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其之六 ...
-
我们往山谷深处渐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四周的树木越来越密集、本来只没过脚背的草也长得越来越高，已经漫过了膝头。
刚才胡子嘱咐我们下了山谷不到非说话时尽量不要说话，走路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因为这山谷中一片死寂，没有夜猫子的低咕，更没有虫鸣，显得非常蹊跷。我倒不觉得有多害怕，依稀觉得这般情形好像在小学一年级的暑假、母亲带着我和筹春回外公的老家省亲时发生过。
外公自小背井离乡，所以母亲也是出生在外城的。说老实话，就算到了她结婚生子的年纪，回老家的次数依然用十个手指也掰得过来，筹春更是不用提了。“解”姓在她的老家出乎意料的竟是个大家族，三代之内出了不少摸金的好手，这些人就算搁在全国范围中也是行业里的翘楚。可惜有名无望，当地的其他住户表面上看来对我们一行三人客客气气，实则内心都对解家的族宅避而远之。照他们的话说来，毕竟母亲家过去是干得是损阴德的行当，虽说近年来开枝散叶，小字辈大都过着平凡人的生活，怕只怕“明器一台，祸延三代”，太接近了总归没好处。母亲表面与他们礼貌寒暄，人走之后便眯着眼睛嘲弄道：“这些个人，祖上能有几个是清清白白的，道貌岸然。”
我当时不懂道貌岸然的意思，一心只想着去外面探险。趁着母亲被老一辈人逮住问长问短无暇顾及我的时候，拖着筹春从后门跑了出去。老家的山脉蜿蜒千里见不到头，我俩在疯玩之余跑进了山林深处，直到天黑才发觉自己迷了路。那时也跟今晚的情况一样，放眼望去哪里都是漆黑的一片，除了自己的哭喊声什么也听不到，恐惧加之水土不服的效应让筹春很快就开始发烧呕吐。到了下半夜，他的体温进一步升高，手脚冰凉且意识模糊起来。
之后八岁的我架着十岁的筹春糊里糊涂地按着本能指定的方向在黑压压压压的环境里走了很久很久，搞得我生理心理全线崩溃，被他拖着一起载在地上不省人事。最后不知怎么竟然被大人们找到了，据说我们双双晕倒在离山林边缘不足五百米的地方，看来我的本能在关键时刻还是挺靠谱的。
醒了之后母亲黑着脸给了我们一人一巴掌，又抱着我们穷哭，接下去的几天我们一直被老一辈的揪住这个小辫子数落个不停。没怎么受皮肉之苦已经很不错啦，我乐观地对自己说道。不过从此以后她再也没同时带着我俩一起出去玩，说是两个男孩子在一块儿太叫人闹心了。
筹春当时烧得糊里糊涂，大概已经不记得这事儿了，幸好我不抛弃不放弃，不然哪有现在耳聪目明的他呀。我想到这儿颇为自得，忍不住笑了起来，筹春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我立刻敛起笑容，正儿八经的提了提被包肩带。
“马上要进山林了，”他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往前看。我一看吓一跳，眼前林立着的都是十几层楼高的黑影，密集地联系在一块儿变成了一朵巨大的黑云。这哪里是山林，分明是一个黑洞嘛！“由于特殊原因，进去之后没办法开手电，你必须得踩着前头人的步子走，往外多迈一步可能都会有意料外的情况发生，你给我浑身皮收紧点儿，别老是想些有的么的。”
我还在思忖怎么跟他拌两句的时候，整个队伍停了下来。只见哑巴张掏出刚才回收的那卷绳索，自己捏着一头，把另一边往后一抛，跟着瘦子和胡子每人抓起一段，我也学他们拎起绳子在手腕上绕了一圈。
一进林子我的眼睛好像被蒙了黑布似地蒙蒙瞎。真见鬼，这林子不知吃什么长得，居然能达到遮天蔽日的程度，这里头恐怕到了早上也透不进光，岂不是等于我们一只脚已经跨进斗里了嘛。
黑暗总让人觉得危机四伏，静谧的环境又让人除了视觉之外连带着其他感官也暂时失灵中，只能靠手上的绳子的细微震感摸索前人的脚印，在这种五感失其四的状态下即使有人推我我都不敢往外走，前头的人往左我就得往左，他往右你我会不自觉地往右，连做个动作都谨小慎微起来。
然后队伍忽然又不动了，只听到打头的哑巴张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手中的绳子传来一阵幅度比较大的震动，应该是前头有人蹲了下去。
“是……是了！张爷！”胡子的嗓音里夹着一丝激动的沙哑，“找到了，不会错的，这绝对是蛇盏草。”
此时我的眼睛已经稍微能够适应了黑暗，听得他们的对话也连忙低下头去搜寻。找了三四遍除了黑暗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发现，正当我失望地收回视线时，一点绿豆大小朦胧的白色物体自我眼前一晃而过。我心念一动，暗道莫不是自己眼花了吧，又集中气力往那个角度望去，果然那颗萤火般微弱的白光渐渐地在视野中清晰了起来。
“这是……”那草离我有段距离，我没法儿贸然跑过去一睹它的真容，心里好奇得紧，刚想问个明白，就被胡子打断了话头。
“看来我们没找错路哇，走走走！”胡子顿时来了精神，他的心情感染了我和筹春，之前压在我们心上的重量消失了，连走路步调都轻快了许多。
越往前走，白点的分布就越密集。到了哑巴张停下脚步的地方，蛇盏草已经盈盈荦荦地连结成了一大块白茫茫的丝绸。
“这里。”他掏出手电打亮，往四处照了照。
把这块地方形容成树木版的英国巨石阵一点都不为过。无数颗参天古木气势汹汹地围绕着这一小块空地，让我有一种时时刻刻被监视的不适感。不过话说回来，灯亮了之后我才知道这山林里的路有多难走，也不知道刚刚哑巴张到底施展了什么超能力才能没有一丝迟疑地完全避开那些树枝树根造成的阻碍。
“接下去怎么办？”瘦子轻声问他道。
“扎营。”哑巴张简明扼要地回答。
“这……”瘦子一顿，脸上表情摆明了不想在此扎营，又不晓得为什么对哑巴张很是忌惮，不敢明着违逆他的话，于是将我家老爹捉出来托词道：“可是曹老师叫我们速战速决，能不拖尽量不拖……”
哑巴张闻言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不再说什么，只是径自卸了包、拿出防潮垫往比较平整的泥地上铺。
瘦子见此无可奈何，有点忿忿地下了包。
“别哭丧着脸呀，还没下地就搞内部矛盾那还了得啊。”胡子见状压低声音安慰瘦子道，“张爷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嘛，大家也累了一天了，是时候该休息休息了，走走，咱俩生火煮水去。”
哪想瘦子不依不饶，低音高频地不停嘀咕个不停：“能有什么大道理！不过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子还想我们听凭他发号施令……唔！”说着他忽然消音，原来是胡子在更多骂骂咧咧话出口之前把人拖到一边生火去了。
筹春一言不发低头搭帐篷支架，我更是属于纯粹路过的围观群众。咱俩本来就没经验没发言权，特别是我，如果哑巴张真要折腾我，我也只能任他揉圆搓扁……看了看不远处一张扑克脸的、正在抖开帐篷的哑巴张，我呵呵干笑了两声，随即把这个想法否决掉了，人家才不会那么有空来整新人呢。
胡子麻利地生好了火，很快茶水就煮开了，我们围在火堆边就着滚烫的茶水开始啃压缩饼干和蛋白质营养棒。就算我一天没吃饭，这东西也丝毫吊不起我的胃口。不，应该说自从上了火车我就再也没有胃口大开过，还真他妈的是少爷的身体跑堂的命，等回家之后我一定要上最贵的饭店点他个一桌鲍参翅肚把这些天的本都吃回来才行。
我放下味如嚼蜡地吃了两口的餐棒，看看他们个个专心吃饭状，只能无聊折下一朵长在手边的蛇盏草隔着篝火细细观察。
这种草的外形有点像产于我国中北方的一种叫“红姑娘”的茄科植物，但个头比“红姑娘”小许多，且几乎通体透明，若是眼力够好甚至能看见茎叶里的脉络。在挂下的花苞似的骨朵儿中，隐隐透出弯曲的细小黑影。难不成是蚯蚓？我突然觉得有点恶心，赶快把那棵草丢掉了。
“半小时之后开始守夜，两小时轮一次班，我守第一班，张爷你看怎么样？”胡子吃罢，主动打破尴尬的气氛，与哑巴张商量起守夜的事情。
哑巴张点点头。
“不过轮班的事，曹小爷就免了，出了状况我怕他应付不来。”胡子又补充道。
我听了正要发作，一把被筹春抓住，示意我冷静一点，我这才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坐回原位。筹春笑眯眯对他们说道：“曹真跟我一班好了，我是个三脚猫呀，况且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没人吱声，就是表明了默许。
“我们明天几时出发？”筹春又问。
“不走，等。”哑巴张一边拿着挑火棍在火堆里拨弄，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瘦子憋不过再次阴阳怪气地发话了：“等，不知道谁出的馊主意，呆在这深山老林里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自己不要命就罢了，还非得把别人的也一块儿搭进去。”说着他瞟了瞟哑巴张。
哑巴张依旧面无表情地拨着火堆里的枯枝，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哎哟老伙计哎，你就不能少说两句。”胡子拿着水壶把他的茶缸添满，道：“你这家伙要么不说话一说起来就抱怨个没完没了，怎么，平时口水积攒得太多了？你还是少说话多喝水吧。”
他们之间的对话对我来说好像八点档的市民谈话节目那样催眠。我听着听着上下眼皮开始激烈交战，困倦和疲劳双双袭上身体，于是丢下他们独自回帐篷里睡觉了。
与其说是对这群土夫子的利益争夺战毫无兴趣，不如说我只是应承着老爹的要求才勉为其难来这儿的，反正我一完成任务就会先回镇上，剩下的时间我只要天天吃一个蹄髈等他们回来就好，该从斗里拿的东西筹春会负责的。
想得是很美，连红烧蹄髈都飞进梦中了，然而睡到下半夜却被人推醒了。
原以为是筹春来叫我起床一同守夜，没想到我混混沌沌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他已经先发制人捂住我的嘴。僵持了几秒，忽然一阵不算小的隔着帐篷和防潮垫都能感觉到的震动从外头的泥地传了进来，我一惊，满脑的睡意顿时消去七八分。
筹春松开手，悄声对我道：“不对劲，你听。”
我竖起耳朵，立刻听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其之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