熟了,红红的一片。房头是个大猪圈,两只白猪已有一百多斤,哼哼叫着觅食。院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两个孩子都不在家,吴叔、吴婶还都认识我,吴婶身体看来很不好,跪在炕上,手扶着枕头,不时地咳嗽。每当咳嗽的时候,四姐都过去轻轻地捶背,端起痰盂接痰,然后用挂在吴婶胸前的一条旧毛巾把她的嘴擦干净。吴叔虽看不出有什么的疾病,也明显地见老。干木工活肯定是不行了,一家的生活担子似都落在了四姐身上。吴叔问了一些我生活工作的情况,又谈起我过世的父母。吴叔叹口气说:
      “我这也快了。要不是虎姐,我和你吴婶也早就完了。”
      吴婶话不多,一见我就开始流眼泪,我知道她是想起了吴晓,小时候我是常来吴家找吴晓玩的。
      四姐留我吃饭,我没答应。
      第三天一早,四姐就挎了一筐香瓜来到哥哥家,说:“我刚到地里摘的,他们城里虽也能买到,不如咱们农村的新鲜。”
      嫂子奇怪道:“这是干什么?我家也有的,我刚想上地里去摘。”
      四姐笑道:“你家是你家的,我家是我家的,味不一样!”
      嫂子也开玩笑道:“我家的是兄弟味,你家的是什么味?”
      四姐说:“别以为学生是你兄弟,也是我兄弟!”
      嫂子看了看我,诡秘地向四姐眨了眨说:“应该是妹夫吧?”
      嫂子指的是我和鸭蛋儿的事。鸭蛋儿挑来挑去,结婚很晚,真找了个挣工资的,据说现在生活还不错。

      五

      一晃就是二十年,在回乡的路上,我十分欣喜,柏油的公路,来往的车辆,时髦服装的女人,我总算看到现代化给家乡带来的变化。可进入我出生并在其中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子,心情又变得十分沉重。老家同二十年前并没有多大变化,还是一式的土坯房,房前由于经常取土,到处是大坑,坑里积满了浑浊的雨水,村后的几排树木不知什么时候砍得精光。不同的是随着人口的增多,房子增加了不少,但布局比较凌乱,没有一条整齐的街道。我的家乡是当时还没有脱贫县,比我所在地区的农村要落后得多。
      哥哥七十几岁,还很硬朗,还能做几样擦板、土豆削皮器等小午间到潘家镇集市上去卖。嫂子是脑血栓后遗症,不但能够自理,而且还能干些简单的家务。我最不放心的是于家四姐。
      四姐家还住在原来的位置,房子还算比较新,近年肯定翻盖过。小院还是那样干净整洁,菜园里仍然是成熟的瓜菜,只是没有了猪圈和猪。我去的时候,四姐正独自一个人盘腿坐在自家的炕上,她头发已完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还是一身灰布裤褂,用黑布条扎着裤脚,完全是一幅农村老太太的打扮,没有了一丝当年虎姐的踪影。
      四姐已认不出我来了,还是陪我去的侄子提醒了一句:“这是我二叔!”四姐才恍然大悟:“哟,你看我眼睛都花了,这可不是学生又回来了!有十年了吧?”
      我说:“快二十年了。”
      四姐说:“可不,真有二十年了。日子真不经混,一晃我就老了。”
      我想起了大风子的话,问道:“四姐,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一个人过?有个病什么的怎么办?上孩子那去吧。”
      四姐说:“苦命人是不会得病的,岁数大的人,可不能给孩子添麻烦。”
      四姐告诉我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小龙曾接他住过两年,让她给看孩子。可孩子大了,送进幼儿园,两口子就老吵架,她知道是为了她。没用了,自己成了多余的了,媳妇不好说,就拿他儿子撒气。为了不让儿子受气,她就不顾儿子的一再阻留,回到了老家。
      我说:“大凤子那不很好吗?”
      四姐告诉我:“大凤子那到不错,家里养了一台车,和女婿一块跑县城线。可女婿也有两个老人,还都是病病歪歪的,可不能再去个老人给孩子增加负担了。”
      我说:“这么多年你怎么没想到找个人家?”
      四姐苦笑道:“年青的时候想找,可不忍心丢下两个老人。两个老人去了,孩子也大了,孩子又没办法处置。现在孩子都成家立业了,我也老了,想找也没人要了。”
      四姐说得很轻松,甚至还有几分调侃,我听着却十分沉重。眼前这位普通的农村妇女,没念过一天书,可能不识一个字,既不懂子曰诗云、仁义道德,又不明白公而忘私、舍己为人等现代名词,但却从来都为别人着想,为别人牺牲。先为老人,后为子女,苦了一生,累了一生。是也?非也?值也?不值也?
      这次四姐没留我在他家吃饭,可我告辞的时候,她一直送到屋后。我和侄子都进了哥哥家的大门了,还看见她站在那里向我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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