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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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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沈孤岚去世就快满一个月了,在这期间,霍眠曾经无数次想要梦见她,盼着能在梦里与师父见见面,说说话,却始终未能得偿所愿。可与祁颖儿相遇的这个夜晚,她却忽然间梦见了沈孤岚。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夏夜,霍眠才十二岁,正是人小鬼大难以管教的年纪。沈孤岚让她往东,霍眠偏要往西,沈孤岚让她读书练剑,霍眠偏不答应,把师父的话当做耳旁风,成日里只晓得跑去山中抓些野鸡野兔,玩得一身脏泥。这般胡闹过几次后,便叫沈孤岚忍无可忍,气得大发雷霆,罚她在院子里跪了两个时辰。
那阵子烈日炎炎,酷暑难当,燕子山中并不比临安镇上凉爽几分,天气十分炎热。霍眠捧着一碗清水,两手高举过头顶,在地上跪得昏头昏脑,一肚子不乐意。
沈孤岚则坐在一把凉椅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喝着冰镇过的酒,相当悠闲惬意。霍眠瞧着师父那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撇着嘴说:“两个时辰到了没有啊?我这腿都快没知觉了,您到底什么时候让我起来?”
沈孤岚瞟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时辰到没到,你自己不会算?”
霍眠当然会算,其实两个时辰早就过了,她心里有数得很,只是沈孤岚不发话,她哪里敢起来?
“我肚子饿了,眼睛也花了,我要睡觉。”霍眠觉得沈孤岚对她也太苛刻,心里很有些不服气,面上却要装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她将双手放下来,把那盛着清水的碗一丢,揉着膝盖颤颤巍巍地站起,就要往房里去。
沈孤岚却在她进门时伸出一只脚,将霍眠绊了一下,看着小徒弟在她跟前摔了个狗吃屎,沈孤岚毫不留情地笑道:“离过年还早着呢,这会儿拜什么年?”
霍眠把头磕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趴在她脚边,生动演绎了何为“五体投地”。沈孤岚见她闷着不说话,心知她肯定是动了气,便也不再逗她,说道:“马上便是该用晚饭的时候了,去灶房看看还剩了哪些菜,想想晚上吃什么。”
霍眠装死不肯动,决意就趴在这门口睡上一觉。沈孤岚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她的回应,倒也不再使唤霍眠,自己放下酒壶去了灶房,从菜篮子里挑出两节莲藕,拿小刀削起了皮。
那时候,沈孤岚还未病重,也丝毫瞧不出她是个中了毒的人,家里的一切事宜都是由沈孤岚来操心。霍眠彼时也还未学会烧饭,只会做些洗碗扫地一类的事。
师父在灶房里忙活时,霍眠便趴在原地继续扮演木头桩子,结果还真就睡着了去。等她睁开眼睛醒来后,沈孤岚已经将煮好的饺子摆在了桌上,还把霍眠抱在怀里,正安安静静地看着本游侠传记。
霍眠睡得有些发懵,靠在沈孤岚怀里半晌也没说话,直到沈孤岚把手中的传记搁在桌上,霍眠才气鼓鼓地问她:“离过年还早着呢,这会儿吃什么饺子?”
沈孤岚原本想笑,但见霍眠一脸不痛快,便也板着脸道:“你吃是不吃?不吃就给我滚回房里接着睡,我一个人全吃光,半个也不给你留。”
霍眠听了这话,先前是装的委屈,这下就成了真的委屈。她嘴角一瘪,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控诉道:“不就是去山里玩了一会儿么,您至于对我这样凶吗?跪了两个时辰还不够,现在还不让人吃饭,那您做这么多饺子干什么?我才不信您一个人就能吃得完。您要是真这么不喜欢我,那您赶紧换个徒弟罢,我也好去换个师父,人家一定可疼我了,毕竟我这种乖徒弟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您可真是……”
“你给我把嘴闭上。”沈孤岚截了她的话,口吻严肃,“我说一句,你便有十句等着,果真是到了桀骜难驯的时候,越发没个规矩。”
霍眠梗着脖子道:“明明就是师父先欺负人的,您对我好点成不成?”
“我正是为着你好,才不准你去外头乱跑。”沈孤岚说,“若是冬日里,什么毒蛇一类的畜生都要冬眠,你哪怕是漫山遍野地跑,我倒也放心些,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到处都是毒虫猛兽,你那轻功又练得上不了台面,倘若被什么野狼盯上了,你连跑都来不及,怎么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霍眠说:“那我眼下不是好好儿的吗?又没出什么事……”
沈孤岚松了手,把她丢到地上,冷道:“等你真出了事,我倒还省心,叫那些野狼把你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便没个贪嘴的跟我抢这些饺子了。”
霍眠低哼一声,动作麻利地坐到桌边,夹起饺子便一个劲地直往嘴里塞,恶狠狠道:“我这就全部吃光,您休想饿着我!”
那是霍眠吃过最撑的一顿饺子,也是沈孤岚做给她的最后一顿饺子。
因为后来的时光里,沈孤岚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霍眠为了分担一些家务,便主动学会了生火做饭,没再给过沈孤岚下厨的机会。
可就算她学会了如何烹饪各种菜肴,也学会了制作各式各样的馅料,但师父亲手包的那顿莲藕饺子,却是她怎么也复刻不出的味道。
当天夜里,师徒俩吃过饭后便在院子里练了几个时辰的剑,霍眠被沈孤岚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最终只得哭哭啼啼地向她求饶,再也没了敢和沈孤岚闹脾气的胆子。
可梦境里的情形却并非如此,饺子一吃完,霍眠便跑回房里取了剑,但当她再出来时,却发觉沈孤岚不见了,哪里都找不着她人。霍眠站在院子里茫然四顾,倏然就醒悟过来,她想:是了,师父已经死了,就在小山坡上的那株桃树底下埋着呢。
这念头一经浮现,霍眠便感到胸口沉重非常,既像是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又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叫她疼得喘不过气,连站也不大站得稳。
她提着佩剑,失魂落魄地绕过竹屋,一步一步地走到小山坡上,果见那棵桃树底下立着块没有名字的墓碑。然而奇怪的是,那墓碑后头却不见什么坟堆,只有乱糟糟的泥土一片,仿佛是被谁挖掘过一般。
霍眠愣了愣,急忙加快脚步跑过去,只见那坟坑里的灵柩不知为何没了棺盖,而里头也没有沈孤岚的身影,只有崭新的寿衣一件。
霎时间,霍眠头晕目眩,眼前开始天旋地转起来。她扑到那地方跪着,不可置信地看着,脑中一片空白时,却又听得一声刺耳的尖叫忽然从身后传了过来。
那声音起初响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可没过多久便又飞快来到了她身边,仿佛是有人就凑在她耳畔竭力叫喊似的。
霍眠一个激灵,当即从睡梦中惊醒,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抽出长剑,再一个翻身坐起。但不等她冲出船舱,便见不知何时跑出去的祁颖儿突然满脸慌张地摔在了船板上,指着岸边的芦苇丛道:“霍、霍姐姐……”
霍眠目光一沉,赶紧掀开帘子走出去,待顺着祁颖儿手指的方向一看,便就松了口气,安抚道:“无碍,只是些死人罢了,别怕。”
昨天夜里两人上船休息时,霍眠担心祁颖儿会被那些死人吓着,便没叫她看见,还特意将船挪远了些。但没想到祁颖儿醒得比她早,适才趴在船边捧水洗漱时,乍然间透过芦苇丛的缝隙瞧见了那些尸体,顿时被吓得尖叫一声,险些掉到水里去。
一夜安眠过后,祁颖儿早就忘了霍眠和她提过一嘴那尼姑是在此地杀过人的,她也没能料到那些死人就堆在离她们这么近的浅滩里,似这般猛然看见,难免会受到一场惊吓。
“不必紧张,他们都死了。”霍眠弯下腰去,将祁颖儿扶了一扶,“原就是怕你吓着才没告诉你,快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祁颖儿却是纹丝不动,仍旧坐在船板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处,倏而问道:“霍姐姐,你认得这些人么?”
霍眠说:“不认得。”她见祁颖儿神情有异,便将那些死人仔细看过一遍,反问,“怎么,你认得他们?”
祁颖儿怔愣少顷,动作迟缓地点了点头:“认得……我认得。”她没来由一阵哽咽,抖着声音道,“他们是天鹤山庄的人。”
天鹤山庄?霍眠在她身边蹲下,又将那些人好一番打量:“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他们这身衣裳。”祁颖儿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脸上顷刻间露出浓浓的愤怒,“杀死我爹娘的凶手,就是天鹤山庄的人,他们和这些人穿着一样的衣裳。”
霍眠微感讶异,这才想起来问她:“倒是一直忘了问,天鹤山庄的人为什么要杀害你爹娘?”
祁颖儿咬了咬嘴唇,恨声道:“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去年冬天,他们突然来了我家,一进门便打伤了我爹,向他索要什么东西。当时我娘将我关在房里,不让我出去,他们在外头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后来……后来他们就拔了剑,当场取了我爹娘的性命。”
霍眠沉默片刻,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天鹤山庄的人?”
“是我二叔告诉我的,其他人也都这么说。”祁颖儿视线不移,眼中泪光闪烁,“可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清楚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杀害我爹娘。天鹤山庄乃是有名的江湖门派,我们祁家不过是临安镇上的小小商户而已,从我记事起,我便从未听过我爹娘提起他们,想来我们祁家与天鹤山庄并无什么瓜葛,谁知道他们怎么就要对我爹娘痛下杀手?霍姐姐,我想不明白,我好恨他们……”
天鹤山庄这四个字,霍眠倒也从沈孤岚那处有过耳闻,却也了解不多。据说此派由来已久,素有天下第一剑门之称,其立派祖师姓戚,自创一门“摧星剑法”名扬天下,颇得江湖中人赞誉,吸引无数后生子弟前去门中拜师学艺。到得如今,天鹤山庄无论是江湖势力还是于剑法上的造诣,都已远胜其他门派,是个不容小觑的存在。
而这“摧星剑法”,霍眠还跟着沈孤岚学过很长一段时间,可说除了绛珠手以外,霍眠最精通的便是这天鹤山庄的摧星剑法。虽然她也不晓得沈孤岚是从哪里得来的剑谱和口诀,但自霍眠正式习武的那天起,沈孤岚便格外着重于传授她这两样功夫,包括一些其他门派的功法,沈孤岚也都基本教过一些,却没绛珠手和摧星剑法教得那样仔细。
此刻天色渐明,远空晨曦微露,山林之间薄雾缭绕,气温很低,即便经由河面刮来的风乃是微风,却也令人感到刺骨的寒冷。
祁颖儿脸色发白,忆起父母死得不明不白,又那般凄惨,心中自然悲愤交织,一时难以平静,在那风里不住地打起颤来。
霍眠轻叹一声,抬手将她眼睛一遮,柔声道:“别看了,只要你有心,你爹娘的死因迟早会查个水落石出,你不是想报仇么?既然知道他们是天鹤山庄的人,也算有个目标。”她说到此处,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祁颖儿才好,便又问道,“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们当初没报官么?官府也不管?”
祁颖儿凄怆一笑,摇着头道:“霍姐姐,你久居山林,还不知世间险恶,我也是如今才明白过来,所谓官府,正是最欺负老百姓的所在。”她拨开霍眠的手,用袖子揩了揩眼泪,“事发当日,我二叔其实是报过官的,但那些官差来了以后,却什么也没问,只叫我们快些将我爹娘的遗体收殓,还再三交代我们勿要将此事闹大,免得惹起非议,说完就直接回了府衙去,根本没有要替我们伸冤的意思。”
天鹤山庄的人杀了祁氏夫妇后便扬长而去,当时就快马加鞭离开了临安镇。祁颖儿痛失双亲,年纪又小,除了抱着爹娘痛哭,便什么也顾不上,什么也想不起。祁老二虽然报了官,但面对官府的不作为,他也无计可施,没了应对的法子。念及对方恐是什么官府也招惹不起的大人物,祁老二干脆将祁颖儿赶出家门,决心不再计较此事,顺手就把祁家的一切产业抢了过来,连兄嫂的后事都是家里请的管事一手张罗。
他那等无情无义之人,自来便利益当先,哪管什么道德不道德?祁颖儿走投无路,只能流落街头,好不容易攒够了银子想叫官府替她做主,把家产从二叔手中夺回,却不料一干家产早被祁老二挥霍得干净,便是官府愿意出面,事情也已经到了回天无力的地步。
事到如今,祁颖儿彻底成了个无家可归的人,不说父母因何惨死还不清楚,她自己都才经历了一番凶险,若非侥幸遇到霍眠出手相救,祁颖儿只怕早就丢了性命,断无可能活到今日。
听她说了这些,霍眠不由暗叹祁颖儿真是命运多舛,身世凄苦。她静默须臾,叹气道:“事已至此,伤心也无用了。我虽没你这样的遭遇,但也同你一般无家可归,还不知将来要在何处扎根。说起来,我们二人倒是同病相怜,你其实并不孤单,还有我陪着你。”
祁颖儿愣愣地看着她,许久也未能说得出话来,好一阵过去才哑声道:“那霍姐姐……从今往后,你能让我跟在你身边吗?我什么亲人也没有了,眼下只认得你一个,又欠了你好些恩情。倘使你愿意的话,就让我跟着你罢,我可以给你做丫鬟,就当报答你对我的救命之恩,你看这样好不好?”
霍眠失笑道:“你言重了,我且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哪用得着丫鬟伺候?”
祁颖儿情急道:“可除了给你当丫鬟,我也不知要怎么做才能报答你了,何况……何况你若不肯收下我,那我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只说不要你给我当丫鬟,却没说不要你跟着我。”霍眠笑了笑,伸手摸摸祁颖儿的头,“我们可以做朋友的。我长这么大,除了师父以外,倒是一个朋友也没有,你别给我当丫鬟,你做我的朋友便好。”
闻言,祁颖儿眼睛一亮:“朋友?”
“行走江湖,若有好友相伴,也不失为一件快事。”霍眠说,“或者你可以把我当姐姐,我便也把你当妹妹,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便不是无亲无友了,你看这样如何?”
听她此言,祁颖儿瞬间转悲为喜,一把就将霍眠牢牢抱住,连忙应道:“好,好……只要你不丢下我一个人,让我做什么都行。”
霍眠说:“倒也不会让你做什么,只是我鲜少与旁人来往,不大懂得人情世故,若有哪里做得不对,还请你多加担待,勿要与我见怪。”
她说着,拍了拍祁颖儿的背,又笑道:“毕竟我久居山林,远离尘世,能从师父那里学到的东西终究有限,往后在江湖上走动,还得劳烦你多教我一些事情。许多方面,你一定知道得比我更多,对不对?”
祁颖儿伏在她肩头,方才还喜上眉梢,这会儿却又落下泪来,点头如捣蒜道:“霍姐姐,你真是个大好人。你放心,但凡是我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尽,尽无不言。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定会对你好,我绝不会拖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