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日》陈不喜

13、013幽昙

　　这么平安无事地到了星期二上午最后一节课下林幼鱼在办公室等江靳。

　　是的，在办公室。

　　林幼鱼正襟危坐，老蒋坐在隔壁办公桌喝茶，感慨：“没想到江靳还愿意主动帮助同学，我之前就有在班上搞一个学科互助小组的想法，就是没想到还能跨班级。”

　　他想了一会儿从十六个班里扒拉出林幼鱼的姓：“你是……”老蒋一拍脑门，想起来了，“那个生物怎么都学不会的林，林什么来着，钟老师跟我说了好几回能不能让江靳跟你传授点学生物的经验。你倒是有心，自己找了。”

　　林幼鱼维持同一个表情脸快僵了：“是的蒋主任。”

　　“我觉得挺好，免得那臭小子天天中午出校门回家吃饭，吃完饭午觉能睡到下午四点。”
　　蒋主任哼了一声：“一个妈生的，性格差这么多。”

　　林幼鱼压根没听他说话，包里还压着周日林效让她给江靳的黄油饼干，满脑子都是“救救我救救我”。
　　她问江靳到哪儿补课，江靳让她去办公室。

　　林幼鱼以为是在办公室门口等，还没进去来开门的老蒋就笑呵呵把她带了进去。

　　老蒋看她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又开始说：“别紧张，中午办公室没几个老师，我就说，要是有心，有什么成绩提不上来的……”

　　江靳推开门的时候林幼鱼看他的目光宛如救世主降临。

　　看人来了老蒋摆摆手：“我不打扰你们，我去看大家午休。你跟江靳就在我这办公桌，桌上东西清一清。”
　　说完他就抱着保温杯出办公室门。

　　“这个给你。”林幼鱼把书包小心翼翼放在老蒋桌上，然后先拿出那盒黄油饼干推到江靳面前，接着把生物作业试卷还有课本往外拿，拿完才抬头看江靳，“可以开始了。”
　　一节课八十，一分钟两三块，一秒都不能浪费。

　　江靳转了转手腕往老蒋旋转椅上大咧咧一坐，先把一张成绩单扔给林幼鱼：“我个……”他硬生生忍住，“江舒怀成绩单。”

　　林幼鱼收起来打算一会儿看，催促道：“可以开始了。”

　　一个星期后，补过三次课的林幼鱼立刻感受到了人与人智商之间的差距。

　　各种名词结构江靳都了然于心，她往往跟不上他思维，听得很费力，背过几十遍的东西江靳问的时候还是磕磕绊绊——根源在于她都是为了分数死记硬背，根本不解其意。

　　江靳刻意放慢节奏，虽然他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撂挑子走人但每次都在凳子上坐稳了坚持三十分钟。

　　周二的时候，在林幼鱼还在细胞打转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你是不是一点不感兴趣？”

　　林幼鱼在知识的海洋中翻船，表情痛苦道：“你感兴趣吗？”

　　这话问出口办公室内安静了片刻。

　　生物课本在免疫系统那一节，江靳盯着上面某一处，看上去像在走神：“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

　　这话林效夫妇问过，很多人问过，作文里写过很多次，林幼鱼的回答每次都不一样。

　　江靳问她的时候很认真，右手手腕上那条磨损严重的平安绳松垮地缠绕。

　　林幼鱼老实道：“我不知道。”
　　她以为江靳会告诉她他长大后想做什么，但没有，他只是说：“今天到这里，星期四再来。”

　　周四吃完午饭距离跟江靳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林幼鱼正咬着笔头背书，突然听见教室里呼啦啦一群人跑出去的声音。

　　她一抬头刚好看见文艺委员从身边跑过去，接着楚韵三下五除二从邓卓平凳子上跳出去，站稳才发现笔还拿在手里，干脆往林幼鱼桌上一放：“我一会儿回来拿。”

　　林幼鱼往窗外看了一眼：“出什么事了？”

　　楚韵都跑出去两张课桌，闻言一把拉住她胳膊：“你想看沈绸吗，今年元旦汇演我们学校要跟五中合作，那边负责人老师带来的学生代表是沈绸，现在就在艺术大楼，出去能看热闹。”

　　林幼鱼教辅资料还拿在手上，星期二江靳走前跟她勾了一本参考书上几页题，她根本来不及把书放下就被拽出了教室门：“等等我书——”

　　楚韵一步能跨仨台阶：“等什么等，再等人都走了！”

　　林幼鱼路都没看清全凭本能踩台阶，一路跟着从教学楼狂奔至艺术大楼。

　　终于到了，楚韵叉喘了会儿气，一把把林幼鱼扯停下，示意她往回廊对面看。

　　林幼鱼：“在哪儿？”
　　“咦？”楚韵奇怪道，“刚刚还在这儿。”

　　林幼鱼把手里卷成纸筒的辅导书抻平，还是好奇道：“好看吗？”好看都是其次，能直接翻墙进来外校堂而皇之找到班级门口还明目张胆叫人出来的，胆子大到她想看看到底是何许人。

　　“当然好看，”楚韵突然看了一眼她，“跟你不是一个类型的。”

　　麓南一中校服有七套，春秋外套长裤，夏季男生衬衣制服，女生短裙衬衣。学校硬性规定除周末外必须穿校服。

　　林幼鱼有点自然卷，卷的弧度不大不小。前额绒毛碎发打小卷，头发天生偏棕黑。眼睛圆而亮，看着很幼而且钝。

　　她规规矩矩穿学校秋季校服，扎长马尾。长袖唯一的logo是左胸口学校校徽，即使校服宽松也能在偶尔风起的时候感受到柔软曲线。
　　笑起来唇边有非常可爱的括弧。

　　高一时林幼鱼来学校报名，楚韵当时就觉得跟这种甜妹生活在一起空气都是甜的。

　　班上那几个一米八几的男生跟林幼鱼讲话还脸红结巴，低着头看自己脚尖。

　　没看见人她俩又往回走，上楼梯的时候跟江靳约的时间已经来不及，林幼鱼打算先去办公室。她和楚韵在楼梯口分开，转弯处突然有人直接撞了上来。
　　她手里书没拿稳掉在台阶上，弯腰下去捡时跟另一只手撞到了一起。

　　“小妹妹。”
　　林幼鱼听见撞她的人说，“你知道高一，不对，高二（一）班在哪儿吗。”
　　“我们找人。”

　　一阵浓烈的香水味先漫入鼻间，然后是肢体躯干，林幼鱼觉得自己宛如泡在烂熟的花房里。她忍着捂鼻子的失礼冲动赶紧朝正确的地方指：“楼上最靠边西边的教室……”

　　停顿。

　　问路的是三个女生之一，她们都没有穿校服，都化了妆。惹眼的是靠在走廊扶手上那个。身材高挑，至少一米六五，穿黑色破洞牛仔长裤和露脐短T恤，腰侧纹身是一片渐变红色的花海，手腕饰品三条，碰撞在一起叮叮咚咚响。
　　非常瘦。

　　林幼鱼半天没说话，她察觉到被关注，很懒怠地抬起眼皮，眼影上亮片微闪。
　　深绿大直径的美瞳，像猫的眼睛。
　　对视，她倚在楼梯棕黄扶手上耸肩，肩胛骨嶙峋而突兀地从皮肤中生长出来：“谢了。”

　　林幼鱼下意识：“不谢。”

　　林幼鱼鼻子痒，等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用手捂住嘴，很小声地连打了两个喷嚏。

　　这么一耽误她到办公室的时候江靳已经去了，林幼鱼推开办公室门还没来得及说“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就看见平时四仰八叉摊在老蒋旋转椅上的江靳居然是坐直的。

　　他也没趴在一堆具有油墨气息的试卷上睡大觉，而是右手拿笔在生物习题卷上勾画，手指外侧指骨连接形状依稀可见。
　　白纸黑字，提笔回转，赏心悦目。

　　林幼鱼一开始还以为是别人坐在老蒋办公桌上，很是愣了一下。

　　江靳每个周二、周四、周六中午跟她补课，每天这个时候都想睡觉。一双腿恨不得伸到墙边，怎么舒服怎么来。
　　今天，很不一样。

　　看来今天要讲的东西很重要，林幼鱼赶紧坐到办公桌旁边的凳子上：“我有事迟到了，想先跟你说一声，我马上回去拿笔。”

　　男生看了她一会儿，右手那根黑色按动中性笔递过去：“不用跑一趟。”
　　他这样林幼鱼不太习惯，感觉后背跟针扎一样诡异，那句“你今天是不是心情很好”和内心真实想法“你今天是不是中邪”都跑到喉咙。

　　林幼鱼接过笔，握笔处仿佛还有上一个使用者留下的温度。她指尖奇异地酥麻，顿了顿，定下心翻开自己不明白的地方，开始问。

　　今天江靳可能真的心情很好，因此格外耐心。在第无数次江靳低头凑近她的时候林幼鱼竭力和他拉开距离，那种笔墨香气仍然让她掌心发汗，头脑发晕。

　　江靳语调没前几次那么着急，校服长袖向上折了两折，露出一部分手腕，她问什么很不可理喻的问题就会愣一下，然后好笑地解释为什么不是那样是这样。

　　这种相对温和的讲述方式林幼鱼没那么紧张，很快超额完成当天任务。

　　江靳今天没用笔写字，最多在错的地方画线。他给林幼鱼圈周六题目的时候林幼鱼眼睛瞧着参考书，忍不住心情雀跃地想自己是不是有进步。

　　这几天秀秀姐讲的东西在课后多背几遍都能勉强跟上，新学的这个单元不至于门都没摸到。

　　提前完成，林幼鱼把笔还给江靳脑子里突然想起刚刚碰到的一行女生。
　　她们看起来不像麓南一中的学生，在一中即使是艺术班的老师也不允许她们带妆上课，一旦发现化妆品会立刻没收。

　　林幼鱼有种直觉，那个漂亮得出奇，腰间有一片红色花海的女孩，就是沈绸。
　　她顿时偷看了一眼当事人之一，心痒痒地想江靳应该最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而且听关澄说他和江舒怀还是邻居。

　　她欲言又止好几次，眼神中还带着兴奋。

　　“江靳。”
　　终于，林幼鱼抱着两本书壮胆，很想知道又很踌躇地说：“问你件事啊，你要是不想说也没事。”

　　男生笑了，按动黑色中性笔回到他手中，嗓音清澈：“要问什么？”

　　——今天江靳好像笑了很多次。
　　林幼鱼晃了晃神。
　　过了一会让她连人带着凳子往江靳那边挪，用手挡着嘴在他耳边小声：
　　“你跟江舒怀是不是很熟啊？”

　　“江舒怀”这三个字一出来林幼鱼清晰看到江靳的眉尾抽动了一下。
　　又抽动了一下，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想伸手按一下自己头，又因为林幼鱼靠得太近没办法，表情很无奈。

　　感觉这是很熟的反应，林幼鱼再接再厉地靠近：“我刚刚在外面看见那个五中的女生了，她好漂亮，她真的来找江舒怀吗？”
　　“……”

　　这回林幼鱼不止看见江靳眉尾微挑，他还用很复杂地眼神看她，一直把老蒋旋转椅往后挪。

　　还没到林幼鱼想说的，这距离怎么越来越远。她跷着两只凳子腿又往前，真心实意说：“我觉得她好漂亮。”

　　靠得太近了，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蓬勃而生机的气息靠近。江舒怀一时僵着身子，头脑空白，控制不住地想退。

　　没完，林幼鱼话题转得很快：“你见过江舒怀吗，他长什么样？”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或者开启潘多拉魔盒的某种暗语。林幼鱼清晰看见老蒋旋转椅上一直后退的男生停下，深深地看向她，隔了几秒开口道：“你见过他。”
　　“只不过你忘了。”

　　林幼鱼一愣。