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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048长亭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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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效夫妇旁敲侧击过要不要去心理治疗室挂个号。
正月十二那天徐静玉看见林幼鱼的时候魂飞魄散,要不是被林效一把撑住她可能腿软得要跪下去。
第三天江靳来找林幼鱼,态度强硬把她从抱着腿发呆的状态中拖出来。
正月十五元宵节。
江靳坐在凳子上,尽可能把事情说得客观:“没你想得那么可怕,伤在手臂,只是看着吓人。他无法呼吸,说不出话是因为——”
林幼鱼眼皮突然动了动。
“情绪过激。”
江靳低头,拨弄易拉罐上的拉环,在室内发出很轻的声响。
他看起来很难过很自责,林幼鱼试着发出声音,心累地闭上嘴。
好烦,怎么说不了话。
房间里只有江靳自说自话的声音,还在隐隐发抖:
“林幼鱼。”江靳像个迷茫又无助的孩子,艰难道:“我会不会没有……”
“没有哥哥。”
林幼鱼从病床上爬起来,去找纸笔,写了很大的两个“不会”,举到他面前。
江靳情绪趋向崩溃,他沙哑着嗓子说:“你想听好消息吗?”
林幼鱼抱紧被子,点头。
江靳将手里拉环压瘪,并没有立刻说是什么好消息。
“说点你不知道的。”他顿了顿,说。
窗帘颜色是暗紫,外面出太阳,冬天黄昏的日照不明晰,斜斜地从窗帘布上透出来。
林幼鱼安安静静听江靳说话。
……
在江舒怀查出心脏病前是江靳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哥哥,江父江母常年在外,家里只有阿姨,江舒怀尽管只比他早出生几分钟,却早已有当哥哥的样子。叫他起床牵着他上学,也陪他长大。
在江舒怀查出心脏病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靳亲眼看见他夜间阵发性呼吸困难的样子,他开始日日夜夜的害怕,晚上不肯睡觉,最后搬到江舒怀房间和他睡同一张床。
最极端的时候每晚他从恶梦中惊醒,做的第一件事是伸手去摸江舒怀的心脏——他不敢去探鼻息,那过程太短,他需要一个缓冲的时间。
接受江舒怀还在,或者不在的时间。
江靳无比害怕起床,他开始整日整夜失眠。
每天早上变成既恐惧又不得不面对的一刻,他只有感受到江舒怀微弱但有力的心脏跳动才会放心出门上学,每天放学回家要求江舒怀在进门第一眼能看见的地方——那段时间全家对江舒怀紧张到变态的程度。
江舒怀看在眼里,最后少见强硬地跟江靳分开了。
那是在江舒怀病情起伏的一段时间,所有人觉得他活不过21年的春天。他甚至被限制上楼梯这样普通人抬脚就能做到的事情,不得不用轮椅代步。
那天他坐在轮椅上,仰头看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弟弟,温柔但坚决地说:“江靳,我向你保证,明早一定还在。”
一个生命时时刻刻走在悬崖边上的人的保证,江靳竟然真的相信了。
从小江舒怀就没有骗过他,他说明早还在,就一定在。
江靳渐渐从不安中恢复,只是晚上惊醒还是会蹑手蹑脚跑到隔壁房间,屏住呼吸确认江舒怀胸膛仍然在起伏。
那是一段无比艰辛的日子,是事件发生的应激期,好在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虽然艰难如油锅沸水走路,但江舒怀确如他所说,一直还在。
他就这么从21年心惊胆战地活到了22年秋天。
这一年,林幼鱼高二。
像某种既定的三个月的回光返照,他以江靳的身份甚至强撑着背过林幼鱼一段路,所有人都以为他甚至可以上学。
直到正月十二。
江靳在最后说:“好消息是,他要做心脏移植手术了。”
林幼鱼梭然抬头。
林幼鱼跟江靳一起去他家拿自己的作业,在一楼客厅整理完东西后江靳跟她说:“有件东西在三楼,是一盆多肉。”
林幼鱼手一抖,整齐书页全部散乱在桌面。
她和江靳一起站到空旷的房间,透过萧索的梧桐枝往下看。
“初三的时候,他没办法下楼。把椅子挪到三楼窗边,每天都看见一个小女孩从长湾广场的坡上滑下来。”
“他跟我说很羡慕,唯一的娱乐消遣就变成写作业和看她玩滑板。”
“联系方式是你自己给他的,但你给了好多人。”
林幼鱼吸了吸鼻子,眼眶湿热。
“后来身体好一点,他能出门走一走,很想走到你面前跟你交朋友。”江靳说,“但是那时候你养的那只宠物兔没了,在树底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被你哭得手抖,那包要递出去的纸巾直接掉下去。”
“然后他主动给你发消息,想安慰你。”
“高一他去过学校,就要告诉你他叫什么。但你姥姥刚好过世,坐在花坛上泪眼模糊,又很难过很难过。”
“他回来跟我叹气,说算了。”
江靳低声:“真的很不凑巧。”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对不起,不是要骗你。”
江靳和江舒怀说同样的话,伸手拦住眼睛里的潮湿,声音轻不可闻:“我只是想要他开心一点。”
林幼鱼用力张嘴,语句破碎不成字句,无法发音,急得泪花在眼里打转。
“他是……”她从喉咙里发出泣音,求助地看江靳。
框木。
江靳声音很哑很哑:“是。”
最大的难关不在手术本身,而是术后的排异和各种无法预料的并发症。
前路生死未知,他想要多一个把江舒怀从死神手里拽回来的筹码。
江靳自私地想,江舒怀不让他说的事他偏偏要说,最好能气得他半只脚踏进棺材里都要惦记着还有事儿没做。
那盆多肉被照料得很好,三楼窗户周边常绿藤蔓在冬天变成深绿色,蜿蜒攀爬。视线往下是梧桐树光秃秃树枝,再往下是取代长湾广场下坡的补课班。
林幼鱼喉口像滚过刀片一样剧痛,柔软的喉壁被生长出的荆棘划穿——那可能是她臆想出的疼痛。
在那一秒,她夺回了发声的主动权。
终于,林幼鱼松了口气。
她穿一件很厚的高领毛衣,伸手去将毛躁发热的领口往下卷,试着说话:“江……靳。”
江靳听到她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发潮的海螺,凑近时湿而咸,还带着不熟练的停顿:
“可以做手术、是好消息,不是吗?”
问句像陈述,江靳手中易拉罐拉环“刺啦”在食指上划出一道血痕。
林幼鱼请了一周假。
她陆陆续续从林效或江靳口中听说事情的前因后果:刺伤江舒怀的人叫何子杰,当天沈绸将所有钱连本带利还给他,帮沈绸的除了江家人不作他想。何子杰没要那些钱,在街头烧烤摊喝完半瓶白酒,揣着一把利刃通红着眼站在那条种满英国梧桐的马路上。
这些事都左耳进右耳出,林幼鱼并不关心事情后续,比起以前的活泼她安静不少,像是一夜之间长大。
因恐惧引起的失声在缓慢恢复。
一周的前三天,林幼鱼把她和框木的所有聊天记录全部调出来,熬夜看完。
从“你好”开始,到“抱歉”结束,她忍着心酸不停往下滑,所有陪伴和倾听一瞬间在脑海中浮现。
他们的聊天杂而乱,只是很无聊的小事,譬如“今天天气很好”“吃了清蒸鱼”之类的上下不连接的琐碎对话,大部分时候是林幼鱼打扰他。
考试糟糕或者人际关系,又或者少女青春期莫名的烦恼,不管是什么,都能得到及时的回应。
……
林幼鱼一抬头看见桌面从试卷上撕下来的“江舒怀”三个字,眼眶一热。
过了好久,她拿来粘胶,伸手小心翼翼把它卷起来的边角贴平。
粘完林幼鱼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拿那只床上的波浪毛小象。
——是江舒怀送的啊。
摸着摸着林幼鱼手指一顿。
她抱着那头小象,发现它象鼻子底下一圈不一样的粗糙感。
拆开又缝起来的触感。
象鼻子下太隐蔽,平时她摸到也没有在意,今天神差鬼使翻过来仔细看了看。
——会是什么?林幼鱼盯着大象看了至少十分钟,站起身去客厅拿剪刀。
她把大象鼻子拉起来,沿着已经剪过一次的毛绒玩偶把那条线剪开,然后把手指伸了进去。
在填充物中间,林幼鱼指尖触碰到一张四方的卡片——因为太小加之被塞得很里面,拆洗的时候没有被发现。
林幼鱼把它抽出来,最开始以为上面可能是江舒怀的名字,但后一秒清晰地看见上面英文字迹——
Fluffy。
毛绒绒。
她微愣,觉得这个单词在什么地方听过,骤然便想起某个晨光曙色的早自习,巡查的老蒋走得早,有人玩单词形容小游戏。
用英文单词形容自己周围的同班同学。
那时候大家还都以为江舒怀是江靳,轮到他的时候他视线从林幼鱼身上掠过,微微一笑说:“Fluffy。”
高中课本上没有这个单词,她并不认识。回忆加之口型,见到卡片那一秒她才能连蒙带猜明白。
林幼鱼捏着那张卡片突然想,如果没有被发现,她将永远不会认识江舒怀。
永永远远的陌生人。
到他死。
自己拆的针自己补,现在林幼鱼笨手笨脚一针一线把拆开的卷毛象缝回去,又觉得“Fluffy”实在是很可爱的称呼。
就算江舒怀当着她面叫她也不会不喜欢。
江靳在黄昏的时候会来找她,两人各怀心事地坐一会儿,彼此互不打扰。
直到林幼鱼最后一天假的下午,江靳迟疑地停下脚步。
那真是个好天气,暖阳日照。让人真正感受到一场寒冬即将离去,人们将要脱掉厚重的冬装。
林幼鱼冬天被捂得很白,她把凳子从楼上搬下来晒太阳,询问地看向江靳。
漫长的沉默过后,江靳指尖不受控制地动了动,说:“你想跟他告别吗?”
医院的走廊寂静无声,林幼鱼每靠近一步脚底都有千钧重,一刹那她脑海中闪过很多片段和念头,最终变成埋陷在心底的隐痛。
吃得好吗睡得好吗会呼吸不了吗会心脏痛吗?
她糟糕又无助地想,如果她有好好听生物老师讲那一节器官移植的知识是不是不会这样一无所知。
林幼鱼最先看到童鸢,她看起来无比疲惫,但眼睛极亮。见到她时正皱眉跟推车的护士说什么,很快走过来。
“一小会儿。”
林幼鱼手被拉住,童鸢捏了捏她掌心,安抚道:“没有那么可怕。”
林幼鱼手心都是汗,小幅度点头。
是一间单人病房。
除了苍白得一碰就会碎外江舒怀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不同,他靠坐在病床上,甚至冲林幼鱼露出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笑。
嗓音微凉:“跳跳。”
童鸢很轻地带上门。
太安静了,林幼鱼小步小步挪到他床边,忍着眼睛里的潮意,开口说话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哽咽:“江舒怀,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你早点来找我好不好?”
她根本忍不住要哭,但她明明不是爱哭的性子。进来之前就再三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
林幼鱼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
是一个虚虚的拥抱。
江舒怀肩膀上全是潮湿,有枝蔓从右肩缠绕至心房,一圈圈紧紧捆束,让他几乎透不了气。
——你早点来找我好不好?
无法回答的问题,无法确定的回答。
江舒怀身侧那只手指关节痉挛似的一跳。
林幼鱼伏在他肩头,红着眼圈小小声:“能不能不要让我等太久。”
所有积攒的情绪在刹那到达顶峰,说到最后她声音带上哭腔:
“我害怕。”
片刻后林幼鱼感受到一只手覆盖在她眼皮上,头顶声音填满跨越山川湖海温柔的风。
是一个字——
“好。”
江靳说,江舒怀从不食言。
林幼鱼还有功夫想,他会不会骗我。
停完车上来的林效夫妇刚好站在走廊外,单双病房左右错开。林效正在数病房号,徐静玉先他一步看见半掩房门中的情形。
她顿了一下,又往前走,跟仍然寻找的林效说:“我们先去找童医生。”
楼下童鸢和风尘仆仆赶来的江其明面对面站着,她将手插进白大褂口袋中。
这是两年半来他们第一次没有争吵,心平气和地进行对话: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九点的飞机。”
“我送你们。”
江其明沉稳道:“换专机吧,童鸢。”
童鸢眼圈缓慢地红了,向后脱力般靠在了冰凉墙砖上。
很奇怪,世事总在走入绝路时峰回路转,他们终于等到了那颗救命的心脏。
是心源,来自另一个怀揣巨大悲痛和善意的家庭。
23年2月,距离被查出扩张型心肌病后的两年零五个月,江舒怀远赴国外做心脏移植手术。
在立春后,万物复苏的时候。
这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带走他的最后一场疼痛。
无人知道这是生路还是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