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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搁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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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太刺眼了,空气太潮湿了。脚下软塌塌的泥土,吞噬一般地裹上来了。四面八方的藤蔓在我身上缠绕,愈来愈紧了。
然后我死了。
千万年后的月光透过森林层层枝桠与树叶,在我的枯骨上投下斑驳的光,这会是我迟来的葬礼。】
停下笔,初长宵缓缓合上日记本,窗外的月光如水般温柔,洒进了房间内,洒到了她的指尖。
初长宵细细感受着指尖上跳动的月光,勾起了唇角。
月光主持的葬礼,似乎不错啊。
似乎是从生病开始,她会想象许多自己死去的场景,而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并将它们浪漫化,记录在日记中。
对于自己的病,她甚至并不害怕,反倒有种解脱了的意味——原来她不是怪小孩,她只是病了。而母亲则如临大敌,她依然记得母亲看到诊断报告时的不可思议,以及母亲尖锐的声音:
“我们孩子初三了,就要中考了,休学绝不可能啊。”
而医生耸耸肩:“休学只是我作为医生的建议,具体休还是不休,你和孩子决定。”
那天的回家路很长,母亲一边开车一边说着话。言间之意无非是对检查结果的怀疑,对医生建议的反对,以及对初长宵学业的高标准高期待。
结尾句更是尽显做母亲的不易:“妈妈费尽心思,找尽关系才把你塞进这个私立重点,你可不能让妈妈失望啊。”
初长宵将头靠在玻璃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开始生病了呢?
是从父母第一次剧烈争吵开始?是从父母的离婚开始?还是从那个没有一天不是辅导班的暑假开始?
她不知道。
只是她整夜的失眠,莫名地恐惧,清醒着沉沦。有时会有一阵阵的风声夹杂着人的低语在她耳边回响,有时会在床头发现蹦跳的兔子和松鼠,但只一瞬间,这些幻像又消失殆尽了。
她也开始畏惧她自己本身了。
从回忆中抽出身来,初长宵抬头看了一下时钟,已经十一点了,过不了几分钟母亲就要来观察她是否睡着了。
她服下母亲给她备好的药,上了床准备睡觉。
明天就要开学了啊……怎么才能不被室友看见地偷偷吃药呢?
如果她们发现我在服用治疗精神病的药物,她们会怎么对待我呢?
双相情感障碍是什么?
药物的原理是什么?
我是什么?
无数思绪在初长宵脑海中萦绕,黑暗的房间内,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抓到什么,但不过几秒又垂了下来。
在药物的作用下,初长宵很快就入了眠。临睡之前,她不可控地想:什么时候我才能不靠药物睡着呢?
这一次她立马有了答案。
死掉就可以了。
九月一日,秋意渐渐模糊了夏。
初长宵到教室的时候,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在收拾东西。见她进来,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
毕竟初长宵其人,在他们眼中,也只是个家境平平,性子淡漠,唯有成绩与样貌出类拔萃的人。在这所中学,学生大多出身优渥,有自己的圈子。初长宵这样的,并不受人关注,只是凭着一张过分清丽的脸,勉勉强强能和同学混个脸熟。
“长宵!”
一个甜美的声音从前门传来,初长宵抬头看去,古水无波的眼中突然漾起些神采。
宋知韵。
初长宵的小学同学,家境优渥。初长宵的母亲就是靠着她父母的关系把初长宵塞进了这所初中,但初中宋知韵就被分到了别的班。她们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只留下些许美好的回忆,可供初长宵落寞时回想。
可现在,宋知韵却来找她了。
初长宵心底有几分不可思议,更多的还是欢喜,那本以为再也不会体会到的欢喜。
见初长宵眼底的惊讶,宋知韵弯起唇角笑了,快步走向她,说到:“我转班了!真没想到正好和你一个班!”
说完搂上初长宵的胳膊,笑意盈盈:“真好,我们又可以和从前一样了。”
突如其来的喜悦猝不及防打中了初长宵,而她的第一反应却是逃避——她不认为自己配拥有欢喜。
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不会有悲痛降临。*
所以她的眼神躲闪了,嘴唇张张合合,却没说出个所以然。
初长宵怕被宋知韵看出自己的慌乱,连忙扯出一抹牵强的笑,转移话题道:啊,对了知韵,你为什么转班啊?”
宋知韵闻言有些无奈:“害,别提了,有个普信哥猛烈追求本小姐,本来我还能礼貌拒绝他,可他的追求甚至过激到了骚扰的地步了!”
宋知韵转过头看向初长宵,表情复杂:“你敢信吗,他见多次表白失败后我对他疏远了,他就装gay!装gay说要当我的好闺蜜!”
“他还知道我看的耽美漫画!还跟我聊起这些!聊的时候还故意靠我很近。”
宋知韵惊慌地说:“我去,我真害怕了,连忙告诉班主任和家长,最后我转班了。”
初长宵愣了。
好…好复杂。
宋知韵见初长宵呆愣愣的模样,叹了口气:“就不应该跟你们这种书呆子说这些,看给孩子吓的。”
初长宵回过神来,扯了扯唇角:“哈,挺离谱的。”
竟然会有人因为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感,硬套进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壳子里。
很可怜,也很好笑。
结束了与宋知韵的谈话后,人也来的差不多了。宋知韵把书包暂时放在了初长宵那儿,出去与班主任沟通新班级的各项活动安排与规则。
清晨的阳光并不刺眼,柔柔和和地透过窗子撒到桌面上,给万物镀上一层金边。
初长宵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物品,久违的感到有些惬意了,她的生活本应该是如此的,好友,晴天,校园,青春。
以及……正常。
没有病痛,没有别人异样眼光的正常。
新学期的第一天几乎没有什么课程,但是繁琐的小事很多。比如晚上的开学典礼。介绍新的课程表。安排新的座位和新的值日表。
还有,介绍新的同学。
讲台上的班主任拍了三下手,示意同学们安静。她姓顾,日常的教学生活中比较严厉,在同学中有很大的威信。
顾老师望向门外,微笑着点了下头,宋知韵款款走了进来,眉眼弯弯。
顾老师说道:“让我们欢迎新同学,原本九班的宋知韵。”
台下掌声雷动,夹杂着几个男生兴奋的话语:“哇天是美女啊!”
“宋知韵啊,不认得吗?!宋知韵!九班仙女!”
“话说回来,我们班是不是还有个校花来着?”
“啊对,那个叫什么来着,初长宵。人长得真特么好看,就是性子太闷,家庭条件也不行。光埋头学习了,浪费了一张脸。”
初长宵当作没听见他们的话,静静看着讲台上的宋知韵。
宋知韵大方的介绍着自己,微笑得体:“大家好,我是宋知韵,很高兴加入五班这个大家庭,希望以后的生活中可以多多关照。”
又是一阵掌声。
宋知韵跟班主任耳语了几句,初长宵感觉班主任的目光向她这儿瞟了一眼,然后班主任着看向宋知韵,点了点头。然后宋知韵欢心雀跃地向她这儿跑来。
大概是班主任同意她们两个坐一块儿了。
宋知韵在她身边坐下,眼睛亮亮的,似乎很是兴奋,想要跟她说些什么,但碍于正在上课,又只是张了张嘴。
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吗?
初长宵低下了头,心里开始想。
介绍完新同学,然后应该换座位了吧。
“让我们欢迎新同学,从外校转来的陈永昼。”
班主任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完全在初长宵的意料之外,她下意识抬起头,目光投在那人身上时,呼吸骤然慢了几分。
刹那间,时间停滞不前。
教室门口有风吹过,风把阳光吹散了,于是阳光跑到了少年的衣领,再藏匿于少年的眸中。他就这么逆着光站着,身姿颀长,温润如玉。额间的碎发遮不住他的桃花眸,里面盈着浅浅笑意。
不知为何,初长宵突然就有些慌乱了。慌乱之中又夹杂着一些莫名的兴奋。
在她14岁的人生中,她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
她不理解为何这种复杂的情感会出现在她这样一个拥有情感障碍的人身上。她的情感无法承受这样的纠缠。
她也不理解这种情感在正常人心中被叫做,心动。
心动是什么呢?
她会疑惑,甚至会抓狂。可惜没人认真的告诉她这是心动。
而心动是喜欢的前兆。
掌声雷动。借着掌声掩盖,宋知韵激动地说:“啊啊啊天哪,好帅!我在门口遇见他的时候简直要死掉了,好青春好有少年感!这是什么浓颜贵公子啊啊!桃花眼啊!”
不只有宋知韵一个人在小声尖叫,似乎全班女生都因为这一转学生的到来而兴奋。
除了初长宵。
初长宵低下头掩盖自己呼吸的急促,心跳声却还是极大的击打着鼓膜。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看了看周围的女生,初长宵尽力把自己归类于她们。
就和追星人遇到喜欢的偶像一样吧,因为见到了美好的事物,所以心生欣赏。
尽力平复了呼吸,初长宵维持着平静抬起头,却一下就看到了朝她这边走来的陈永昼。
先前做好的一切心理准备全部报废,只余心乱如麻。
初长宵无奈般闭上了眼。
初长宵,你个没出息的。只是位置坐满了,只有你身后有空座而已。
心里不断谴责自己,面上却还是微微泛了红。
耳朵不知从何开始,格外灵敏。他拉开座位时座椅与地板轻微的摩擦声,坐下时衣料的窸窣声,双臂放在桌面上的碰撞声,一切都那么清晰可闻。
初长宵默默僵直了后背。
老师开始讲新学期的活动与注意事项,初长宵却听不进去什么。身后人的呼吸很清浅,她却能察觉。慢慢的,慢慢的,阳光铺满了后排他们的座位,他们的呼吸也变得同频。
这感觉太奇怪了。
像是一条蓝鲸的搁浅,水分慢慢从身上流失,本该模糊的意识却慢慢清晰了。生存于海洋的蓝鲸,有陆上生物的呼吸器官,却因为陆地而死亡。
她以为自己有同人类一样的心,就认为可以去爱人与被爱了吗?
不会的,初次尝试只会是饮鸩止渴,身陷囹圄。她会因为爱而死亡。
你还不懂吗初长宵,此刻你感受到的是太廉价无能的情感,你不能接近。这种太复杂精致的感觉,你又不配拥有。
初长宵说服了自己,可是无法说服自己的心跳。她十分的疑惑,为什么自己会因为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产生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正当她为此而烦恼时,身边的同学却都站了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她懊悔自己竟然没有认真听讲,现在是要干什么?
她茫然无措地看向宋知韵,宋知韵俏皮地笑了,眼中难掩兴奋:“天啦,你们班班主任竟然让自己选座位!”
自己选座位?
初长宵愣了,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事。
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那个,陈永昼,将会离开她身边。
心脏闷闷的,这种失落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