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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九章 声声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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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声声慢
我多多少少是个有起床气的姑娘——当然,仅限于和平年代的时候才会发作。
于是每天早上总有那么一场戏在玉蟾宫照常上演。
我感觉身边的被子陷下去了,那就一定是卯正的时候,虹猫该练剑去了。听到他轻手轻脚穿了衣服,取下长虹剑,帮我掖了掖被角。脚底抹了油一般滑出去。
我心下默念,还不是起的时候。于是安安稳稳阖上眼睛。
等他再进来,就该是卯时一刻。白衣染上初晨的清露,触手冷湿。虹猫捱近床边,俯下身子,到我耳边,轻轻说。
“该起了。”
他虽这么说,但我是断断不会起的。往往轻抬起眼帘的一道小缝儿,瞄他一眼,做个撒娇状扯着他胳膊,摇几下。
屡试不爽。
虹猫估计也自知唤不起我来,干脆就坐在床头,做些摆弄摆弄我头发,监视我留不留口水之类的无聊事情打发时间。
又过了一刻钟,有只手在我脸颊上戳出一个小窝,听见他说,
“日上三竿了。”
我睁开眼,一脸愤懑忧郁,不平道,
“哪儿就日上三竿了,才卯正二刻,冬日里连太阳都不出的。”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眸子含笑,牵扯出水光潋滟的暖意。
我忍笑,故意说,“亲亲我。”
虹猫抿一抿唇,道,“你肯起来么?”
我乖巧地点点头。
他弯腰,俯身下来,以左臂在床边作撑,唇瓣柔柔的印在我额上。
就这么醒了。
不过不是在玉蟾宫那张宽大的,睡两人还有余力打滚的拔步床上。
全身骨头疼到炸裂,仿佛身子已经不是自己的。除了眼珠,没什么地方能自如的动弹。我一惊,连忙试探着勾一勾指尖。
还好,手能动,那胳膊以上的经脉便是好的,以后还能练剑。
无尽的黑暗里,远处隐隐透着一抹光。接着是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的响动。
我迷蒙着抬起一点子眼皮,那道从外头进来的光却正正好投射在我眼睛上。刺得我眉心一皱,又将眼帘阖上。
“死了罢?都被关三天了。”一个尖尖的嗓子传来。
“死什么死,没看见刚刚眼珠子还动弹了一下。到底是七剑之首,这么重的伤别的家伙早见阎王了。”另一个厚嗓子回答。
“欸…你说七剑之首长什么样子?”尖嗓子问。
厚嗓子咳嗽几声,不屑道,“你小子,有种就上去看看呗。”
尖嗓子嘿嘿一笑,“头儿你别耍我,万一那家伙忽然爬起来砍我个措手不及怎么办?”
厚嗓子恨铁不成钢,“傻子,盟主之前就给灌下去失魂丹了,莫说剑法,就是天王老子也能叫他给忘了。”
说着,一个重重的脚步从耳畔由远及近。一只靴子踏在我右脸颊上,我嗅到泥浆的土腥和经年累月不洗的袜子的臭气。太阳穴被压的生疼,突突直跳。
“你看,老子踩这几脚,他还不是跟个死人似的。”
我忍着,一动不动。
“走吧,把饭放下,别处还没巡视呢。”厚嗓子移开脚。
“欸,就来了。”尖嗓子答应着。
“还少侠,切,爷爷跟前,就是狗屁!”我听见厚嗓子边走边骂。
什么东西叮一声响,而后仅有的一束微光也黯淡了。
我静静待得他们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了,才淡淡出了一口气。试着打开周身穴道,运气调息,好在那个叫什么长生烛的玩意儿毒性不算太狠,只是见效快。余毒一清,我缓了缓,勉强能坐起来。
用手将面上泥浆抹了,只觉得方才那两个人好笑又可悲地紧。
我心道,幸而今日躺在这里的是我,若是虹猫在这儿,还不把你们俩剁成肉酱扔进湖里喂鱼。
眼前仍是一片黑漆漆,我眼力还算佳,黑暗里视物有如白昼。环首四顾,似乎处在某个不知名的地下暗室。地下是结实的火砖,铺以干稻草。一道铁门锁着,只有自外头才能打开。
身下之前睡的地方一片冷湿的血腥气,我一摸脑后,疼得浑身一缩。后脑勺接脖颈的地方,横着一道半指宽的口子,伤处已结痂了,那一大摊子血约莫就是从这儿流出来的。
嗓子黏腻得紧,肿的空咽一下都疼。我清了清嗓子,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我一哆嗦,知道大概是被灌了漆树酒了。
那东西是哑药,喝一盅嗓子就坏了,不服解药不能出声。
恐还有别的伤,忙顺着脖颈往下摸,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只是前胸折了了两根肋骨。
我暗骂一声,**。
到脚踝根部的时候,触手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微微一动,蚀骨般的疼痛山呼海啸一般占据意识。我一时撑不住,直挺挺倒在地上。
肋骨磕得生疼,我却顾不上了,脑子里理智轰一下坍塌。
脚筋被挑了。
挑断脚筋之于江湖,算是恶名昭彰的把戏。行家只需一把短嘴剪刀,横竖在脚跟处一拉,那白生生的脚筋就断了。创口虽小,堪比废掉此人一生修为。虽不残废,却自此瘫在床上,不能下地,简直生不如死。
我倒在冰冷僵硬的地上,想,不如这么一闭眼,死了算了。
“蓝兔,蓝兔,你一定要坚持住!”
那熟悉的嗓子忽然在我耳边响起来,我陡然吓得一激灵。
去年,宝峰湖一役过后,虹猫设计火烧魔教的连环船,火炮攻势之下漫天血光。我同他抱着一浮桶逃生,我箭伤在身,冷水一浸,隐隐发起低烧。眼看抱着浮桶的手就要松了,他伸胳膊过来,牢牢攥住我的手。
“撑住……”虹猫的手冷的骇人,他亦受了伤,不比我轻多少。
那时的关系还不至于到如今两情缱绻的腻歪地步、
浑浑噩噩间,只看他眸光炯炯,入鬓长眉微微蹙起,我顿时觉得手掌接处暖意乍生。先前那句“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重又浮上心头。
那时都挺过来了,何妨现在呢。
咬了咬牙,我坐起来。伸手进里衣摸索火折子,上衣全被鲜血洇透了,干成硬邦邦的一片,触及肋骨伤处又是一阵疼痛。好说歹说,连扯带拖的总算是找见了。
忍痛吸一口气,对着顶部猛地一吹,仿佛灰烬里生出的余火一般,火折子微微亮起一截儿。
借着这一点微弱的光亮,我仔细打量脚踝处的伤口。
不看不打紧,一看倒是惊了一跳。
那挑我脚筋的约莫是个外行,刀口粗糙又浅,脚筋半点没伤着,只是胡乱割了皮肉。
虽说皮肉伤也重,不过比起挑断脚筋来说,可算万幸。我渐渐放下心,想起方才我那副万念俱灰的寻死模样,不由一阵好笑。
我取出一点子随身备的金疮药,指尖挑起些敷上去。内里的中衣是白色细葛的,最是透气轻软,我扯了两块布条,细细裹了脚踝伤处。
做完这些,我在一边草堆里寻出躺了三日的长虹剑。拣择了屋里一块还算干净利落的地方躺下,将长虹搂入怀中。灭了火折子,阖上眼皮。
不过,这次可不是躺着等死了。
我沉吟片刻,忆起方才那两人的嘀咕,说方静安给我灌了失魂丹。
那我为何此刻还神智清明?
脑子里忽然闪过神医的话,“此药虽利害,但却只作一次之数。若是先前有人中过,又解了毒,再服便是没用的。”
与魔教决战之时,七侠人人都曾服此毒,当时是祸患,如今却要千恩万谢了。
哑然失笑,只道又欠逗逗的人情了。
我并不识方静安,三日前那晚是初见。先前打听到的不过也是些人尽皆知的,老盟主传位,女儿身担当大任,患有眼疾见不得强光云云。
等等…见不得强光?
我惊得睁开眼。
那晚院中灯火通明宛若白昼,我目力甚好还经受了半日才挺住,她一个有眼疾的是怎么熬下来的。
——“只是我虽为武林盟主,此位也是家父传下。对外,终究是个女儿家,眼疾这些年又愈发厉害。力不从心了。”
我终于明白那句不对劲儿的话是哪儿不对劲了。
我暗道自己愚钝,当日便该直接看穿,怎的挨到现在,身陷囹圄无法脱身。一手攥拳,愤恨朝地上一砸。
一声微不可闻的空响。
我疑上心头,覆在地上,拿长虹朝着那几块空响的地砖轻敲。
灰尘一翻,地面登时陷下去,一截儿阶梯通入底下。我不及反应,顺着阶梯硬生生滚了下去。
只觉浑身骨头都要散了。搪撑着爬起来,满嘴血腥味,想是跌下来的时候将嘴唇咬破了。灰尘漫入鼻腔,咳嗽几声,取出火折子,擦亮。
一间套中套的密室朦胧显在眼前。灰尘遍地,陈设简陋,只有一张腐朽的看不出样子的桌案,并一架满是污渍的矮塌。桌上还有油灯,剩下的一截儿烛心亦蒙着厚厚的灰。想是已经被弃置多年不用了。
我看见塌边虚虚晃晃有个人影。壮着胆,一瘸一拐挪过去,一拍那人肩膀。
嘎嘣一声,那人的头断了,骨碌碌滚到我脚边。
我被那白色骷髅一惊,手一松火折子掉在地下,乱摸了半日才找到。重新吹亮,凑到那骷髅跟前,我屏气凝神。
这人已死去多时,头发都掉光了。手脚骨头极细,看着羸弱无力,不像练过武的样子。按着牙口的磨损,该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
我转脸看那身子上残存的衣裳,虽积了灰,质地精密华贵的料子仍看得出底子。轻轻掀开衣裳,里头掉出几条洗的发白的四指宽的带子。
捡起一条细看,这样大小的带子,倒像是蒙眼用的。
我鬓角仿佛一块重石砰的砸上,一时手抖,再握不住火折子。
撑着再瞧那骷髅的眼眶。黑洞洞的眼窝深陷,比起常人来,骨头看着脆软了些。
眼疾。她生前患了极重的眼疾,严重到甚至无法站在响晴天的日头底下。
那晚的是鱼目混珠。这才是方静安,真的,三四年前就死了的方静安。
几年前的某一天,或许,就是老方盟主过世的那一日,假的方静安将她打晕,关入此间暗室,再易容成她的模样。
自屋内陈设来看,她应是被关了几个月之后才死的。那几个月发生了什么?大抵是用尽种种手段逼迫她吐口,交待需要的情报。待情报吐尽,她自然没有留着的用途。
那个家伙便锁了门,再也没下来过。留着她活活困死在里面。
大概后来连假的方静安都忘了这回事,于是密室上头的屋子又被辟作牢房。经年累月,直到我歪打误撞闯进来的今日。
我一霎明白了为何那盟主之前在席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她自己本就是个假货,魔教既除,天下安定,武林中自然有越来越多的眼睛盯上盟主府。
她定然坐不住的,先人一步结党营私,笼络不了的就大开杀戒。
嘉兴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盟主的耳目,虹猫那一晚发烧,不是水土不服,想必也是她暗地里派人动的手脚。
她如意算盘打得挺响,毒倒一个,或者两个都毒倒。若是同意联手,便打着水土不服幌子,把解药灌下去。若是不同意,人已中毒,自然没了威胁。
可谓歹毒至极,一箭双雕。
我心事重重地原路折回,关了密道。只觉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四下里昏暗无比,周身血腥,恍若囚笼。
那假盟主只喂了失魂丹却并未杀之后快,她大概还有别的地方用得着我。运气好的话,那时我能重获自由,再想办法,趁其不备联络虹猫。
在这之前,我能做的,除了祈祷虹猫不要有事,其余,不过一个无力苍白的“等”字。
黑白颠倒,我也不知过了几日。肋上的伤将将转好的时候,暗室的门被打开。假盟主进来,见我一副憔悴的样子,只当我已没了意识,甚是满意。便叫人把我领出去了。
她言语间并未提及冰魄,我知虹猫没落入她手,暗暗松了口气。
出来才发觉被关在一所青楼,这大抵也是盟主府旗下的置办产业。还有不少旁的武林中人同陷桎梏,想是同盟主府站了对立,便被使下绊子。
我被分派在后院没人的地方做杂务,白日做工,晚间便又关回暗室之中。
炎夏过午,我执帚扫庭前落花。暖风拂面,耳边一声鸟啼。
我下意识抬头,那小小的胖身影映入眼帘。
小六!
我欣喜欲唤它,一时忘了嗓子被毒哑,发不出声。
小六见了我,扑扇两下翅膀,落在我指尖。它见我半日不说话,慌得往我衣服上蹭来蹭去。我伸手抚了抚她,它方才安静下来。
它歪着脑袋,单足立在一边,看我将衣角下摆扯了一块,咬破指尖。
指尖血断断续续,写字滞涩不顺,我干脆用剑在指尖削了几个口子。
卿卿如晤,我先写了四个字。随后将这几日见闻简短地书于其上。自然,隐去我受伤这一段。
第二日仍是正午,小六一早在房上等着我。见我来,扑闪翅膀飞下来。
它小小的红色脚上系着两个质地轻巧的瓶子,信筒里塞了一张信。
我警觉地四下里望望,见无人,方才展信。
信筒里能塞的信纸不过薄薄一片,能落字的地方不大,字迹一如既往熟悉。
虹猫言简意赅地在纸上写,他无事,这几日到处寻我,发觉还有不少被邀来舞林大会的门派有人失踪,苦于无头绪的时候,收到我的信。他已联了这些人,豫备里应外合。备的瓶子是我要的漆树酒和失魂丹的解药。为了防备,又多给我带了一瓶。
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正要卷信,才发觉信纸上最末的地方好像还夹了别的字。我定睛一看,正经的要交代的事将整张纸挤得满满的,只是最末一行米粒大小的地方,硬生生蹭下两个字:
写着“安好”。
笔力清隽生暖,与先前的严谨藏锋大相庭径,大抵是写至末尾,心中想起什么,不自觉而为之。却苦于无处再写,千言万语化作两个字。
鲜活亲切几乎要溢出纸背。
仿佛他在我耳边,声音带着疼惜,轻声呢喃。
先前身受重伤,密室暗无天日,我也未曾掉过一滴泪。
如今见了他的信,仿佛什么披坚执锐都登时卸下,脸上簌簌留下两行温热的暖流,叮一声,砸在手中长虹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