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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Part 198 全视 ...

  •   “我和秀一的故事实在平淡无奇,甚至称不上‘故事’。”

      幽幻的迷雾倏然散开,像是暴风雨初停的无垠大海上,重新出现了明澈的天空。

      尽管明知那是海市蜃楼,是从另一片深刻体验和记忆着爱——甚至不需要爱与恨这类鲜明又决绝的字眼,那份记忆中最珍贵的只是“平凡”,是真切经历过的每一个尘世的日子——

      就从这样的脑海中,浮现出烟云般的回忆。在大海般的灵能水面上,映照展现出稍纵即逝、也永恒深藏在鲜红心脏中的影像。

      即使心跳终有停止的时刻,心意与怀恋却是连超越阴阳与存在的力量,也无法磨灭的。

      五岛桐绘曾留着浅亚麻色的长头发。性格温和,脸庞明媚。没有惊人的特质,只是认真地生活、愉快地做自己。

      齐藤秀一是个身材高挑的美少年。戴着文秀的眼镜,有些阴郁的气质。很讲道理,从不和别人争抢闲话。

      “他从隔壁镇的高中转学回家,本来是早就定下来的寻常计划。”

      秀一骑自行车的时候,交替蹬动的腿上,黑色的制服裤子轮番皱起轻微的衣痕。

      他从那条黑涡镇唯一的出口隧道骑行出来,背对着外面的世界,迎着漩涡状的风,往灰蓝色的天晖最浓重的地方前行。

      他稍稍停下来,让等候在路边的桐绘侧身在后座上坐稳,温暖的手环稳自己的腰身,才继续前行。

      秀一抬起忧郁的眼睛,而抱着他腰身的桐绘轻轻依偎在他背后,少女的长发在风中细腻地飞扬。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个镇子?”

      他们在造景公园约会。他们坐在有些老旧的秋千上,灰蓝的天光渐渐变成燃烧般的落日。

      “秀一的话听起来真没道理。‘离开镇子?是说私奔吗?’”

      桐绘笑了起来。她有些忍不住噗嗤一声的笑音,低头用手背轻轻挡住嘴唇。

      秀一有些古怪的性情,她是非常了解的。这无伤良善本质的古怪,在她看来,有时候会令人头痛,更多的时候却有些奇怪的幽默,反正她是很喜欢。

      “秀一说,黑涡镇已经开始变得奇怪。‘不要笑,桐绘!我在说真的。’”

      少年转过黑眼圈严重的眉眼,指着寻常世界中的一切。风吹过地面的痕迹、摇摆的花树,还有公园人造小溪中潺潺流过的清水。

      那些东西,毫无新意却又必不可少,随处可见也无法挣脱,就那样寻常普遍地充斥着世界的所有角落。

      “‘你没有看到吗?桐绘。那些都是漩涡。’”

      桐绘站在余晖下,身影缓慢又静谧地化成灰烬般的剪影。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最初所做的微弱的努力——正如秀一被我、也被所有人当成无害古怪行为的表现,他曾真真切切对我说过的,‘我们离开这里吧……’——这些无疾而终的努力,是注定失败的。”

      桐绘抬起头,仿佛穿过海市蜃楼,在割裂的现实与幻梦的鸿沟之外,遥遥地与并不存在的某个未来对视。

      她的身上出现了烫伤和绷带,长发也变成短发。

      “即使是在那之后,就出现了秀一父母的惨案——秀一的父亲疯狂地沉迷于‘漩涡’,最终失去理智,将身体自虐式地扭曲成漩涡形状,塞进了特制的圆形木盆里。”

      滚滚黑烟弥漫过记忆的幻境。那是从造型沉闷、令人窒息的砖砌葬仪焚烧室的烟囱中,飘出的死者的痕迹。

      烟尘绕成巨大圆圈形状,向天空之外、存在之外的某处,洪流般地升上去。

      “秀一的爸爸就是这样的烟尘。而他的母亲很快精神崩溃,以死抗拒任何漩涡出现在自己身上。她甚至直接用剪刀,把十指指腹上圆圈形的指纹给……”

      黑烟像倒悬的海啸般,自下向上奔涌到魔鬼也不敢踏足的、那未知的天空之外。

      在那些漩涡烟尘中,出现了极度撕裂的、仿佛在尖叫嚎哭的亡者的面庞。

      “秀一说得对。我们的镇子正在变成漩涡。即使出现了这些怪事,我们还是留在这里,照常生活,希望一切‘正常’……”

      桐绘的背影行走在黑涡高中的走廊上。她的身边有许多幻影,但或许那些幻影将会成为逻辑崩坏之后的世界中,真正真实的东西——

      穿着雪白连衣裙、头颅的大半都被深陷的圆形凹洞吃掉的少女,窗子上极其缓慢地爬动着肥大的、长着人形头部和唇齿的蜗牛,还有那些晶莹黏稠的、满地的蜗牛卵……

      有阴沉而绵长的钟声传来,穿透真与幻、人与幽灵的界限,响彻连存在本身也被吞噬的、最宽广虚无的世界。

      钟声震出的声纹,也像漩涡形的波浪一样,将一切扭曲成模糊的幻影。

      “为什么说我们那点微弱的努力,注定会失败?甚至是之后明明深陷于恐怖的变异,为什么却走不出这座镇子?”

      一双交握的手,骨节分明、肌色微深的属于男孩,白皙细腻、手指纤秀的属于女孩。

      它们握在一起,像共生纠缠的植物,沿着不存在的天国之路,往海市蜃楼的尽头、往无所谓虚幻与真实的尽头攀升。

      手腕像柔软的藤茎一样,拉伸成恐怖又美丽的细长形状,交缠成基因链条般的螺旋,就这样也变成漩涡。

      然而两只手始终握在一起,十指相融,无言不舍。

      “黑涡镇对我们有致命的吸引。也许是冥冥中的异样力量,将我们锁在这里。更重要的是,锁住我们的东西,还有不肯自我溶解、立刻接受现实崩塌的,每个人那固执的理智和几乎不受自己控制的、自造的安全茧球。”

      这片记忆的洪流中,映照出一片寂静的海滩。

      阴沉的雨空扣住了海滩。仿佛无限宽广,又没有任何一条通往外面的自由道路的大海,涌起着深蓝色的浪涛,在海岸上拍打出稍纵即逝、循环往复的潮湿痕迹。

      桐绘和秀一相依偎着,坐在海滩上。

      桐绘侧过头,靠在男朋友肩膀上。

      在他们头顶,即将爆发台风暴雨的阴沉的长空中,有一个巨大的眼睛状的云流层,正滚滚聚集、越来越大。

      台风眼在云海中显现。那是一个巨型漩涡状的、肉眼般的裂口。

      在台风眼的注视下,桐绘和秀一的手握在一起。桐绘眉眼宁静明媚,秀一则像即将变成献祭石像的先知一样,眼神宁静得骇人,只是沉默地遥望着远方。

      “我们的一切都留在黑涡镇。真实活过的生命、家人爱人的牵绊,以及我们的逻辑与信念,对现实的消化与解释。还有……”

      钟声响彻整片海岸,顺着如高山般渐渐高涨的海浪与狂风,覆盖蔓延向整个黑涡镇。

      “还有这镇子本身。可以叫它羁绊,也可以叫它牢笼……”

      桐绘靠在秀一肩头,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黑涡镇不让我们走。”

      桐绘侧过眼睛,与海市蜃楼外的幽灵对视。

      “我不是说过吗?我和秀一之间实在称不上故事。”

      在他们面前,如山般倾倒下来的海啸巨浪,正形成席卷一切的漩涡。

      天空上的台风眼,那层层堆叠、聚向中心的圆圈形云纹,细密得像是某只肉眼中冰冷的血丝。

      那些云纹骤然汹涌聚集,沿着怪异的曲线流动。

      海市蜃楼如同倒吸入黑洞般,记忆、时间,以及切肤的现世种种体验和情怀,都逆向飞速退去,变成粉碎流逝的幻影。

      在这毁灭的洪流中,窒息的海啸崩倒在眼前的瞬间,那恐怖的台风眼,也睁开了由汹涌云纹组成的眼帘。

      “黑涡镇——不让我们走。”

      当这句话粉碎成风里的碎片,而每一个碎片都在尖叫时,源千鹤猛然睁开眼睛。

      她的身前悬浮着一片火焰符咒,发出频率极快的猎猎吹动声。

      她刚才纵身跃入了桐绘记忆的海市蜃楼中。

      海浪已经淹没到她腰身。入梦前站立的地方,还是浪涛冲刷边缘的海滩区域,现在已经被即将到来的海啸引起的激流吞没了。

      海岸线在飞快地后退。整个黑涡镇笼罩在天昏地暗的帷幕下。

      源千鹤缓缓抬起眼睛,看向天空中汹涌漫卷的乌云,以及从天空之外降临的、那巨型漩涡般的台风眼。

      它含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无论你是生是死都被深刻缠绕着的,宁静又恐怖的视线感。

      源千鹤向后退去。海浪拍打在身上,像无数双隐形的沉重的手,在抓拖着她坠入海浪深处。

      在她侧腹上盛开的血红玫瑰,和她被前后身洞穿的伤口一样硕大,颤巍巍、血淋淋地在风里疯狂摇曳。

      源千鹤与台风眼对视。她突然想道,“我找到了。”

      那寄生于黑涡镇上的、以整个镇子的存在和命运为侵蚀体的“世外之物”,那个魔物此刻正在透过这个诡异的台风眼,不含任何意义和索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扭曲、变异,再到侵吞、毁灭,所有这些灾难和魔变,都只是——

      “它的程式。”草薙明月的声音,在源千鹤心中冷冷响起。“或者,连所谓魔物行为的程式与规律这种东西,也是不存在的——”

      无所谓魔性和目的,也没有什么程式和规则,这种以漩涡为终极形态的变异,如果非要用属于这个世界——包括人类与鬼神、现世与幽冥——的逻辑,去试图解释的话……

      “那就是,”草薙明月说道,“‘世外之物’,它只是‘要这么做’而已。仅此而已。”

      不需要有什么意义。即使有——也无需向被吞食的祭品展现和解释。

      “但是……”源千鹤站在暴风中。凝聚着滚滚灵能的符咒,像一团不灭的鲜血般的火焰,挡在她的身前,流动出她引以为傲的、“超越人间”的灵力。

      她回想着桐绘记忆中的一切。有无数的人像她一样,他们活着、爱着,真实地存在着,没有任何预设和戒备。

      骤然之间,他们就要被毁灭了。

      就像桐绘说的,“牵绊我们的,是我们自己,和这座黑涡镇。”

      黑涡镇不让任何人逃走。

      “但是,他们都……”源千鹤喃喃道,“没有做错什么啊。”

      “所以——”草薙明月仿佛就在她身边,那种过于真切的存在感,令源千鹤冷颤惊醒,茫然又焦急地向风雨里寻找他的身影。

      但涌入她感官的,只有化成无所不在的灰黑色风雨的、那冰冷沉柔的声色。

      “它只是‘要这么做’,仅此而已。”

      此时,草薙明月也抬起头,看向天空中卷聚到遥远海边方向的云层。

      他能看到台风眼那巨大的轮廓。

      源千鹤的声音,随着风雨浇淋在他身上。不仅进入耳畔,还渗入肌肤。

      “你说魔物的程式必须终结,因此我们要逃出这里,办法就是——”

      草薙明月找到了黑涡镇的最高点。这里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只有海边的灯塔可能成为高耸的顶点,但他在海滩上的时候目测过了,那里不是。

      “什么‘监视器’?”不久之前,他和源千鹤站在圆圈形地势的镇住宅区屋顶上,远远望向沿着地势连成圆形长条状的、那些避难用的长屋。

      源千鹤没有看向他,只是淡淡发问。

      草薙明月说道,“黑涡镇是人为圈出来的献祭场所。按这个角度看,为了全面掌握场所的毁灭进程,这里必须有能够覆盖整个镇子的监视点。”

      当时,台风警报已经不间断地响了许久——是字面意义上的不间断,没有半秒是停止的。

      草薙明月站在这使人发狂的尖啸声浪下,只是抬起手,向上指了指虚空。

      “这个监视器的位置,”他声色冷冽,甚至含有不感兴趣般的、毫无起伏的音调,“一定在黑涡镇的最高点。”

      在源千鹤找到海滩上的草薙明月,以及散落溶解在无处不在的风雨中的记忆碎片时,她还在回想自己当时的疑问,“这种搞得像是某种大型灾难游戏似的思维,行得通吗?”

      草薙明月轻笑一声。眼下,他缓缓走到四面悬空的建筑物顶端。在他脚下,黑铁造就的大型钟盘上,冷酷的黑色时针摆脱了人类的声息与包围,还在精准地转动着。

      他站在黑涡高中的钟楼上,凝视着钟楼顶端延伸出的、大理石雕成的校徽雕塑。

      那是一个似乎寓意是“太阳”的、漩涡形的图案。

      钟楼震撼的钟声巨浪,和雕塑中骤然闪起的血红的电子光点,同时刺进草薙明月的感官。

      他盯着那个光点。它像快频闪烁的、表示急速拍摄或定格记录的电子指示灯般,在少年眼中发疯般跳跃。

      “如果我不能理解‘世外之物’的魔性程式,”草薙明月动了动嘴唇,像是与某些东西耳畔私语,“至少我还能理解人类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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