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日》陈不喜

35、035风吹

　　严格来说江靳还是跟林幼鱼顺路，从餐厅出来林幼鱼就跟在江靳身后，突然表情严肃地摸了摸他的手。

　　江靳：“……？”
　　你那是什么表情，英勇就义？

　　没感觉。
　　林幼鱼把脖子缩回羽绒服里，准备星期天再试试。

　　江靳一头雾水：“你干什么？”

　　空气干冷，林幼鱼哈出口气，乖顺认错：“对不起。”

　　江靳气笑了。
　　“路音符把曲谱给你没有？”

　　提到这个林幼鱼脑袋瓜子嗡嗡的。
　　这次配乐比之前难上不少，她要和夏冰一起上台。

　　夏冰学了十一年芭蕾，基本功和舞蹈完整度远超对手。她的舞蹈伴奏是很经典的曲目，对水平有限的林幼鱼还是有难度。

　　元旦汇演路音符要跟进好多节目，学校音乐老师本来就缺，分出来的时间寥寥无几。林幼鱼已经在自食其力地想趁今晚去兴趣班让老师帮忙顺一遍。
　　至少有个印象。

　　“江舒怀会，我把他电话给你，你直接问。”江靳毫不见外地扔给她一张纸条，干脆，“他答应了。”

　　林幼鱼脑子绕了一圈，勉强想起来江舒怀跟夏冰是青梅竹马，她又跟夏冰一个节目，大概是为了避免她拖后腿。
　　她想通后点头，就没问什么。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林幼鱼满打满算见了江舒怀三次，一次在KTV一次在学校一次在医院。她书桌上还贴着这人大名，不由得多嘴：“他跟夏冰真是青梅竹马啊？”

　　高一优秀学生代表发言是夏冰，她当天校服白衬衣，腰身被百褶裙很好的勾勒出来，黑长直，低头念稿时被抓拍。学校拍的那张照现在还在展示栏上，“女神”和“校花”之名就此远扬。

　　也不知道哪一个字戳到江靳敏感的神经，江靳神色莫测地说：“想知道？自己问。”
　　“……”林幼鱼默默闭嘴。

　　下午林幼鱼先拿着曲谱去找钢琴班老师，老师正在上课，她坐在一边等。

　　已经七点，天暗得很快，这一层也是三楼，靠公路那边全部被敲成落地窗，封得很严实，视野畅通无阻，能直接看见对面一排排别墅。
　　还有两排整齐的英国梧桐。

　　林幼鱼坐在一张矮凳子上往对面看，这里看厌了换个地方，换着换着突然发现某个角度出现江靳家三楼满是绿植的那扇窗户。
　　——竟然是对着的。

　　林幼鱼心想江靳要是住三楼说不定一整个初中都能看清她边哭边学琴的狼狈样子。
　　到时候问问。

　　教钢琴的老师姓董，拿过她手里的琴谱细细看了一遍，委婉道：“是要多花功夫。”
　　“……”她现在退出还来不来得及？

　　被纠正了一小时指法后林幼鱼拖着疲惫身躯回家，躺在床上五分钟不到睡着，梦里把天底下所有钢琴琴键全拆了。
　　啊，好忙。

　　即使重视元旦晚会学校也不会拿出太多时间，排练从十一月底开始，这两个星期学习任务照常。
　　林幼鱼一头埋进课本遨游，差点溺死在知识的海洋里。

　　她每天早自习到晚自习，神色和平时没有不同，只有自己知道胸腔里装了仍在膨胀的气球，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炸掉。

　　周六，紧张情绪达到顶峰，林幼鱼坐在教室心神不宁，食指将日历表边缘抓皱。

　　所有的声音像隔着层玻璃罩，在身边又在远处。

　　邓卓平正趴在关澄旁边问她题，第一二排两个学霸在争论一道数学题的最优解，有附近的同学在哼歌，笔掉在地上，也有人撞到桌子发出痛呼。
　　她忐忑一上午，直到午休睡醒去上厕所回来，才发现身边座位上有人。

　　穿校服的男生低头握笔在写什么，后脊背和脖颈连接处拱起清瘦的线条。

　　林幼鱼心里气球“Pia”炸了。

　　上课铃响得很快，老孙夹着课件从教室门口大步走进来。林幼鱼没时间跟他说话，坐下来时心跳还在嗓子眼。

　　今天上课内容是《诗经》，生僻字奇多。老孙提前一天让大家预习，将文下注释誊抄到原文中，并提前了解翻译。

　　“我刚刚从一班下来，读课文还好，三个人里面至少有一个流畅，翻译就算了，一塌糊涂。”
　　老孙被气得不轻：“找个人抽查一下你们班的预习效果。”

　　教室鸦雀无声。

　　那篇《诗经·静女》林幼鱼匆匆看了眼文下注释，现在在老孙眼皮底下隐蔽地扯过教辅书，一目三行看翻译。
　　她只给生字注了音。

　　“书都别看了，现在看还有什么用！”老孙敲了敲讲桌，一眼瞥见靠窗空位有人，愣了半秒。
　　江靳在一班的时候从没听过语文课。

　　老孙心里还是对江靳抱有希望的。

　　“江靳”两个字响起时林幼鱼简直比自己被点名还紧张，死死按捺住往旁边看的冲动。
　　她感觉到身边男生站起身，凳子发出很小的拖移声。

　　魏暄诧异地看了眼站起来的人。

　　老孙：“你来读，原文。”

　　林幼鱼很想把自己注过拼音的课本推出去——江靳课桌都是空的，书都没有一本更别说语文书。
　　她又不敢太明显，硬着头皮一寸一寸把书往旁边推。

　　推不动，林幼鱼努力得额头都要出汗。

　　一只手压在书页，制止了课本继续往右，擦过她手指。

　　林幼鱼小动作一停。

　　清晰却微哑的嗓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他说话声音很近，林幼鱼耳根有片刻突如其来的燥热，不自觉捏紧了笔。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他说最后一句时老孙表情宛如大白天见鬼，不可思议四个字就差顶在脑门上。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非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林幼鱼松了口气。

　　没看书，纯背，一字不差。老孙咽了咽口水。

　　今天受到的惊吓太大，老孙已经不想再点人了，摆手让人坐下来，违心道：“大家都要向……”

　　像江靳同学学习实在说不出口，老孙干咳一声：“都要像今天的江靳同学一样好好预习，预习的作用很重要，尤其是这种文言文，字词句都难懂。提早预习也有利于课下背诵记忆。”

　　教室氛围明显一松。

　　老孙实在忍不住，讲到“爱而不见，搔首踯躅”这句说：“我真是不知道有人怎么想的，这句能翻译成‘看不见爱人急得头顶长虱子’，作诗的人听了棺材板都压不住。”
　　去一班上一节语文课他寿命要少十年。

　　一阵哄堂大笑。

　　林幼鱼搓了搓左手食指，刚刚被无意触碰到的指尖似有火在烧灼，一路铺天盖地烧进心扉，引起奇怪的颤栗。

　　不用确认了。

　　她模模糊糊想，哦，原来我是喜欢他啊。
　　喜欢这个人，想天天见到他，见到他会开心，靠近他会脸红心跳。

　　只是眼下这个状况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

　　林幼鱼心乱如麻地想，在她人生前十七年从来没遇见过这么魔幻的事情，完全没有经验能参考。
　　她揣着一颗躁动不已的心，晚自习结束终于打定主意，去扯江舒怀的衣摆。

　　“哎，”她头脑风暴道，“你的记忆真的是完整的吗？”

　　这话……
　　江舒怀眼皮微微一跳：“什么？”

　　林幼鱼耐心：“平时我见到的你不是你，大概你出现的频率是一个星期一次，有时候也找不出规律，很紊乱。”

　　“……”江舒怀伸手按了按眉心。
　　他偶尔觉得林幼鱼脑子里装的东西很神奇，自成逻辑，透出岔了路的聪明。

　　江舒怀吸了一口气，用江靳的语气：“林幼鱼。”
　　他一顿，接下来的话没能说出口。

　　不如说是被欺骗所产生的愧疚制止。

　　他一度被“见和不见”拉扯，理性和感性胜负难分。心存侥幸和江靳的相似不会被认出，总在想这是最后一次。

　　胸闷气短的窒息感令他喉头堵塞。

　　林幼鱼等待回答。

　　那只微凉的手轻轻压在她前额卷毛上，头顶传来的声音像不舍，又像遗憾：“怎么这么多奇思妙想。”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江舒怀想。

　　林幼鱼半仰头看他，觉得这人同样清淡的眉和眼，在教室哄闹中格外落寞。

　　头顶一触即分的手落在一团空气中。
　　像一场无声的、克制的道别。

　　林幼鱼骤然心慌，她很想开口问“你不是江靳”，但框木给她带来的后遗症太深，让她有一旦开口又会失去的危机。最后她捂住头，小声：“你很喜欢我的卷毛吗？”
　　每次都看好久。

　　她从小头发是棕黑色，还有自然卷，后来慢慢长直，只有额头绒毛太短长不起来，非常任性地卷着。

　　江舒怀顿了顿，还是说：“喜欢。”

　　喜欢啊。
　　林幼鱼若有所思地看他，挪开手，一时也不觉得困扰自己的小卷绒毛麻烦了，用很郑重的语气说：“我本来要把它拉直的，因为弄得我额头痒。”

　　“也不是很痒啦……”林幼鱼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如果你喜欢的话。
　　“它陪我好久，还是不要剪了。”

　　这样够委婉了吧。

　　身边是不同于病房和卧室的温度，女孩说话时呼吸清清浅浅，久违的教室和同学，四处蔓延的生机和春天。

　　江舒怀唇角一寸寸软化下去，最后笑了起来：“怎么样都好看。”
　　——毕竟我喜欢的不是它们，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