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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陆游和唐婉(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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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隔壁屋子传来砸东西的响动。
“这头家我辛辛苦苦几十年支撑,省吃俭用,好也过,苦也过!我委屈过你们爷俩吗,到底谁才是当家的?谁才是女主人?你们一个二个都听她的话,还把我放在眼里吗?”她压抑的、愤怒的质问,“啊?!说话呀1
又是一阵砸东西。一直没有听到公公的回答。
我蹲在闷热的厨房里,熬一小锅给堂兄的药。一面静静听着,一面往灶膛里塞柴火。
她越是无理取闹,越把人心推向我这边。家里两个男人都听我的。这个时候,电视剧里的奸角都会浮现一丝狡诈笑意吧。可是我却笑不出来。
出了正月,搬家开始紧锣密鼓进行。
为了不再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为了和元抚亲热时不被打扰,我精神抖擞地打点一切,整理、清点、打包、指挥、布置、分配,样样亲自上阵。公公那屋子和元抚使唤不得,但倚翠、木叶和二伯一家我是不会客气的。堂兄毒瘾不发作时,我也叫他上阵。
总之我就是要证明给他们看,我能办得妥妥帖帖。
三天后,终于搬完。我用所有的精力和单只手,布置自己的房间。
一天下晚的时候,我拿着一串平安结,在房间四处游走,“元抚啊,你说挂哪儿好看?床帏?好像太大了。窗台嘛,又阻碍光线。”
元抚在整理他的书册,望着我淡淡笑,“你这段时间都不知道累啊,吃了人参果似的,天天从这头跳到那头。”
我跳到他身上,“我觉得这里很好。院子里也有棵老榕树,空地比较大。除了搭建晾衣架子,还能种点东西。”
“对了,趁天没有黑,我帮你把晾衣架子搭起来吧。”
我们有说有笑走到院子,开始动手。
其实只是他干,我在旁边蹦挞。
“元抚,你说这里种些什么好呢?菊花好不好?到了秋天,我们就能学陶潜采菊东篱下,多惬意埃或者种豌豆,收获的季节,你浇水我摘豆。”
“二者皆不妥。”
“啊?”
“我认为挖个水坑,种些青草最好不过。”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解?”
“陶渊明有何意思。要学,也须学宋朝赵师秀——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嘛。”
我反应过来,敢情他是在嘲笑我“跳来跳去”。我扑过去,“好哇,你竟敢笑话我,说我是□□1
他大笑着抱头躲开,“小心小心,别把架子碰倒了1
“有本事你别动1我才不管呢,只顾追他。我挠他痒,两个人笑作一团,他连声求饶。刚搭建好的木架哗啦全散了,在地上横七竖八。
“元抚,过来1一道冷硬的声音插进来。
我们蓦然僵住笑容,对望一眼,吐吐舌头。元抚悄悄给我做一个瞪眼吹胡子的动作,示意我严肃点。
他回头:“娘,什么事?”
婆婆在倚翠的搀扶下,挺个半圆肚子,冷眼看了我们半天,才说:“帮我写封信,给你舅舅。”
元抚有点意外,“那一直由爹捉笔的,怎地他没空?”
“我叫你来你就来!连娘的话你也不听了?”她忽然怒起来。
我低声说:“你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元抚点点头,举步走到婆婆身边。
可是她的怒气没能稍歇,反而被踩着尾巴似的声调更高了,“本来就是你收拾!难不成还让男人帮你干家务活了?”
元抚忙扶着她往里走,劝道:“娘,别生气,伤了肚子里的弟弟……”
我暗暗翻个白眼,蹲下身子,用单手搬那沉重的木架。倚翠慢慢走过来,帮我收拾。
我说:“小姑,你忙吧,不用管这里。”
倚翠微微一笑,轻声慢语:“嫂子,我给你说一段事吧。”
“小时候,我们几个妹妹跟二哥下棋,赌的是一半压岁钱。我和木叶下不过他,就要悔棋,耍赖把棋盘搅乱了。二哥操起扫帚就把我们打了一顿,往狠里抽。告诉我们,人敢做,就要敢当。他最恨骄纵之人。这顿打一直镌刻我记忆,从未忘记。”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小姑说此事,意欲何指?”
她依然不紧不慢,“所以说,官家小姐的性子他最受不了了。嫂子你装得了一时,本质却还是如此。又怎能奢望他长久的钟情呢。还是安分些,让娘舒心,她才会为媳妇打算,才是长久之计。”
我冷笑两声,待要说什么,理智阻止了我将要出口的话。
她离开了。
笑容再维持不住,我的心一直往下沉,不知沉到哪里去。
十天后,公公婆婆召元抚和我进房,宣布一件大事。
“你娘舅的丈人房永清,新近升了厦门海防同知。他来信同我商量,要聘你去厦门任书记职,月银相当不错,能解家中燃眉之急。”
我和他俱是一惊。我脑中一片茫然,只觉事情来得太突然。
元抚扑通跪下,焦急地说:“爹,儿子在侯官就书禀之席,亦能增家用之资。何须离家万里、无法侍奉双亲?”
公公略抬眼皮,扫了扫我俩,“最近家中烦乱,你功课拉下不少,无法静心学书。去那边与永清做事,得他扶携提点,能学不少东西。这官场的门路,你也摸索摸索。”
元抚还待分辨,公公朝他摆摆手,喝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说家里拘着你,你自己最近也太懈怠了吧?爹一直要你以欧阳修《伶人传序》引以为戒,‘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你非智勇,却也困溺不自知了。”
他眼角瞥了瞥我,警示之意昭然。
仿佛一道惊雷从头上劈下来,我浑身僵硬。我们对望,彼此眼中都是无措与不舍。
“就这么定了吧。过三日,你收拾收拾。正好爹同僚有一人也要上厦门,我求了他带你去。正好顺路。”公公说完,起身回书房,再不理会。
一直闲喝茶的婆婆这才看着我,淡笑说:“娘也懒得说你们。娘读书没有你们多,却也知道陆游和唐婉的典故。你说是不是?”
我们周身一颤。
陆游和唐婉的悲剧,谁不惋惜?
陆游和表妹唐婉,从小青梅竹马,结为伴侣,婚后如胶似膝。然而陆游科举落第,陆母认为他玩物丧志、困溺女色,因此不喜欢唐婉,以至最后发展到强迫陆游和她离婚。陆游和唐婉的感情很深,不愿分离,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母亲恳求,都遭到了母亲的责骂。陆游迫于母命,万般无奈,便与唐婉忍痛分离。后来,陆游依母亲的心意,另娶王氏为妻,唐婉也迫于父命嫁给同郡的赵士程。这一对年轻人的美满婚姻就这样被拆散了。
元抚瞬间白了脸,磕头道:“儿子知道,谢母亲提点。”
我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颤抖,看着婆婆,眼前却一片迷蒙,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听她道:“忙去吧。”
元抚拉着我离开。
两人默默无言回房。
我看着他把门闩拴上,上前趴在他背上。他握住我的手,手心冰凉。
“这么冷,你在害怕吗?”
“不是。”他矢口否认。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在发抖,也在害怕吗?”
“不是,我是太气愤了。”她竟然威胁我们,用儿子媳妇的感情和婚姻。
我微微哽咽:“我俩不过新婚半载,其间你赶考四月,二人共处不过月余。爹娘难道就不曾考虑过这一点?”
他回身,深邃的眼眸深深望着我,凝眸间,不舍、痛苦、无奈,丝丝缕缕的感情与我共鸣。
我思绪万千起伏,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下:“相聚乐,离别苦,人生能有几寒暑?问世间,情何物?良缘易遭苍天妒。情到深处无怨尤,奈何留不祝”
他接过管锥,思索片刻,也写道:“新人笑,旧人哭,痴心几许付何处?惜春蚕,破茧出,欲化彩蝶双双舞,谁知风雨折幼翅,多情总比无情苦。”(注1)
我俩对着合写的词愣了半天,酸楚在胸口回荡。元抚拿起宣纸仔细看了看,道:“看来我是在你面前献丑了。你的字,一看便是扎扎实实练过好几年,笔力透纸。如若不是松懈了,定然比我还好。”
我苦笑。这是必然的。我爸爸从小没少抓我练字,只可惜我最顶峰时期的作品,也还是被他评价为“资质平平”。后来我跟他怄气,毅然放弃了古文专业,很大原因就是他对我苛责太甚,从来就不懂得称赞、鼓励我。
冷静了一会儿,我轻声问:“元抚,你扪心自问,愿意去厦门吗?”
他在椅子坐下,皱起眉头,长久地思考。
我逼问:“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去,为什么不反抗?”
他这才开口:“那边,发展前景确实比侯官好。”刚才的悸动和不舍褪去,他已经恢复了冷静的神色,静静思索。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爹说的不错,近段时间我确是懈怠不少。去厦门,我能安心学习和工作,而且那边机缘多。红丫,你可明白?”
“我明白。”我点点头,心开始一截一截地凉下去。是的,我清楚男人在外头广阔天空任遨游的心理。曾几何时,身为记者的我也是天南地北地跑。可是来到这鬼地方,女人只能困于一尺见方的牢笼,恪守三从四德;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渐渐比自己视野宽、见识多、层次高,愈行愈远。
或许我的将来也脱离不了这个俗套?
我忽然觉得很累,这几天我操劳得太多了,我需要休息。我回到床上,平安结还静静躺在床尾,没处可挂。我一把将它扔到凳子上,自己躺好,闭上眼睛。
所有男人都是事业为先的。只有女人这么傻,把儿女情长放第一位。他们不会理解的。我竭力忍住委屈的泪水。
他跟过来,“红丫……”
突如其来的烦躁使我脱口而出:“不要叫我红丫,我不是红丫1如此难听的名字,不要安在我身上。
身后的他似乎凝住了。
我不再理会,自顾拉上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
二伯母的声音猛然响起来:“元抚,你快来!诚甫好像又要发作了1
“就来1他高声回答,随即俯身在我耳边道,“我出去了。你别多想,晚上再跟你说。”
脚步声,门开,门关。
堂兄的鬼哭狼嚎。
这些无聊繁重的家务我非常熟悉,无非是把他绑起来,堵住嘴,使他硬生生杠过发作的毒瘾,时不时擦掉他层出的汗水,然后煎药……
平时这些活大半由我干,可是今天我一动不动。搬家时无穷的精力似乎一瞬间用尽,无尽的浓浓的疲倦笼罩住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注1:选自《情深似海,怨乎,缘乎》,作者:有情皆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